看着面前的衣服,宋渌柏脸上短暂浮现出一抹满意。
“这些都是……你挑的?”宋历骁表情古怪。
闻言他神色一顿,淡淡道:“我只吩咐他准备,是他擅作主张订了这么多。”
“宋总,不是您说的颜色越多越好,衣服越多越好,送来的越快越好吗?”徐总助满腹委屈,一时没忍住就为自己开口辩白,“剩下还有一部分没送来,下午就能到了。”
背对着众人,宋渌柏闭了闭眼,额角青筋跳了跳。
这么多个“越”字成功让客厅安静下来。
下一秒宋历骁一拍大腿笑出声,“可以啊哥,没想到你购物欲这么旺盛,要不是客厅够大都不够你摆的,也是从前没人给你当妹妹才没暴露本性。就是你这审美也太直男太浮夸了,杳杳再可爱也不能被你这么糟蹋。”
“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差劲!”宋毕斥道,“我就觉得挺好看的,小姑娘就是要穿这种可爱的颜色鲜艳的,显得活力有朝气。”
宋历骁摆摆手,哼笑一声,“原来品味也能遗传。”
“这么说,那你就不是我儿子了?!”
“行了行了,你们扯哪儿去了。”周惠无奈,好笑地打着圆场,“不过渌柏,我们买的衣服杳杳都还穿不过来,哪儿轮得到你买的,更何况你还买了这么多,不知道的以为把整家店都给搬回来了。”
宋渌柏面无表情,“那就放着吧。”
“还有,”宋延辞笑一声,没轻易放过这个难得让他吃瘪的机会,“你知道杳杳穿什么尺码吗?要是都不合身怎么办?”
徐总助接收到自家总裁冷冰冰的视线,顿时后脊一紧,战战兢兢答道:“每一款我都尽可能地让人准备了不同尺码,如果不满意成衣还可以量身定制。”
他当面听了宋总这么多“坏话”,会不会今天就被扫地出门?
好在等他说完,这道死亡视线就移开了。
“不错,”宋毕点点头,“这回渌柏有心了。杳杳,要不就让你惠姨帮你选几套留下?”
从那几十套衣服兴师动众地被抬进别墅起,甄杳就一直默不作声地窝在沙发上躲着,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而宋毕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她仿佛感觉到了众人齐刷刷聚集过来的目光。
甄杳坐直了身子,干巴巴地笑了笑,“都听叔叔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宋渌柏会让人送来整整七十几套衣服,而且还只是一部分!那些衣服她虽然没办法亲眼看见,但是根据大家的反应来看,应该不太……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片好意,于是她又补上一句:“谢谢渌……谢谢哥哥。”
宋渌柏眉心一跳,下一秒就听见宋历骁蓦地拔高音量,“哥哥?!杳杳你这是区别对待,凭什么给他这么特别的称呼?”
“有意见?”他瞥过去。
宋毕皱眉,“好了,这有什么可吵的,你要是不喜欢杳杳叫你名字,那就让她直接称呼你和延辞二哥三哥。”
“那不行,”宋历骁更不乐意,“这么称呼也太难听了,哪儿有‘历骁哥哥’亲昵。”
“杳杳都懒得理你。”周惠白他一眼,转而去挑选衣服。
一大堆衣服里挑出了七八套简单一些的放进甄杳的衣帽间,剩下的都收好放进了储物室,那些还没来得及送来的也被周惠做主退掉了。
甄杳一颗心却还没放下来,毕竟还得找机会把银行卡还掉。
选好衣服,周惠坐下来边喝刚泡好的花茶,边跟她徐徐说起未来一个月的安排——她的生日快到了,他们想为她办一场成人礼晚宴。
“成人礼后我和你叔叔例行要去澳洲过冬,你就只能跟着你三个哥哥住了。他们平时各忙各的,你可能得搬到他们那儿去,让他们好好照顾你。”
甄杳说不上来哪个消息更重磅一点,回过神之后赶紧表态,“惠姨,生日大家一起吃个饭就可以了,你和叔叔去澳洲之后我可以自己住在这里,家里还有很多佣人,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我怎么能放心的下?渌柏他们也不可能扔下你一个人。如果我们真的都把你一个人留下,蒋家说不定又盘算着把你带回去,我可不愿意。”
这的确是个问题……甄杳迟疑了,“可是这样会不会很麻烦哥哥他们?”
“杳杳你就这么想我?”宋历骁假意伤心地叹了口气,手伸过来不安分地捏了捏她的脸,“放心,我可求之不得!”
宋渌柏和宋延辞自然也没有意见,周惠又劝说了一会儿,于是两件事就都这么敲定下来。
“离成人礼还有一个月,杳杳会不会觉得无聊?要不找点其他事情打发时间?”宋毕建议道,“比如请个家教每天来陪你待一会儿,学不学东西都是次要的。”
甄杳抿了抿唇,“我都可以的。”
“那想学什么?”
她神思恍惚了一瞬,默默藏起了那个自己最想要的答案,打起精神抬头仰起脸,朝众人露出一个笑容。
“先学英语吧,我现在看不见,其他的科目学起来可能比较难。”
那点落寞被她失焦的目光恰好遮掩,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
徐总助送完衣服后在别墅外车里等了会儿,没多久就接到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人。
他下车绕过去拉开车后座门,宋渌柏小臂上随意搭着件西装外套,抬手拨弄几下衬衣领口坐进车里。
车窗缓缓向上升,隔断出内外两个世界。
车内非常安静。
宋渌柏垂眸,目光定定落在腿上的文件纸页上,半天没有移动。
车沿着别墅外长而宽阔的道路驶向大门,路两旁高大笔直的树木在车窗投下叶片的阴影,那些荫翳又沿着他半垂的眼睫覆住眼底的神色。
“徐承。”
“宋总。”徐总助精神一振。
“查一查甄杳。”
“甄小姐?”徐承咽下疑惑,“好的,我明白了。”
对话结束,后座响起了一声纸张翻页的动静,但随之持续的又是长久的安静。
宋渌柏闭眼,一想到昨晚自己的失态,忍不住抬手用力捏了捏紧蹙的眉心。
*
下午甄杳有时会在房间里午睡一会儿,所以通常她午餐后回房都不会有人来打扰。
放在一旁的手机里流淌出无台词的轻柔旋律,甄杳摸索着从箱子里取出一个不算小的大方盒,捧在手里甚至还有点沉。
她手指搭在盒盖上,沉默地在地上跪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地把盖子推开。
极淡的颜料气味在空气中小范围扩散。
手指触到画笔笔杆的一瞬间,甄杳肩膀蓦地一垮,垂头用额头抵住墙面支撑身体。
她眼眶微微发热,但是却哭不出来,委屈和无力像塑料薄膜一样将整个人牢牢包裹起来,隔绝出一片透不过气的真空。
画画这件事陪伴了她很多年,甚至还将成为她梦想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但是她现在看不见了,看不见的人要怎么画画?
半晌,甄杳忽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场事故发生时明明车上有三个人,最后却只有她活了下来,除了失明以外四肢健全没有任何后遗症,父母却永远离开了她,她却还总为此耿耿于怀。
太过贪心和不知感恩。虽然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一份“感恩”。
她笑了笑,盖好盖子将方盒重新放了回去。
午觉之后甄杳去花园里坐着醒神,她坐在秋千上戴着耳机,里面放的是某部电影的对白。
失明以来她“听”的电影都是从前看过的,这样一来每一句台词响起时她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对应的画面,像能真正看到一样,不至于有太多的挫败感。
甄杳听得正出神,忽然感觉到好像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没等她彻底反应过来就有什么碰到了鬓角的发丝,她被痒得下意识往后躲了躲,耳朵骤然一空。
“杳杳。”男人清润磁缓的嗓音代替了电影角色的对白,“吓着你了?”
“延辞哥哥。”她回过神笑了笑,摘下另一只耳机,“刚才你在叫我吗?”
宋延辞笑了笑,“嗯,有东西要给你,我先带你过去吧。”
“是什么?”
“先保密,到了你就知道了。”
宋延辞带着她走到了花园的另一边,停下来时甄杳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被风上下掀动,不过幅度并不大。
“杳杳,用手摸一摸试试?”
闻言,甄杳迟疑着抬起手往前摸,手指触到的是柔软的、背后用什么支撑着的布。她又往旁边探了探,却发现摸不到布的边界。
“是一大块布?用来做什么的?”她不解。
宋延辞把一个通体冰凉的东西塞进她手里,“这是喷枪,面前的是你的画布。”
甄杳呆了几秒,难以置信地朝身侧扭头,“画布?!”
“你不是一直在学画画吗?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
“可是我——”她压住已经微微抬高的声音,弯腰要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我看不见,没办法画。”
“所以我没准备普通的纸笔给你。不管你把喷枪里的颜料对准哪里,最后都能落在画布上。”
甄杳怔住,好一会儿才讷讷道:“以前有一位画家这么做过,我还去看过那场展览。”
当时展厅里全是撑高的白布,各种或协调或不协调的色彩碰撞飞溅,最后落在布上染成别具特色的画卷。
“试一试?”宋延辞动作温柔又坚定地让她重新握紧喷枪,接着或许是为了缓和她的紧绷,半开玩笑道,“原本我是想不到这个的,还是渌柏说我和历骁送给你的礼物是华而不实,不知道你最需要的是什么。”
宋渌柏?甄杳诧异。
她最需要的是什么……的确,那些裙子什么的她也很喜欢,但纯粹只是因为那都是他们送的,是对她的关心和在意。
可是现在面前的这份礼物,真的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是他建议送这个的吗?”
“算是吧。”宋延辞好笑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就算是要好心说什么也拐弯抹角。”
甄杳立刻想到昨晚,别说拐弯抹角了,简直直球得吓人,所以当时是真的喝醉了吧?
手里的喷枪外表已经被体温染得温热,她手指动了动,慢慢抬起手臂。
“现在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颜色?”
“蓝色。其他颜色都在旁边,到时候你要什么颜色我就递给你。”
甄杳点了点头,唇角抿出一点笑弧,然后手指用力按了下去。
高压空气摩擦声和颜料的味道一同在空气中迸溅开来,她仿佛能看见白布上被蓝色拖出长长的一条痕迹。
不用在意线条、轮廓、光影,只需要在意她此刻手里握着的是什么颜色——她能想象的到的颜色。
那些郁结与晦涩仿佛一起释放了出去。甄杳像被打开了身上的某个“开关”,一手一个喷枪对着画布胡乱挥舞,最后还扔掉喷枪去按下手印,美其名曰“盖章”。
宋延辞非常纵容,只是捏着她的鼻子勒令她一会好好洗手。
等甄杳完成“作品”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她把手泡进温水里,耐心地仔细清洗沾满颜料的手指。
“这幅作品我会让人保存好的,等你复明之后就能好好欣赏。”宋延辞笑着说,“很有纪念意义。”
两人正说着话,宋延辞忽然顿了顿,接着转身扬高嗓音,“渌柏,你回来了?要不要过来看看杳杳的画?”
“还有工作。”不知什么时候走近的男人回答得格外简短,嗓音比她刚来宋家时更冷淡生硬。
说完宋渌柏没多留,径直穿过花园。
甄杳当然听得出男人刻意的冷漠与距离感,她泡在水里的手指呆呆交错着摩擦几下,更多颜料脱落溶入清水里。
他这样……是因为昨晚吗?
“洗干净没有?”宋延辞握着她的手腕往上轻轻一提,水珠哗啦啦滚落,“小马虎,手上还有这么多。走吧,进去我帮你洗。”
甄杳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出于清楚宋延辞洁癖和轻微强迫的特点没有拒绝。这或许是医生的职业习惯?
回到客厅时宋延辞先去接了个电话,于是她自己先摸到一楼公用的卫生间,用松节油涂抹手指之后再对准温和的水流冲洗。
只不过她也不清楚到底洗干净没有,迟疑片刻后犹犹豫豫地要探身出去叫小佳。
正对着的方向忽然响起脚步声,短短几秒对方就走到了她面前。
手上用的是无味的松节油,因此那种独特又有质感的柏树木与檀香木味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感官。
她的手腕被人蓦地扣住。
“渌……哥哥?”甄杳心跳忽然一快。
来人没说话,不容反抗地将她的手往水龙头下一带。水流“哗”地一声再度涌出,浇在男人与少女交错的手指上。
两个人僵了僵,只不过包裹在外面的那只手停滞得难以察觉。
宋渌柏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镜子。
镜前灯是冷色调,少女下颌尖尖,长而翘的眼睫胆怯地扇动几下,勾勒出一小片变化的阴影。
她比他矮一个头还多,在他的身形笼罩下瘦弱娇小得可怜。
他蹙眉,垂眸看向她还残留着斑驳颜料痕迹的手指,终于指尖动了动,从指缝间不轻不重地摩挲而过,细弱的水流被挤压逃散。
刚才宋延辞说要帮她洗手的话他都听见了,结果现在人却根本不在。
连个小姑娘都照顾不好。
当陌生的指腹又一次摩擦而过时甄杳终于哆嗦着回过神来,整个人僵硬得像一棵绷紧到笔直的树苗,鬓角被呼吸掀动的发丝像颤巍巍的叶子。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哥哥……”
对方鼻间溢出一个冷淡的音节,“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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