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秋,凉风拂面吹来,空中漂浮着一层浓厚的血腥味。
诺大的寝殿里,一张百花图屏风为隔,屏风外几个太医聚成一团,个个提着心思,你一句我一句低声交谈,其间不断传来翻阅书籍的哗哗声响。
屏风之内,则是一片寂静。
稽(ji)晟坐在榻边,身侧少女平躺着,长睫自然垂下,若是忽略掉她嘴角不断渗出的点点猩红,当真像是安宁睡着,岁月静好。
然而一方方白净的帕子被血污染透染尽,静谧中沉浮着的,是沉闷阴郁。
男人冷峻面上阴霾一片,仔细给少女拭去血渍的动作却轻柔。
少顷,院首从屏风外走进来,额上直发虚汗,手中捏着的药方赫然被缀下的汗珠打湿了一大块。
稽晟听到声响,回身瞧去,琥珀色的眸底迸发出凌厉冷色,他声音压得极低,似怕惊扰了怀中娇:“此番咳血是怎么回事?”
话音甫落,院首的额头上便又坠下一大滴汗珠,他将药方呈上,回禀道:“皇上,依臣等反复观测诊治,得出……娘娘这两日许是要醒了。”
稽晟一目十行,扫过药方及末尾诊断,掌中柔软是冰凉的,他眉头皱得越发紧,“此话当真?”
男人声音沉沉,单单四字胜却千金重,如春日闷雷落入人心上,压迫感十足。
老院首心中一凛,险些跪下回话:“臣以项上人头担保,今日所言千真万确,不敢有半点虚假,九阴寒毒虽无药可解,却因娘娘体质特殊,两年间臣等以封住周身穴脉来压制毒素扩散,进而逼出毒愫,直到今日,微臣观之脉象,渐趋平稳,又将娘娘所吐污血仔细验过,残余毒愫确实已褪。”
闻言,稽晟默了半响,眸中闪过一抹难辨异色,似有期待欣悦闪烁,又似猝不及防,飘渺不定。
静默无限蔓延,院首埋头,心中越发忐忑,斗胆补充道:“请皇上放心,臣今日所言,身后背负的是太医院几十条人命,绝不敢有半点差池,待开药给娘娘服下,若是能醒,便万事大吉,若是不醒……”
稽晟眸光狠狠一顿,“几成把握?”
院首犹豫着,道:“九成。”
稽晟回眸看了眼,少女安安静静的睡着,血已经不再流了,只是脸色苍白得不像样,雪色寝衣沾满星星点点的血迹,瞧着格外刺眼。
他要人好好活着,“下去煎药。”
院首领命急忙退下。
紧接着,几个婢女忙端着一应物件进来,手脚麻利,准备齐全,活似做了许多回。
为首的老奴其阿婆恭敬道:“皇上,让老奴替娘娘宽衣沐浴吧。”
稽晟小心抽开手,抚平掌中如墨的长发放到一侧,才起身,语气冰冷的嘱咐:“都给朕仔细些。”
几人飞快地低头躬身,忙不迭答是,尽管已经在这坤宁宫中伺候了两年,此刻仍然是畏惧的。
不论是昔日暴虐夺权的夷狄王,还是如今一统半壁江山的陛下,男人身上那股子阴鸷狠戾从未有所消减,只稍一个眼风睨过来,便叫人背脊发凉。
稽晟出了寝殿后并未离开,他方才在案桌前坐下,茶未续满,外头便有宫女来通报:“皇上,稽国公夫人来了,此刻正在外边候着。”
“来作甚?”稽晟蹙眉,放下杯盏,瓷制的杯底与厚重檀木桌面相碰撞,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
来通传那宫女不由得一个哆嗦,硬着头皮道:“稽国公夫人带了上好的灵芝燕窝,说是领稽家么女来探望娘娘……”
倏的,稽晟脸色沉下,又怎会不明白外头人这是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他毫不留情的冷声斥道:“皇后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搅,马上叫人滚!”
“是,是是。”那宫女不知皇帝为何忽然动这样大的怒,一时吓破了胆,连忙小跑出去回话。
东启帝本是个性情古怪的,喜怒无常,不说话时已是寒凛至极,发起火来简直要生生吃人的凶狠。
这厢斥完,稽晟眸光偏转,冷幽幽的睨向一旁的贴身随从大雄。
大雄后脊发凉,当即垂头交代:“昨日皇后娘娘病重不治的消息传了出去,底下有几个不安分的,想塞人进来,巩固地位,因着是夷狄六部的老臣,属下不敢妄自动手,才叫人霍乱到您跟前,属下罪该万死!”
闻言,稽晟大掌一扬,直接摔了手中杯盏,在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中,他语气变得极度不耐烦:“去和那几个老东西说,可愿送女进来给皇后当洗脚丫鬟,愿的便送,不愿就给朕安分些,娑那街头还有他们的位置。”
大雄冷不丁的打了个寒战,娑那街头是从前大王处决反党奸佞的地儿。
尸体横陈,骨灰遍地,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自当年大王收服大晋,重整东夷北狄,新立东启国,那地方便似一个恶咒悬在众人心头。
这时男人寒凉的声音传来:“办完差事,自去领罚。”
大雄猛地回神,忙道:“属下明白。”说罢便疾步出了坤宁宫。
这样大的动静传到殿内,榻上沉睡的人眼睫轻轻颤了颤,只一下又重重合上,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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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时分,稽晟便传人把东辰殿里尚未处理的政务册子全搬来坤宁宫,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的在床榻前支了张小几和软垫,而后悄声退出去。
殿内的血腥气已经散了,只浮着一层清浅药香,嗅入鼻间,仿若置身幽宁空谷,稽晟进来不到半刻钟,一身的躁闷不耐竟缓缓被抚平。
似鱼儿入了海,又像鸟儿飞上了天,自然而然,半分由不得他掌控。
不一会儿,宫人送来刚熬好的汤药,又轻轻退下。
稽晟待那药汤凉了些,才端到榻边,居高临下的望着少女恬静的睡颜,不知不觉间,思绪飘远,仿若见到少女一身粉白相间襦裙走到他跟前。
那是两年前,夷狄大晋两国交战,晋国将帅已悉数被俘,攻城那日,夷狄百万大军齐声高呼胜利,等着手下败将交出“大礼”臣服于夷狄。
依照规矩,是黄金六百两,珠宝一箱,以及晋帝的龙椅,写于晋国战旗上的降书。实则他沙场征伐数几载,一统北狄东夷几十个部族,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最不喜的就是此种曲曲绕绕的法子。
有什么是比攻城而入更痛快更直接的?
然十年前的江都城,有他惦念心头的温暖,彼时惨遭兄弟欺瞒,为父所遗弃,为族人所弃,身在异国的孤寂凄凉,饥寒交迫,是要生生把人往死里逼。
护城河边,小姑娘拉了他一把,予以甜软微光。
十年前的稽晟卑微低贱到了骨子,无人理睬;十年后的稽晟狠厉夺权,站在大漠之巅,人人抵着惧意上来巴结。
攻城那日,他收了刀剑,以两国邦交之礼,和平收服晋国,指名要安和公主送降书,夷狄百万大军皆以为他是有意戏弄。
可他惦念的,不过是心头那抹光,不忍叫她瞧了淋漓鲜血与无情厮杀,不忍弄脏这一方净土。
却怕战乱寻不到她,又怕皇宫那些龌蹉行径叫她白白丢了命,犹豫再三,才在城外指名要她出来。
铮铮硬汉的绕指柔,约莫是此般。平素里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待到儿女情长,却也瞻前顾后。
后来,他终见从对面城门走来的人,高了,也瘦了。
漫天黄沙中,她着一身樱粉襦裙,娇嫩似初初绽放的花骨朵,朝他走来时一步一步缓之又缓,该是极不情愿的。
他在心中想作何解释。
天下归一,大势所趋,此番不是他领兵前来,就是别国。晋亡,是时势,他决计不会伤及无辜。
熟知他绞尽脑汁方才得出的一番“文明”言论,远远不及那支淬了巨毒的暗箭快,更不及她身子倾过来替他挡下那箭快。
瞬息间,冰冷盔甲之下有热意涌动,少女一声娇娇怯怯的“疼”入耳,刹那间勾动心弦。
烛火随风摇曳,思绪戛然而止。
稽晟坐下,托起少女半个身子,将人圈到怀里,将药汤一勺一勺的给喂下。
很快,一碗药汤见了底,这回喂的比往常顺畅多了,且还没有吐出来,往日冰凉的小手也是温热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小姑娘是真的快要好起来了。
若是她醒过来,会和他说话,会对他笑……这样精巧的人儿,笑起来该有多好看啊。
当夜里,稽晟终于睡了个安稳觉,做了个绵长的梦。
梦里小姑娘醒了,一个劲儿的哭,闹死闹活,不肯让他近身半点,嚷嚷着要出宫去寻良人。
清晨起身时,他神色复杂的望着榻上安宁睡着的小人儿,忽觉燥闷不已。
既烦躁于人怎的还不醒。
又因那个梦而郁闷不已。
一别数十年,兴许她早已将自己淡忘,也或许,当真有良人在候着她。
自坤宁宫出去时,东启帝的脸色实在阴沉得厉害,一言不发,眼神睨过来时似小尖刀子落在身上,剜得人生疼。
坤宁宫上下战战兢兢。
其阿婆眼瞧那抹高大身影走远了,才急匆匆回到殿内,双手合十祈求四方神灵,而后跪在榻边。
“娘娘,娘娘…老奴冒犯了,还望您莫要怪罪。”说着,她斗胆伸手推了推沉睡的少女,不见动静。
其阿婆声音大了些:“皇后娘娘?”
不知何时,身后已跪了十几个宫女,齐声唤道:“皇后娘娘,您发发善心快醒过来吧!”
坤宁宫的宫女婆子都是夷狄诸部挑选出来的,谁人不知大王的脾气和手段,只是这两日隐忍着不发作,可若是娘娘再这么睡下去,别说她们这些卑贱之躯,太医院院首都难保自身周全。
过了半刻钟,殿内静得银针落地有声。
殊不知这一声声的皇后娘娘,于榻上少女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任你是喊破了喉咙,也唤不醒。
她只是尚书府的嫡小姐,名为桑汀(ting)。
其阿婆想起今晨皇上那脸色,心中打鼓,只得试探着,说:“娘娘,您定是能听到老奴说话的,皇上一直念着您呢,您醒醒,睁开眼睛,啊?”
皇上……
桑汀朦朦胧胧的意识被拨开了一角,有些许微光投进来,她寻着光,艰难探路,昏沉的意识不甚清晰。
其阿婆眼见平置于锦被上的手指动腾了下,不由得惊呼道:“娘娘!您现在就想见皇上是不是?”
皇上…
对,要去求皇上网开一面,父亲还在牢狱中平白受冤屈,她要为父亲求情,她进宫找姨母,姨母给她出主意……
只要配合暗卫刺. 杀那个残忍暴虐的夷狄王,只要能活下来!
轰隆一下,所有尘埋深处的记忆似断线珠子一般,又被串了起来,顷刻间打通了她所有混沌思绪。
随着脑袋里极快闪过的一阵刺痛,桑汀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异域脸庞。
她大脑空白了一瞬,呆呆的望着那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家,慢慢的,漂亮的杏儿眼里续满了潋滟水光。
其阿婆见状,激动得声音陡然拔高:“快,快去回禀皇上,娘娘醒了!皇后娘娘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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