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启帝忒坏,他偏要道一句“不巧,朕已用过早膳。”将姑娘家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话给死死堵住。
先前那些无畏勇气好似全都泄了个干净。
桑汀一愣神,唇瓣微动,张了张口,竟是什么也说不出。
稽晟缓缓垂眸,拍了拍她的手背,其意显然。
桑汀不肯撒手,反而用了更大的力道紧紧攥住。
如今她身份敏感,在宫中的处境亦是艰难,若是错过了这次时机,若是延误了,只怕往后再无与父亲相见之时。
她知晓自个儿不能再怯懦逃避了,至少,到今日为止,夷狄王也并未真正把她怎么样。
别怕,别怕。
桑汀深吸一口气,先稳住心神,软儒嗓音因忐忑,止不住的轻颤:“皇上,就是……你才将过来,不…不多坐一会吗?”
稽晟眉梢一挑,嘴角扬起,勾出个莫测的笑来:“朕说用过早膳,倒也没说这就要走,你急什么?”
瞧瞧,这人就稀得如此作弄人。
桑汀猛地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飞快撒开手,窘迫难堪将她灼得双颊发烫,白皙的脸儿浮上一抹绯红,浅浅的,似三月桃花含苞欲放。
他定是有意戏弄的!
就像说要砍手那次!
见状,稽晟嘴角的笑意越发深,她这副怯生生,却又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生动极了,比初初醒来那日恐惧到泪流满面的娇怯样更招人稀罕。
只是没有从前那样好。
怕他做什么呢?
稽晟敛了笑。
不多时,早膳呈上,只有一副碗碟,桑汀独自用,因着心里藏了事,食之也无味,如坐针毡。
她思忖半响,斟酌着措辞要开口:“皇上……”
“食不言。”稽晟用手肘撑着下巴瞧她,神色倦倦,可是语气不容忍拒绝。
桑汀抿了抿唇,只得将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咽下去,余光瞥见男人起身,她有些心慌,也紧跟着站起身,却是瞧见人往梳妆台那处去。
桑汀耳尖一烫,又讪讪坐下,装作若无其事的埋头用膳。
身后动静可不小,椅子哗啦地面发出一声突兀的响,稽晟唇角微勾,只当不知,在匣子里挑挑拣拣,拿了一支点翠镶红宝石花簪过来,直接去到了桑汀身后。
自然垂在后背的如墨长发被一把撩起来,后颈窝沁凉沁凉的,桑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稽晟问:“头可还疼?”
桑汀垂头不语。
过了会子没得到回音,稽晟等的有些不耐,他声音重重的:“嗯?”
桑汀这才硬着头皮开口,语气有些弱:“皇上方才说过,食…食不言……”
呵,这张小嘴巴巴的说,倒是能耐。
稽晟嘴角一抽,气得发笑,从未有人敢拿他说过的话来回堵他,半响又觉气不起来。
愿意和他说话,也是好的。
总比日日哭鼻子钻被窝躲着他要好。
“你身子虚,平日多出去走走,有益于恢复。”稽晟说完,便着人去备厚实衣裳和轿辇。
桑汀惊讶得瞳仁亮了几分,不敢相信的看过去。其阿婆从不轻易让她走出坤宁宫,这不就是夷狄王的意思吗?
她实在摸不清稽晟如今这话,到底是什么用意,但她会顺着话茬接话:“那,我们膳后就去吗?”
“我们?”稽晟低声喃一句,柔软的发绕过指尖,滑下,他食指一勾,留恋的用指腹细细碾磨过。
犹记得十数年前,她也是这么说:“我们下次还会再见吗?”
迎着桑汀亮晶晶的杏儿眸,稽晟难得没有恶趣味的玩笑,肯定的应了一声。
-
桑汀自醒来后,头一回走出坤宁宫,是在这个日光微弱的秋日。
诺大的皇宫,比从前寂寥许多,没有来往不绝的宫女太监,行过的宫道冷冷清清的,御花园的景致也似褪色般,有些残败。
稽晟神色寡淡,“这皇宫无趣得很。”说罢他吩咐随从道:“去拿几个靶子和弓箭来。”
桑汀不接话,垂眸盯着脚尖,忽然闷闷问:“他们都不在了,是吗?”
这个他们是谁,不言而喻。
“死的死了,逃的已逃。”稽晟这么答她,语气冷淡,“并无谋逆心思的,朕不会再赶尽杀绝。”
听了这话,桑汀微惊,随即了然。
她不是公主,不出生皇家,甚至反而因为皇家内部争斗而深陷泥潭,父亲当年落罪,因的是朝堂党派之争,是太子在背后的下的手,家中没了主心骨,她四处奔波求情,最后求到姨母这里,却被亲亲的姨母半推着,去当了这个诱饵,九死一生,到如今被囚在这里,整日面对的,是性情古怪难测的夷狄王。
实则那些人还在不在,远不如父亲要紧,她一弱女子,此番能保下父亲就已是万幸,不会自不量力到去干涉政. 权。
蝼蚁与象,不可比拟。
这些事情,桑汀心里都明白,是以,那一声声的“娘娘”,她从未反驳过,不是接受了,是深知不能触怒夷狄王。
正出神时,不远处走来一青衣男子,直直走到她们跟前,拱手行了礼。
桑汀默默退后一两步。
稽晟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笑问:“今日就回来,怎不提前差信给朕?”
“属下回的匆忙,省得麻烦,便想直接进宫觐见,也不耽误时候。”那人说着,视线偏转,不经意的向稽晟身后扫去,眼神探究。
稽晟才发觉身侧人没了踪影,他回身看了看,小姑娘躲在他身后,脑袋垂着,有些怯,像是怕生了。
那一瞬,他似被柔软云朵裹挟住,心中划过异样,顿了顿,才对桑汀道:“这是敖登,朕的心腹,你从前没见过。”
还有一句“别怕”未说出口。
稽晟就见桑汀身子颤了一颤,活像是刚醒来,第一次见他那时。
“怎么了?”稽晟俯身下来,声音不自觉的温和了许多:“可是身子不适?”
桑汀默默摇头,又点头,手心濡湿一片。
眼前这位名为敖登的,她知道,这是夷狄王的刽子手,杀人于无声无息。
若说夷狄王是恶鬼,那敖登,就是恶鬼手下最尖锐的利剑,大晋无人不知。
都不是好人。
却不想,桑汀明知二者不是好人,身子却已下意识的,靠到了稽晟身后。
如此情状,稽晟觉察出什么来,转身,神色莫辨的看了敖登一眼,声音冷下:“你先去东辰殿,朕随后过去。”
敖登应下,临走前,质疑的视线仍是投向桑汀,危险慎人。
直到敖登走了,桑汀只不动声色的走开了些,也没有抬起头来。
稽晟蹙眉,是不满她离自己远了,这等心思自然不会道出口,他问:“脖子不酸?”
桑汀慢吞吞的动了动,脖颈一阵酸痛,疼得她拧紧了眉头,却是嗡声道:“不,不酸。”
如此,稽晟也不再说什么,挥手叫人放好靶子和弓箭,用询问的语气:“射箭如何?”
姑娘家本就娇弱,适才大病一场,弱柳迎风之姿,便是风再大一些,小身子站都站不稳了。
哪里有力气射箭呢?
诚然更是不喜欢的。
琴棋书画哪样不好呢?
桑汀悄然把手松开,点了头,怕他没看到,又补充说:“好。”
说完,她默默的去拿了一把弓箭,沉甸甸的,于是用两只手握住,给男人递过去。
乖顺得过分。
稽晟想到什么,脸色隐隐沉下,忽的一把夺过来,丢给一旁的随从,声音含着愠怒:“罢了,你回宫好生歇着,朕前殿还有事。”
这股子莫名其妙的躁意不知从何而起。左不过,他丢下那东西,便拂袖离去,脸色阴沉得骇人。
夷狄王的喜怒无常约莫就是此般,上一刻还是风和日丽,不知哪句话触着人的恼,阴霾说来便来。
桑汀反应慢了半拍,不明所以,可见稽晟要走,她这心里总归是不安。
“皇上……”她小声喃喃一句,当下便快步跟上去,然而常年征战沙场的男人脚步稳健,一个步子抵过她两步三步不止,不多时,二人中间便拉开了一段距离。
眼瞧高高大大的男人越走越远,桑汀急得提起裙摆,小跑着追过去,心慌气短,却咬紧了下唇,愣是没有发出一点急促时的粗喘息声。
早在辰时,她要提起父亲那事,被稽晟忽的打断,如今顺从讨好,却又被无端丢下,这怎么能行。
父亲等不了那么久。
遑论这件事,他主动提起,与自己巴巴的觍着脸上去,千差万别。
但凡是错过了,或许再没有机会。
这厢越想便越着急,偏偏这身子不争气,桑汀唇瓣微张,终于忍不住用嘴小口的呼着气,脚下步子已是一下轻一下重。
其阿婆在身后瞧着都觉不忍,可是这抹娇弱身影一下都不曾停。
哪怕是中间那距离像是山崩地裂般的拉开,隔断。
稽晟行在前头,亦是没有好受多少,步子每迈开一步,那股子烦躁便更胜一分,火气夹杂着闷气突突窜上心头,只觉要将他整个人灼烧殆尽。
终于在听得身后一道轻呼声时,似关了闸奔流河水,猛地顿住,他半僵着身,转过去。
随即传来轻微的砰一声。
桑汀撞上那堵硬. 邦邦的肉. 墙,泪水便不受控的涌下来,双腿阵阵发软,但她顾不得旁的,下意识揪紧了稽晟的衣袖,不给人走,轻喘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委屈不甘:
“皇上,皇上,我求求你,能不能…你能不能放过姨父?他,他从前对我有过大恩,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从此再不问那些人,只要别把姨父送去西南荒蛮偏远之地,别让他去那里行不行?”
闻言,稽晟眸光幽暗下来。
他本就没打算将那桑老头怎么样。
可是心底那点阴暗私欲永远道不出口。
然瞧见姑娘家红着眼来求,又着实不是个滋味。
心疼之余,更有满腔的躁怒充斥。
“不准哭!”稽晟肃着脸,凶巴巴的威胁道:“再哭朕这就叫人下西南。”
桑汀惊得打了个嗝,死死咬住下唇,眼尾那点红肿映衬着眸中水光,隐忍又怜人,可是被欺负惨了,一声不敢吭。
稽晟意味不明地哼一声,倏的反问:“要朕白白给你这个恩典?”
听这话,桑汀不由愣住。
这是……要给好处贿赂他吗?
这个人究竟想要什么?
她分明已经在他鼓掌之中,半点逃脱不得了,还有什么能给他的?
再说他是为帝王,坐拥天下江山,要什么都有的吧。
眼下,她也只有这张脸,和这个身子了……
她低眉遐想时,稽晟又冷声道:“三日后七夕灯会,陪朕出宫。”
这回,桑汀想也没想就应下:“好!”
倒是爽快。
稽晟神色不大自然,到底是没再拿桑老头这事发难,“放心,朕会酌情处理。”
得了他的应允,桑汀才松了一口气,不料下一瞬被男人掐住腰肢,脚下一轻,整个人便被抱了起来。
“你你你做什么?!”她吓得小脸一白,下意识搂住男人脖颈,温软肌肤不经意的擦过,直叫人心尖发颤儿。
稽晟暗暗垂下眼睑,低声道:“闭嘴!不准动!”
怀里人顿时老实了,只是软绵绵的身子有些僵硬。
是心里藏着畏惧,身体再亲近,也是遥远。
若不是为了桑老头,只怕是一个字也不想和他说。
东启帝三两步把人抱回轿辇,而后帘子一放,吩咐其阿婆道:“送娘娘回去,莫要再吹了冷风。”
“哎,哎好!老奴明白。”其阿婆忙挥手叫人过来,笑盈盈的活似有什么大好事。
回宫路上,其阿婆忍不住凑到轿辇旁说:“娘娘,您瞧瞧,是不是这个理?只要是您主动开口的,皇上疼您,就是您要星星要月亮,都会应下的,您啊,要多主动些……”
桑汀惊疑未定,眼下只当其阿婆是说奉承话,心里只期盼这次能洗涮父亲冤屈,旁的,她不敢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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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稽晟一肚子闷气的回了东辰殿,眉宇间难掩躁怒之气,敖登已在殿内等候多时。
甫一落座,他便问:“查的如何?”
敖登起身要回禀,却见稽晟的目光落在大雄身上。
显然那话不是问他的。
大雄忙不迭掏出一张画像递上去,“皇上,这便是桑决的女儿。”
稽晟打开卷轴,紧蹙的眉心跳个不停,神色变幻莫测。
画上之人,岂不就是才将眼圈红红,声声喊舅舅的小哭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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