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晋看来,安安那天在山谷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且这件事一定与霍骞有关。
绝不是像安安所说那般,是她自己不小心跌下山被霍骞带着从人恰好救起来送回家。
可安安为什么会为了霍骞说谎,赵晋想不通。
他的女儿他了解,她不是个容易被人摆布的姑娘,她有主见,且一向与父母亲近。
赵晋对霍骞的印象很不好,他说自己是为代人转赠物品而来,可他对赵家发生的一切表现出的关心程度令人匪夷所思。如果说他无所求,赵晋是不信的。一段时间以前,赵晋已派出人手去查探此人的底细。
他了解到,此人虽是侯世子,却是朝不保夕,身不由己。这样的年轻人赵晋见过许多,他们为了护住自己的权益,保住自己的东西不被抢走,往往会无所不用其极。
两人在书房中见面,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安安不得而知。
她坐在窗前椅上,对着淅淅沥沥的雨帘出神。
她在想,待会儿霍骞出来,她要不要去亲自说一声“谢谢”。
虽然那天的事,对她来说是一场无妄之灾。
可他确确实实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抵挡住了那支他本来可以轻松避过的毒箭。
他如今不知怎么样了,能出门来见人,想必伤势不打紧了
那毒是什么毒,会对人有什么伤害,会留下什么残疾或是后遗症吗
待她发觉自己在想着什么时,她的手,紧紧扶住了窗棂。
是感念他的救命之恩,还是出于同情
她为什么如此关心一个陌生人,抑或是因为那个吻么。
她是着了什么魔,一听他来,就立即命人梳妆,她已经多久没有走出过自己的院子了。
水儿见她抬手拔去了鬓边的发簪,一头青丝披泄而下,乌发雪肤,在稍嫌阴暗的雨幕中显得冶艳异常,也脆弱异常。
“姑娘,不是要去外院见客么”
水儿见她披发,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簪。
“不去了。”安安道,“昨夜没睡好,待会儿娘叫人喊我吃饭,就说阴雨天不方便,不去上院陪她了。”
雨滴不竭地落着。
一片翠竹掩映着小窗,窗前一个纤瘦的女子正在为桌上的铜炉添香。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对面半垂的帘幕后,一张十分挺拔的背影。
内室的交谈声很低,偶然有几个她熟悉的词句飘过来,“侯爷”、“交易”、“好处”等等。
她不敢多做停留,更不敢靠近去听。匆匆把新香点燃,见铜炉中冒出袅袅的烟,她便敛裙退了出去。
赵晋端茶浅啜了一口,露出笑容来,“世子要什么,我听明白了,不知世子能为我带来什么。无缘无故为世子得罪了霍侯,你们亲父子转头和了好,我倒里外不是人,这种亏本买卖,我凭什么做”
霍骞抿了抿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镇定,可掌心已微湿,他攥住座下的扶手,将那块细细的黄花梨木握得极紧,“我承爵后,愿与赵世叔同享富贵”
赵晋浅笑,“富贵我已有数不尽的额家财,还图什么富贵”
霍骞握着扶手,抬眼盯着他道“我父亲手里握着的珠池和玉矿不,这不是最重要的,赵世叔,一旦事成,我愿我愿做您的庇荫,嘉武侯府就是令公子立足朝堂的倚仗,我会孝敬您,如孝敬亲父一般我”
赵晋抬手打断他,“倚仗我已有了,否则你也不会求到我跟前来,不是么你对亲父不怎样,我也没有爱当人便宜爹的嗜好。世子您的提议,恕我不能答应。若没旁的事,还请世子”
他作势要送客,霍骞站起身来,汗湿的掌心紧紧贴着衣摆,“赵世叔,我和别人不一样我知道您有能力,有靠山,可他们不会像我一样,愿意倾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去保护您。当年的镇远侯、睿王,哪个与您不是来往亲密,后来呢倒戈相向鸟尽弓藏,您难道没受够吗可我不一样,赵世叔”
“是么为什么你跟他们不一样,为什么我要相信你,你如今一无所有,朝不保夕,是你来求我,是你来求我帮助你,而不是你保护我做我的靠山,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我想求娶令媛”
霍骞害怕自己没机会说出这几个字。他几乎是急切的,慌乱的,声音打着颤的说出了这句。
“你说什么”赵晋脸色沉了下来,当日山底发生的事他尚未与他计较,他却敢当着他的面提起安安。
霍骞望着赵晋,他看到那女孩的父亲眼底蕴着无尽的怒火。他没有退缩,两手交握,向赵晋行了一礼,“赵世叔,我对令媛一见倾心。我欲求娶令媛为为结发妻子,我愿发毒誓,此生除她而外,绝不另娶,通房妾侍一概不设,我诞下的第一个嫡子,愿冠姓赵”
他垂下头去,深深地鞠躬,“求世叔成全”
赵晋明白了,明白为什么他那般笃定的说,他一定比其他人可靠。
他想当他女婿,想娶他的女儿,甚至愿意让外孙随他的姓。
赵晋原本绷直的下巴微微扬起,嗤笑道“你想娶我女儿”
霍骞不吭声,他弓着身,向一个白身商贾行大礼。
他想娶那姑娘,不论出于前程考量,还是出于个人感情,他都想娶到那个姑娘。
沉默。
屋中沉默得可怕。
霍骞不知道赵晋在想什么,甚至这一刻他恐惧得不敢去看赵晋的脸。
下一秒,腹上钝痛,赵晋掀翻了桌案,一脚将他踢跌在地上。
“是你,那日安安受伤,失踪了五个时辰,你和她在一起你碰了她”
“刷”地一声,赵晋从墙上抽下宝剑,寒光雪亮,剑尖直指霍骞颈中,“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霍骞跌在地上,一尘不染的织金袍子,肩头上渗出点点血迹。
他伤势还未好,一个摔倒的动作,足以令还未结痂的伤口重新崩裂。
他仰起头,迎着那柄剑,目光定定地望着赵晋道“我倾慕令媛,我是真心”
“你还敢说为了拉拢我对付你父亲,你利用我的女儿,你胆子不小我便是杀了你,谁又会向我问罪你爹恨不得你死,我与其拐着弯的扶植你,等你羽翼丰满,不若我直接投诚,投靠你爹”
“住手”
门被人从外推开,落雨的屋檐下,柔儿一脸急切,“爷,不要冲动。”
她快步走进来,小心地靠近赵晋,抚着他的手臂安抚他的情绪,“爷,这是我们家,我不想看到咱们家的地上染血。您放了他,让他走吧。”
屋外,打着伞的春樱给身后提着食盒的小婢子们打个眼色,悄声退出了院落。
柔儿的手很冰,外头下着雨,她穿得单薄,袖角都被沾湿了,她一定很冷。赵晋侧过头,望着柔儿,他心中难过,哑声道“阿柔,我要杀了他”
柔儿抱着他的手臂,另一手试探地握住剑柄,“爷,安安没事,她是聪明的姑娘,是个伶俐懂事的姑娘,她不会做那种事”
她一面说,一面朝霍骞打眼色。
霍骞后腿两寸,拉开那柄剑与自己脖子的距离。柔儿见他还欲再说,她急切地跺了跺脚,“走,你快走啊”
赵晋盯着狼狈爬起的霍骞,他适才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柔儿轻柔的话语声中渐渐熄灭了去。
他没有命人拦住霍骞,任他逃了出去。
赵晋手里的剑落在地上,他垂下头,将额头贴靠在柔儿纤弱的肩上,“阿柔,安安不能受伤害,一点儿都不能我要怎么保护她才好,你说,要怎么才好”
柔儿环抱住他,踮起脚来,让他倚靠得不那么吃力。
“爷,孩子们大了,我不能为他们决定所有事。安安自己有主意,她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们可以宠她、爱护她,保护她,但我们不能永远把她困在我们身边,她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会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您不要自责,我知道从安安受伤后,您就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您觉得自己没能保护她,您又不敢问她究竟发生过什么。我知道您的恐惧您的担心,我和您一样,可是安安长大了,她会有秘密,会有不想对我们说的话爷,您别生她的气,也别怪责自己”
雨还在下,雨势越来越大,好像要击穿瓦顶,要掀翻大地。
屋檐下,霍骞攥住安安的手臂把她推在墙边,“你的腿不可以沾水,回去,为什么出来你的伤还没有好,为什么出来”
安安发丝湿透了,即便一路打着伞,可雨太大了,她还是不能避免的湿了鞋袜,湿了头发。
雨点敲在伞面上,发出空空的声响。那伞倒在地上,染了污泥,被雨雾模糊了花样。
“我想来告诉你,我不答应。”
她仰起脸,无数的雨水从她额角穿着细嫩的脸颊淌下来。
霍骞眯着眼,扣住她的下巴,一字一顿地问,“你说什么”
“你不是要答案吗那天在山下,你晕倒之前问我,愿不愿意与你一同去闯京城,愿不愿意同你在一起我就是来告诉你答案的,我、不、愿、意。”
霍骞望着她,他此刻比她更狼狈,他的尊严他的脸面他的一切,都剖开在他们父女面前。他许诺了一生,许诺了他的全部,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丝一毫都不肯听
“赵姑娘,安安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没有我。”
他一手握住她的肩膀,一手扣着她的脸,让她抬起头与自己相对。
“看着我的眼睛,只要你说,你心里没有我,我就信你。”
她牵唇笑了笑,那笑何其轻蔑,何其疏冷。
那唇瓣开启要说出一个令他多么绝望的答案。
不。
他不想听。
在婢子的惊呼声中,他朝那片艳色的唇吻去。
呼吸在雨水中,彻底乱了。
“我是如此爱慕你”
一股大力见他手上的肩膀扳开,跟着一拳,重重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安安扶着墙,看到无数人影后正朝自己缓步走来的父亲。
霍骞没有吭声,他被打得很惨,滚在泥水里,那身华服已经脏污得不能看。
隔着雨帘,看不清父亲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气很伤心。
她不孝,还是让爹娘为她担心了。
即便她来,是为了划清界限,是为了放下那天的事。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没想到霍骞敢
“爹”她声音微弱地唤了一声。
赵晋在她面前俯下身来,从怀中掏出干燥的帕子抹拭掉她裙角上的污水。
“疼不疼”他抬眼,轻柔地问。
眼泪在朝外涌,越来越多,“对不起,对不起,爹我让您失望了。”
“傻孩子。”他站起身,高大的影子遮住安安的视线,也把霍骞隔绝开。
“扶小姐回去。”
他平淡的下令。
可安安一垂眼,就见他紧攥着衣摆的那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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