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赵晋故意摆谱要给这位朝廷新贵下马威。实在两方过去本就有些矛盾, 并不是可以见面寒暄的关系。
为免彼此尴尬,还是不见得好。
况且安安和顾期已经有了口头的婚约,顾期为人本分务实, 并没什么不好,这时候招待霍骞,叫顾家情何以堪,叫顾期情何以堪。
其后的几日,霍骞送拜帖上门均被退了出来。
他打听到安安如今在代替赵太太看顾生意,于是他开始频繁出入赵家各店铺, 以期能和安安相遇。
很快, 他便得偿所愿。
长街转角处, 霍骞骑在马上, 远远看见那个从容明媚的姑娘从街角走过。
他们五年没有见过面。
相识那年她稚气未脱, 他也还年少。
隔着那么多年岁月那么多重山水,他以为记忆已经模糊, 他以为他有可能会看见一个和他梦里出现的姑娘差别很大的人。
可是很奇怪, 他只是望见她的侧影,就一眼将她认了出来。
在人头攒动的街上,在苍茫的暮色中, 只望一眼, 就把心上人认了出来。
他曾想过,等见了面,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好久不见”,或是“你好吗”,抑或是“我回来了,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想过很多次, 他是如何激动的,如何热情的上前牵住她的手,拥抱住她,告诉她他不允许自己再失去她一次。
可是当他真正遇见她的这瞬,他发觉自己竟在害怕。
怕看到她眼里的冷漠不屑,怕她说出伤人的绝情的话,怕她已经爱上了别人,怕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牵着缰绳,骑在马上慢吞吞的跟在她身后。
他无声无息,小心翼翼的跟随着。望着她走过长街,望着她在点心铺子门口停留,望着她坐上马车一路来到一间茶馆门口。
茶馆门前站着个年轻男人,二十出头年纪,穿着质地精良绣工考究的袍服,看外表便知道这是个养尊处优教养极好的男人。
她把刚买的点心递给男人。
两人说笑了几句。
他看见她露出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笑容。
那么温柔,那么自如。
她在那个男人面前,是舒服没防备的。
霍骞心头微涩,他想过她可能嫁人生子了,也想过她身边会有其他男人。可他唯独没想到亲眼看见这一切时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他发觉自己最可悲的地方在于,他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灯影摇摇曳曳,照亮一小块石板路。车轮辘辘向前,在幽静的巷子里发出空旷的回声。
车后有人在一路默然相随。安安知道,一直知道,从他刚跟上来的那瞬就知道。
那是霍骞。
她十五岁那年闯入她生命中,在她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的人。
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来浙州求见。
当年一切都说清楚了,根本无从挽回。他们之间,有利用有误会,有争执有龃龉,唯独没有感情。
她不欠他什么。他也不欠她什么。
无拖无欠,无瓜无葛。还纠缠什么呢
前头响起侍婢的说话声,“小姐,到家了。”
马车已经停下来,她坐在车厢中,攥了攥膝头的袍子,然后步下车。
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那人下了马,正立在巷口远远的凝望她。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她从车前走到门前,然后被迎出来的下人们簇拥进去。从始至终,霍骞都没有说话。
他失去了勇气。
如果没有他的日子,她是幸福的,那他应该如此自私的搅乱她的生活吗
他发觉自己在感情的事上还是和当年一样冲动愚蠢。他完全没有为她思量过,自己如此纠缠,她要怎么自处,他竟从来没有想过。
霍骞来浙州是微服前来,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他住在客栈,每日里的行程便是去赵家求见,或是去铺子里碰运气。
自从那天遇到安安后,他便没有再出门。
他在客栈独酌,在醉生梦死之中体会孤独的滋味。
从前为了活命,他顾及不到旁的。当真正不需要为了活下去而担忧时,才发觉自己身边空落落的。他从来不敢企及的温暖,他从来不曾奢望过的怀抱,此刻便如魔障一般,日日折磨着他的心魂。
他想有个伴。他希望那个伴会是安安。
可这个梦,注定是不可能了。
没看到她的时候他还可以只为自己想。
遇到她以后,他发觉自己,不忍心伤害她。一点也不忍心。
除夕夜,街上游人甚少,家家户户闭了门,各自在温暖的室内团聚。
霍骞没有家人。即便有,也和爹娘全死了没甚分别。
客栈留守的伙计一脸苦相,点头哈腰来给他致歉,“厨子们都回乡过年去了,就剩下我跟一个守门的老头儿,厨上有点清粥小菜,客官要是不介意,待会儿温好了给您送过来。明儿一早掌柜的会送个婆子来治菜,今儿晚上公子您委屈委屈,过意不去得很。”
即便是生意人,一年到头也要休息,也想回乡团圆。霍骞赏了那伙计一块碎银,这几日茶饭不思,饮了不少酒,胃里本就是空的。大年夜,他不想委屈了自己。挥退了伙计,他回身披上氅衣,带上兜帽朝外走去。
往日热闹的襟江畔灯火通明。萧条的街市上唯此一处是亮的。
歌女舞姬只余平时的一二成,了无生趣地倚在门前,并不指望这样的日子还能接到什么生意。大年夜会出来花天酒地的年轻人就那么几桌,大多数馆子都是冷寂的。
霍骞这几年在军营里,打交道的都是男人,他甚少踏足这些场所,他生来有些洁癖,觉得这些地方腌臜。今晚他实在不想一个人,他需要有个地方烤烤火,吃点热乎的东西。
霍骞一出现,那些女人无神的双眼都亮了起来。
他样貌生得真是俊,眉浓如墨直飞入鬓,正是好年岁,一身锦服更显青松挺拔。
他被围簇着让到内里,寻一间雅间坐下。
两个绿衣少女上前替他斟茶摆点心,霍骞摆摆手道“要四样肉菜,一个汤,再来两壶酒,你们就在外头等,不必伺候。”
姑娘露出失望的神色,心道这里又不是吃饭的地方。霍骞又道“每人一张银票赏你们,有会弹琴的吗请替我找个会弹琴的姑娘。”
片刻,酒菜齐备,姑娘也抱琴到了。
淙淙琴音如溪流,在温暖如春的室内淌过。
霍骞吃了一顿饱饭,倚在椅背上闭目端着酒盏。
他一杯一杯的饮尽,酒壶很快空了,他命再上酒来。
姑娘的琴音断了,片刻,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他臂上,“公子,您有什么伤心事吗您喝了好多的酒了,酒多伤身,请您保重。”
姑娘声音悦耳,让人闻之便觉倾心。他叹了声,靠在椅上低低地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自顾自地答道“我有一个心上人,可我发觉自己喜欢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我这辈子,都跟她没可能在一起了。”
“我没处说,自己有多后悔,多伤心。”
“这五年,我每晚都在想,我还能不能有机会,当面跟她说声抱歉。”
“我连跟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我太愚蠢了,我觉得自己太可笑了。我做的那些事,哪还有脸出现在她面前。我真的很失败,很失败”
“我不知道,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茫然。我原以为自己只爱权势,原来不是,原来不是,我还贪心别的,我想我的荣光都能跟她来分享。可是她会信吗你说她会信我吗她不会信了,没机会了我没机会了”
他说着笑着,摇头饮着酒。他倾诉着发泄着,他那些无法对旁人言说的话。
家家团圆的日子,他一个人,独在异乡,耐着相思,捱着寂寞,念着一个不可能的人。
从前他配不上,现在他们不可能。
他悔,他恨,他无可奈何。
“爷,人在那儿。”
天快亮了,赵晋和柔儿除夕守岁,整晚都没阖眼,正要去眠一眠,外头来报,说明月楼把霍骞送了过来。
“爷,实在抱歉搅了您休息,可是这位客官他非说要见您,我们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处置本想悄悄跟福爷说一声,没想到惊动了您。”
马车里扶出一个醉倒的人,一丝意识也无,毫不清醒。
“福盈。”赵晋唤了声,福盈就知这是交给自己做主了,官人出来瞧一眼,多半是怕底下人不知轻重,把这人弄伤弄死了,毕竟过去两家有些误会。
福盈俯身道“是”。赵晋点点头,一甩袖子走回内院。
天彻底亮了起来。
霍骞头痛欲裂地醒过来,发觉自己身处一间陌生的厢房。他坐起身,外头立刻有了动静。
福盈含笑走进来;“霍爷,昨儿您醉了,明月楼知道您认得我们爷,便知会小人去把您接回来。因不知您在何处暂住,只好自作主张,在青山楼僻出一间房给您,您觉着还好需不需请大夫来诊诊脉外头备了醒酒汤,待会儿您先喝一碗。”
霍骞发怔道“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吧”他昨晚喝的太多了,喝到麻木,喝到什么都不记得。他最怕的是自己在赵家丢了丑,本就觉得没面目见他们,再闹一场给人瞧笑话,他当真什么脸都丢光了。
“霍爷哪儿的话,既您醒了,那小人就回去跟我们爷回话去了。您可以再歇会儿,有什么需要,可以跟外头的人说。小人告退。”福盈快步退了出去。
霍骞揉揉眉心,适才从福盈的话里,他也听出了赵晋不想多有瓜葛的意思。
对方没因为他开出极好的条件就答应帮他,也没有因为他如今功成名就就来巴结。
霍骞在赵晋跟前,总是心虚且不能自信的。他看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他还是他心上人的父亲。
也许是时候该离开了。
安安和顾家伯母去山寺祈福。其实是顾期约见她。
两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朝前走。
林深处,顾期问她。“那日跟在你身后的人,是霍骞么”
当年霍骞来浙州,背负着世子之名,是所有有头有脸人家的座上客。
顾期知道一点儿关于霍骞的事。知道安安失踪过一个下午。也知道这些年安安变得沉默寡言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他一直没有过问,也没有去想太多。他是个非常善于替对方思考的人,既然安安不愿意说,那他就当作不知情好了。
可近来,随着两人的婚事就要定下,他却莫名开始不安。
身侧这个说愿意陪他共度一生的姑娘,心里有个他永远不能触碰的秘密。
安安不知道怎么解释,确切的说,她不知道要不要解释。年少时那些不能自已的悸动,是冲动的结果,是一时气盛的反应她自己都说不清。纵然她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对霍骞有情。可望着顾期的眼睛,她不知怎地,觉得自己羞臊得无所遁形。
“安安。”他握着她的手,垂着眼轻轻地道“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我知道你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也不见得十分喜欢,但我总是想着,如果我可以等,可以一直一直对你好,你总有一天会被我感化。可现在,我很怕,我怕我们成亲十年二十年后,某天夜里你突然醒来,你发现自己后悔了。我该怎么办,安安你告诉我,到那时我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你”
安安抿唇,每一个字都说得很难,“我从来不后悔。”
“也许你不会,但我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安安,我们不要成亲了。对不起,这回是我先退缩了。我不想自己做个美梦好多年,一朝突然醒过来,发觉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我不想把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困在我身边一辈子,瞧她眼里没有我,却要耐着恶心与我亲热”
“顾期,我没有这样想过,我”
“安安,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不忍心伤害我,也不忍心让爹娘失望,更不忍心给家族蒙羞。可你肩上背着太重的包袱,你背着这样的包袱,要如何去做个幸福的人你不会快乐,而我也会疲倦。出于喜欢,我也许可以忍一年两年,忍很多年,可我改变不了你不爱我的事实,我自问没有那个能力。我试过了,安安,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他松开她的手,一步步退后,“安安,勉强在一起,对我不公平,对你也不公平。我希望你能更真诚一点,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你自己”
安安独自走下山,她走得很慢很慢。
落日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可早春的天为什么那么冷呢
她觉得自己被冻透了,寒冰彻骨,没一点暖意。
她到底还是辜负了顾期对她的喜欢。辜负了爹娘的企盼。
推开院门,侍婢撩起帘幕,她冲进去,扑在柔儿怀里痛哭出声。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试过在母亲面前放肆大哭,没试过在任何人面前放肆大哭。她要强,她坚韧,她不许任何人为她担心,也不允许任何人瞧她的笑话。
可是她绷不住了。她藏了好多好多的委屈。
她藏了好多好多的难过。
她想什么都不管了。好好的哭一场。
她想把这些年一直不肯倾吐的心事全说了。
她不想当什么大小姐,不想活在四方院子里给人家做妻。
她想游山玩水去看外面的世界。
她想到处走走见见世面。
她想多结识一些朋友而不是躲在屋子里算账绣花。
她想乘船醉梦在星河之下,她想肆意的笑放肆的哭。
她累了。好累。
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成这样。
明明所有人都爱护她,喜欢她。也许就是这份爱护和喜欢让她不敢行差踏错。
可是他们没有错,她也没有错。
她不想成亲嫁人。她还有好多事从来没尝试过。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太多人,对不起爹娘,对不起顾期,对不起长寿,也对不起自己。
她为什么选择这样活着。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夜里,柔儿和赵晋躺在帐子里商量安安的事。
“她说,想去京城探望彦哥儿,我同意了。爷,也许这些年我们都错了。我们希望孩子们活得自由自在,可其实我们还是为他们选了他们并不喜欢的路。我从来没想过,浙州那些少年里头,她一个都不选,是因为这些人,她一个都不喜欢。”
“人只能活一回啊,她想去外面看看,我为什么因为自己不放心,就不准她去呢为什么她不想成婚,我非要为她安排个人呢”
“爷您还记得当年,她还在我肚子里时,您说想要她无忧无虑的当个女霸王吗若是霸王当得,那为什么其他的事不可以呢我们太害怕她受伤,太害怕她被人骗了,怕她离经叛道,怕她为世所不容。可是人生是她的,原就该她自己走啊。我觉得很难过,我让自己最爱的人,过了那么多年不快乐的日子。爷,您能不能答应让她走啊”
赵晋沉默着。
他仰躺在枕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夜晚的暖阁里,浓茶都冷了。
柔儿睡着了,赵晋独自披衣坐在暖阁榻上。
他望着香炉中的轻烟出神,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安安走了。拜别父母,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故乡。
许多人不解,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千金小姐不想做,好人家的宗妇不要当,非要去外头折腾一遭才肯安宁
再相遇时,是次年秋。
安安和几个友人在金阳城山头纵马,迎面飞来一只响箭,被安安挥剑斩断在马前。
对面林荫处跃出一匹白马。
“对不住,我兄弟剑术不精”
话音未落,两人都怔住了。
阳光晴好,树叶将光剪成细碎的圆点,一束束散落在草地上。
对面马上的姑娘穿着劲装,她扬眉笑起来,霍骞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笑,那么放肆的笑。
他忍不住也弯起嘴角,跟着笑起来。
岁月在光影中流转,他还是又遇到她了。
许多年后。他偶然会忆起那些日子。
他在一个不可能的地方,重逢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他重新认识她,了解她。
他学着尊重她,放任她。
她飞得累了,会记得永远有一个人站在原地等她。
他很庆幸自己还有勇气对当日那个劲装少女走去,说一句,“好久不见,我真想你。”
他也很庆幸,兜兜转转蹉跎那么多年,他没有弄丢她。
他把她,找回来了。
成婚第七年,霍骞交还兵权,和安安一道回了一趟浙州。这七年他大部分时间在关外领兵,只要不打仗的日子,他都尽量陪在她身边。除却求亲那回,这是他第二次陪她回乡。
赵晋的咳疾一直没医好。这回霍骞专门请了一个相熟的医者前来为他诊治。
多年后,翁婿坐在一块儿,依旧有些尴尬,没什么话说。
屋里母女俩却亲热,安安笑说“我弟弟可厉害了呢,皇子都听他讲书。”
去年春天,彦哥儿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翰林院侍讲。
澈哥儿没有继续进学,如今跟着先生在四处游学。他擅丹青,在这方面已经小有名气。
孩子们大了,各自为着自己的理想奔忙,老宅里只余下柔儿和赵晋两个,偶尔他们会坐在窗前,遥想孩子们小时候的趣事,遥想年轻时鲜衣怒马的日子。
他们相互做伴,相互照顾。少年夫妻老来伴,柔儿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她望着女儿如孩童般明媚的笑脸,低声笑问“霍骞那孩子,对你好不好。”
安安神秘兮兮的凑近,贴在母亲身畔柔声道“他陪我看雪山,摘莲蓬,从来没有不耐烦,我想,再没人能像他一样包容我这些怪脾气了吧娘,我很快活,这些年,我真的很快活。”
柔儿还想问些什么,适时屋外传来说话声,柔儿忙站起身,笑道“金凤,快去把点心都摆出来,姑爷上门,得好好招呼才行。”
帘子被掀开,迎着光走进来两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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