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小说:庶妻 作者:赫连菲菲
    赵晋朝她走去。

    短短几步路, 需得用好大的力气支撑着才能完成。

    待他重新握住她的手,浑身力气好像被抽光了一般。

    他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 “是我的, 对吗你肚子里的东西, 是我的, 是不是”

    他问得奇怪,神色肃然,显然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重要。

    这样殷切的目光, 她是头回在他身上看到。

    她不知该生气还是什么,怎么突然他怀疑起她的贞洁来了。

    但她此刻也很慌, 机械地点点头,艰难地说“是、是的。”

    他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下来, 他将额头贴在她额头上面。

    柔儿闭上眼,恍然听见他沉沉叹了声。

    她鼻酸不已,她终于有了。

    进城快一年半了,经过那么多曲折误会,担忧害怕了那么久, 这一瞬,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谢谢。”他说。

    这两个字, 含糊得几乎都听不清。

    嗓音压得很低, 很沉, 还带了点沙哑。

    槅门轻响, 打断室内平静。门外的人许是在相互推搡, 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晋直起身, 道“进来。”

    发财第一个跳进来, 后面跟着金凤、守门婆子、两个粗使婢女、福喜,和不大情愿的何厨娘。

    几人齐刷刷跪成一排,笑道“恭喜爷,恭喜姑娘。”

    赵晋笑了笑,大手一挥“好,看赏”

    他摸腰兜,忆起适才穿的那件外袍扔到一边去了,便从手上撸了戒子下来,抛起来丢给金凤,“小院诸事,还需你精心操持。”

    他说的很客气,少有的客气。

    金凤接住戒子,足金镶嵌祖母绿宝石,拿在手里颇有分量,价值更贵的令人咋舌。“谢爷的赏。”

    赵晋又道“发财你们几人伺候的好,功不可没,福喜,拿银子,每人赏两锭足银。”

    一锭就是十两。

    几人笑着都跪地谢赏,柔儿在旁听他说那几人对她怀孕一事“功不可没”,一时哭笑不得。

    赵晋回过身,含笑道“柔柔更得赏,你想要什么喜欢些什么”

    这话他从前也问过她。衣裳首饰旁的姑娘喜欢的,她好像从来都淡淡的,他若是给,她便收着乖巧穿给他看,他若不给,她也从来没提过任何条件任何要求。

    他亦从来不曾花时间了解过她的喜好,连她这个人,他都并不如何在意。他今晚会来,甚至也只是为求个清净。

    柔儿低眉想了一会儿,然后怯怯抬起眼,“要什么都行吗”

    她转了下眼睛,趁着其他人都在,务必要提个难的,且他不好反悔的。

    “爷先前还欠了我一件事,不曾兑现。我可以先说那个,今天的赏留待以后再要,行吗”

    她说的小心翼翼,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反应。金凤等人都笑了,都抿着嘴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赵晋笑道“你倒机灵。且先听听,再瞧能不能应。”

    他根本不上当,没有含糊答应下来。

    柔儿有点紧张,攥着袖子道“我想跟家里多走动,有机会去瞧瞧店里的事”

    这并不难,但某些事是他逆鳞,哪怕她跟林顺勾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不想看到。

    赵晋瞧她一脸希冀,小手搭在肚子上,像在提醒什么似的,他竟没生气,好笑地弹了下她的脑袋,“我在省城替你开个铺子,你要是喜欢,天儿好的时候去走走。”

    柔儿的脸垮下来。她想照应的是自己家的铺子,而不是他的,这对她来说,根本不一样。

    赵晋已在努力妥协,“回头把你哥在槐安的铺子结了,都迁过来就是,准他们跟你往来,只不准往回带不三不四的人。”

    这个“不三不四”的人,自然意有所指。

    金凤见她脸色不大好,想到许是二人还有些私话要慢慢说。忙打眼色给福喜,几人纷纷站起身,安静地退了出去。

    柔儿凑过去,攀住赵晋的袖子摇了摇,“爷,不必大费周章,如今铺子刚起步,若是关结了,岂不可惜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来回乘轿子去一趟,不会伤到孩孩子的。”

    乍然要当娘,提及孩子还有点不自在。

    这二字柔和了赵晋的表情,他把她搂住,小心抱在怀里,“你年纪轻,不知利害,身边又没人提点,爷毕竟不能时时护着你。不若将你母亲接来,店里若需人,我指派个小厮过去。”业已是他能妥协的极限。

    柔儿知道无望,神色略带凄然,她埋头在他肩窝,闷闷地道“不了,母亲腿伤未愈,不好奔波。爷准我时常见他们,我应该知足的了。”

    赵晋听她这几句婉转低回,当真乖巧又懂事。

    他心头温热,想到她肚子里正孕育着他的孩子,好像对她也多了一重爱怜。

    “今儿是你十七岁生辰,礼物未及备妥,明儿祭祖,还要放往生灯,你且候一阵,迟些日子爷再补过来。”

    耳畔是他磁性的嗓音,柔儿忽然觉得全身疲累,她的手还被他握着,就这样并头在帐子里睡着了。

    赵晋走得很早。赵氏一族今日开祠堂,中元节祭祖,他是长房唯一男子,势必不可缺席。

    诸族人皆是旁支,他们这一脉,险些断了个干净。

    赵晋带头给族中上香,垂头默祷,“祖宗在上,不孝子孙赵晋,年近而立,尚无子息;碌碌无为,一事无成;枉读孔孟,有辱门楣;恶事做尽,愧对先贤。诸事报应,在晋一人。今终盼成孕,唯愿此胎安顺,所得者,不论子女,晋必严加教管,免蹈覆辙。望其重振赵门,再沐荣尊”

    中元节夜里放往生灯,襟江畔格外热闹。

    赵家提早打过招呼,蒋知州提前派了官差把守,隔出一块空地专等着赵家内眷。

    人群熙攘,背阴处,婆子从一辆马车上扶下来个素衣女子。

    瞧打扮,像是哪个道观里的修行者,通身宽缓缟素,秀发挽成一个高髻,只别了支玉簪。

    识货的人能从旁的细节上猜出此女来历。比如身上的道袍用的竟是暗纹妆花料子,鞋面是缂丝牡丹。所乘马车也雕金、镶玳瑁。

    她身后又走出来数个女子,几人都轻纱遮面,一出现在岸上,就引得远近人群驻足。

    官差上前护送着几人,沿途士兵林立,排场格外大。

    卢氏和嫂子卢夫人一道将莲花灯放入水中,任其随波逐流,朝东飘向下游。

    卢氏父母皆亡,坟茔远在京郊,今日不得祭拜,唯能用这河灯遥寄哀思。

    大姨娘二姨娘都陪着放了几盏灯,四姨娘立在马车边上,天气闷热,她用手帕扇着凉风,拂起半片面纱,引得周围一阵赞叹。她早已习惯旁人惊艳的目光,浑不在意地踢着脚下的石头。

    要不是二姨娘说官人也会来,她才不来这鬼地方呢。

    片刻,有一行人结伴步下河堤,官兵们连忙上前开出一条道来,给这几人行走。

    人群中窃窃私语,有人问道“这是哪家官老爷,这么大个排场”

    有人答道“嗐,什么官老爷,祖上倒是做过官的,奈何子孙不争气,如今啊,就是个做买卖的。”

    “做买卖的能使动官差,那定是大商户了,瞧那几个女人个个都仙女儿似的,有这份财力艳福,莫不是赵晋大官人”

    “是了是了,可不就是他赵家可谓是富贵无边,连知州老爷都要巴结他。不过富贵是富贵,这有钱人啊,也有苦恼。那就是生不出孩子”

    人群中哄笑一片,好些人都围着那说话的细细打听,“不是那赵官人不能行吧哎哟,娶这么些个仙女儿,能瞧不能吃,可眼馋死了不”

    另一人道“这倒不是,明月楼那些姑娘可放过风声出来,说他那儿厉害着呢”他比划个颇可观的尺寸,旁人都露出吃惊模样,那人又道,“都说他是缺德事做多了,所以上天不叫他有后。咱们也不必羡慕人家富贵,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这偌大家业无人继承,百年之后还不任外人分食了去赚这么些钱,又能怎么呢”

    人群中说说笑笑,丝毫没影响赵家亲眷的活动。

    赵晋也捧了只水灯,在卢氏身畔俯身,把灯轻轻放在水面上。

    “卢大人请放心,赵某不曾食言,疑霜与青阳,您二位不必挂怀”

    话音未落,眼前那只透亮的水灯“砰”地被人砸了块石头,花灯转了几圈,歪向一边,然后烛头浸到水里,灯霎时就熄灭了。

    赵晋攥了攥拳,转过脸来,卢氏手里又拾了另一块石头,把那灯彻底砸翻。

    他们一行的动作都落在旁观人眼里。谁能想到,赵晋这么风光个人物,还有人敢当众给他难堪。

    赵晋笑了下,他知道卢氏什么意思。她觉得他不配祭奠卢大人夫妇,直到过了这么多年的今天,她仍瞧不起他。

    赵晋摊开手,扬了音调“福喜,再拿一盏来。”

    他接过一盏新的河灯,上前一步,一把攥住卢氏的手腕,笑道“你若是有力气,今晚我放几只,你砸几只,我倒没所谓,反正是放给卢氏夫妇的,再怎么不吉利,也只会报应到他们头上去,跟放灯之人有何干系”

    两人牵住手,两个影子紧密贴合在一起。外人瞧来,刚才那点小插曲立时就变了味,像是夫妻二人打情骂俏一般。

    卢氏挣她不开,紧抿住唇,捏紧了手里的石子。

    卢夫人堆笑跟赵晋赔不是,“今儿这不是中元节嘛,疑霜因父母的事伤怀,一时想不开,赵爷,您生气啊,回头我跟青阳说她。”

    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他若甩手就走,或是训斥卢氏一番,以后她可真没脸见人了。亏得官人大度,还肯俯下身段做个亲密模样。

    卢夫人也有点窝火,如今卢家什么境况疑霜是看不清吗卢青阳自打沾上了毒瘾,一年数万钱输在赌桌,别说卢家已经不是总督府,便还是原来那风光时候,怕家业也早经不住卢青阳这般挥霍。

    这些年给卢家托底,让他们还能过好日子的是谁,不就是赵晋吗

    当初抄家,赵晋是镇远侯副手,可抄家灭族,那是皇上下的令,至于直到今天还拿这些旧事做文章吗

    卢夫人出身一般,当初攀上卢府还以为自个儿终于逆天改命,谁知才风光数年,朝廷就问罪她公公,卢氏一朝倾覆,险些连命都没了。她是受过苦的,当年怀着第二个孩子,因躲在娘家,逃过了一劫,以为丈夫会死,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后来好不容易挣了条命回来,她对赵晋就充满感激。

    人是很容易习惯的动物,来到浙州有了安居之所,有人贴钱供养,连儿女婚事也有人代为张罗,她已经习惯背靠赵晋这棵大树的便利,她不想改变,不想惹赵晋翻脸,一点也不想。

    赵晋握着卢氏的手,将一只一只的将莲花灯放下去,他身后的那些友人,也都上前一一放了河灯。水面璀璨辉煌,像布满星云的天幕。

    烛灯的火焰倒映在水面上,铺天盖地的橙红,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四姨娘欲上前,却被人群隔在后面,她远远凝望赵晋的背影,见他与卢氏并肩立着,沉默地望着水面。她恍然觉得,这男人并不是她所识得的那个多情浪子,他在想些什么,她竟一点也猜不明白。

    赵晋这一生,手里经过人命,出于身不由己,或是刻意为之,许多人因他而死。他不是单纯来凭吊卢氏夫妇,更多是用这无数的灯火祭奠那些死去的人们。

    宽阔的河面,无数绽放着火光的花朵,悠悠随风朝东飘送。

    连瞧热闹的人群也静止了,被眼前这盛况震撼着。

    谁家点燃了爆竹,火星在天空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越过几条巷子传进窗内。

    金凤回身阖上支摘窗,端起桌上那碗汤药移步到里面去。

    柔儿正在绣一件婴孩穿的肚兜。用的轻绸和最细软的蚕丝线,婴儿娇弱得很,她每一针都走得格外仔细。

    见金凤捧药过来,她蹙了蹙眉。她在乡里长大,甚少有病痛,即便有,也抓不起药,受了伤撒把土止血,就继续干活去了。冬天得风寒,煮一大碗姜水,喝完病就去了一半。这种苦药,还是进城之后头回喝,特别涩口难咽。

    金凤备了几颗蜜饯,等她苦着脸喝完药才奖励般塞给她。

    柔儿有点发愁。以后天天这么进补,药一日都停不得,何时是个头

    她今天暗暗抚自己的肚子,那上头还是平缓的,没有任何多了一个人在里面的感觉。甚至除了有点想呕,也没什么不舒服。

    她还记得当初嫂子林氏有孕时,因家里缺油少米,爹娘哥哥把口粮都省出一半,专供着嫂子,可就这样,嫂子还是瘦的厉害,因灾荒,庄稼地也卖不出,实在没法子换口粮。嫂子有一阵根本站不起来,一起身就头晕,饿得闻见外头的木头味都犯馋,所以嫂子没出现呕吐的症状,跟她这回,有些不一样。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一阵喧乱,发财跑进来说“爷到了”,柔儿金凤忙敛裙迎出去。

    他今儿没喝酒,这种日子家家都要祭祖,满身酒气对祖先不尊重,难得他跟郭子胜几人小聚片刻就只在青山楼饮了杯茶。生意谈好,就乘车去襟江边放河灯。

    今儿赵晋不回家,径直吩咐将车赶到月牙胡同。他其实惦记了一天,柔儿年纪太轻,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他实在很为自己的骨肉担心。

    闲话一会儿,饮了茶,他去净房沐浴。听着水声,柔儿脸上直发烫。

    他要么久不来,要么就来的这样勤。今儿她穿随意披了件袄,头也没梳,趁他洗漱的功夫,忙到镜前理了理容妆,瞧脸上太素,拿出一盒新买的口脂抹了两下。

    赵晋从内出来,见她慌张地把一只小盒子塞进了匣子里。

    他走到妆台前,俯身亲了亲她面颊,从镜中瞧她脸色泛粉,唇上亮亮涂了层膏脂,不由笑道“眼瞧要睡了,你还打扮什么。”平时也不见打扮,新衣裳舍不得穿,首饰也不怎么用,这张小脸亏得年轻干净,五官秀气,便是不妆扮,也有几分清纯美好。不多艳丽,不是那种一见难忘的长相。崔寻芳之前那么惦记她,多半就是被她身上一尘不染的纯净吸引。

    其实男人不仅喜欢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也爱好这样纯白无辜的野花,将这样羞涩的姑娘摆弄成各种模样,教她说那些见不得人的话,慢慢降服她的过程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赵晋不知怎么就想到这上头来。

    跟女人一块过夜却不做什么,简直不是他的风格。

    他抚了抚她素净的脸蛋,低声附耳说了句什么。镜中那个姑娘霎时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身子紧缩,下意识地抗拒着。

    赵晋握住她手,牵起来吻她的指尖。

    小小的巴掌,细细的指头,做农活弄出来的茧子都已不大瞧得出了。这双粗劣的手也变得可爱起来。

    他衔住她的指根,一点点的吻。

    一串串痒意随着他的动作从指端窜到身上,最后落在胸口,呼吸紧促起来,那两团包裹在兜儿里头,微微发颤。

    赵晋瞧不得她这模样,简直熬人。

    他绷得快炸开了,按着她的手带下去,轻柔抚慰。

    到底不能做什么。她连三个月都不满,是最危险的时候。

    他长长叹气,扣住她脸颊令她歪过头,他俯身下去,有点粗暴的撕扯她的唇。

    刚抹上的口脂立时就溢开来,唇瓣微启,染着纷乱的红迹,艳丽又荼蘼。

    等到她喘不过气,开始挣扎,赵晋才放过她。

    但他太在意这个孩子。

    他渴望自己的骨肉。渴望拥有一个,生得肖似自己的孩子。

    他喘着气停住动作,按住她的肩安抚她的紧张,然后走去屏风后。

    柔儿以为他去洗漱。

    可她分明听见,屏风之后传来一声喘。

    这个声音她已熟悉,她讶然地想,难道他在

    她脸上刚退去的粉红又浮了上来。

    她羞得捧住脸,趴在妆台上。

    那声音断续而持久,明显压抑着,却也不受控地钻入她耳中。

    她实在窘,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难受,她顺着那声音,不免就想到他此刻会是什么样的动作。

    然后她羞耻得,连脚趾都蜷缩起来。想躲出去,去外间,许就听不见了吧。

    哪知才站起身,就被凳子刮了下,胯骨撞在桌角,发出突兀的声响。

    屏风后的喘声戛然而止。

    赵晋蹙紧眉头,下意识地攥了下拳头,然后从内冲出来。

    他见柔儿扶着妆台站着,对上他的眼睛,她立即就逃避开视线。

    他上前扶住她,上下打量,“有没有伤着肚子、肚子怎样”

    柔儿垂低了头,被他这样关怀着,竟有些窝心。她轻轻靠在他襟前,鼓起勇气牵住他的手,“我没事,孩、它也没事。爷,要不,您您去别处过夜吧”瞧他这么忍,她倒有点不忍心。

    赵晋松了口气,揉她的头发,“你如今肚子里怀的,许是爷的长子,万万不可马虎大意,可知”

    柔儿点头,他声音这样严肃,让她发觉,他关心的其实只是肚子,并不是她。没有孩子的时候,他哪一晚不是没完没了的做,一点也不顾她。如今要躲去屏风后,也是怕伤了孩子吧适才的窝心,那一瞬的感动,都变得有点可笑。

    赵晋声音越发严肃,“听没听见说话。”

    柔儿扯出个苦笑,“听见了,您放心,我会好好护着它。”

    赵晋打横抱起她,送到床上去。

    他就坐在床头,没有跟着一块躺下来。

    柔儿靠在枕上,一垂眼,就看见自己腹上的那只手。

    他手掌宽大,指节分明,手指修长。这些年养尊处优,肤色也比寻常人白腻。

    这双手,本该习六艺,弹琴骑射,下棋画画。如今拿起账册算盘,解佳人罗裳,点算钱银,沾了铜臭。

    他甚至都觉得自己亵渎了那个看不见的孩子。

    它该有多纯净,多美好。他这样沾满脏污的手,当真配得上抱一抱它吗

    他手上的动作很缓慢,一点点撩开缠枝纹轻罗裙带。

    一点色欲都不曾沾染,他虔诚而仔细的拂过她平缓的腹。

    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引得她微微战栗。

    柔儿耐不得这折磨,猛地扣住他的手。

    她眼底有乞求,声音低哑,“爷,时辰不早”他这样,叫她怎么睡啊。

    有个人坐在床头瞧着自己,还一直将手放在她肚子上,换了谁都睡不着吧

    赵晋收回手,和衣躺在她身边,一手横过去给她枕着,一手放低了帐帘。

    他温声道“行了,睡吧。”

    柔儿睡不着。她睁着眼,仰望帐顶。

    赵晋对孩子的在意超出她的想象。他许盼着她怀的是个男孩吧男孩女孩她不介意,但他一定介意的。到时若生下是个闺女,他会一气之下不肯理会,把她们母女囚在这院子里不顾,再去寻旁的人生儿子吧

    她非常恐惧,这恐惧完全来自于身畔睡着的他。分明是最亲密的关系,躺在同一张床上,可她没法信他,没法依靠。

    流水价的东西抬进月牙胡同,远近邻居都出来围观搬抬的盛况。

    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吃的用的,赵晋甚至早早吩咐匠人打了张金丝楠木带围栏的小床送过来。

    八月刚至,吉祥楼就送来了成堆的夹棉皮毛衣裳。加厚的被衾,格外柔软的褥子,各种防止着凉的椅垫靠垫。赵晋是个男人,他自然想不到这些,身边无人替他出主意的人,但凡说及孕妇和婴儿许是能用到什么,他就大手一挥命人速去准备。

    他的欣喜身边人都瞧在眼里。好比久旱逢春,恰如常雨终晴,他得偿所愿,这些日子比从前手头更松,但凡谁说句吉祥话,他都要摸出银子狠狠的赏。

    福喜冷眼旁观小院的人情,想到陈柔如今有了身子,到底不比从前,有些事应当重新安排才好。于是迟疑地跟赵晋谏言,“小人瞧何厨娘有点嘴碎,再就是不太有眼力价儿”

    赵晋是什么人,他只闻个话音就能猜出个大概。从前他去小院,不时金凤端个糕点上来,说是陈姑娘做的,他没多想,觉着许是乡下丫头做惯了,闲不住。如今听闻福喜这么一说,他就明白过来,哪里是她闲不住,是底下人不听使唤。

    赵家的下人,向来没有敢触他逆鳞的,个个乖觉的很,哪里用得着他来费心。当初置外房,想到自己偶然要去吃个酒菜,不可委屈了口腹,管事的举荐了这位何厨娘,说原先给老太太做小灶,很受器重,还推荐他试了两道菜,觉得手艺还不赖,才迁出来摆在月牙胡同伺候。

    倒不曾想,这刁奴欺软怕硬,见主子不多约束,就敢蹬鼻子上脸。嘴碎

    他从来容不得编排主家的下人。

    赵晋面上不显,平淡饮茶,默了片刻,问福喜,“家里可还有合适的厨上人若是没有,外头买一个,务必要身家清白,手艺上乘的。要懂规矩。”

    陈柔那性子,绵软又胆小。给她个厉害的婆子,多半要吓得她不敢吭声。他又顺着想到她细细的四肢,像没长开似的骨架,稚嫩的脸颊,又想,不知她肚子大起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生产的时候会不会顺利

    赵晋没跟柔儿打招呼,那日午后,她还在休息,发财就从门外领回来两个人。

    金凤闭住屋里的门,站在廊下打眼色示意二人动作轻些。那二人点头,直冲进后罩房,把在午歇的何厨娘从床上薅起来,堵上嘴架着就往外走。

    何厨娘吓傻了,她在小院作威作福一年多,乍被两个健壮的侍卫钳制住,肥胖的身子挣都挣不脱。

    她大声喊叫,却被捂住嘴,发出呜呜的声响。

    发财把门敞开,待何厨娘被带出去,他对着他们去的方向发了会儿呆,就回身将门关了。

    金凤低声问道“福喜有没有说,会怎么处置何婆子”

    发财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咧嘴竖起指头,指了指自个儿的舌头。

    赵家家规,多言快语,妄论东主,板百鞭十,拔舍针嘴。

    金凤打了个寒颤。多少年了,爷都不曾出手惩治人。上一回他这般动怒,还是三姨娘去的时候

    往事兜头涌来,金凤只觉得冷。她抱住自己,抬眼望了眼头顶的八月艳阳。已经入秋,这暖阳,是夏末遗下的最后一点温柔了吧

    屋里柔儿听见开门闭门的声音,才带着困倦的声音传出来“金凤,是谁来了”

    金凤朝发财打个眼色,推门回到屋中,“没什么人来,刚才奴婢打发发财帮忙买头油去了。”

    柔儿没疑心,慵懒地翻个身,又睡着了。

    天气说冷就冷,变得飞快。

    柔儿觉着换夏裳的日子还没过多久,就要翻出夹棉衣裳出来穿了。小院里的岁月都像是静止的,安和又百无聊赖。

    她自打查出有孕,金凤等打醒了十二万分精神,怎么都不准她靠近厨房。给家里的馆子供的酱菜,都断了一个来月了。可哥哥嫂嫂还是按时送钱过来。

    她没有推辞。她不敢对别人说,自己需要钱。暗自新缝制了一个口袋,专门装铺子里经营来的利钱。哥哥要维持生意,店子要运转,说明除却给她的数目,账上还有可流动的银资。

    新来的厨娘姓钱年纪很轻,金凤说何厨娘年纪大了,跟太太求了告老还乡,柔儿也没多置喙。钱厨娘三十来岁,性情温和,寡言少语,尤为勤快。不光厨上的事做的好,还主动帮忙打扫浆洗。柔儿问她怎么做那些精巧点心,也知无不言地耐心教给她。

    柔儿学了一肚子本事,奈何没机会实践。过了头仨月,她孕吐的次数明显少了,胃口也开始变好。

    家里知道了这个好消息,哥哥借辆板车,把母亲也拉过来瞧了一回。母亲瞧她住着宽阔的院子,呼奴唤婢什么都不必做,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总算回落到地,拖着她的手说“孩子,当初卖了你,娘当真心如刀割,如今瞧来,你在这儿没受苦,比跟我们过苦日子强。”

    柔儿这个月什么都不做,又有补药汤水滋养,明显丰腴起来,皮肤也更细嫩,因睡得足整个人瞧来容光焕发,陈婆子瞧在眼里,心中明了,赵官人待自家闺女是好的。

    又细问她,胎相好不好,有没有不舒服。柔儿一一答了,母女二人又抱头哭了一回,依依不舍作了别。

    夜里赵晋过来,瞧她眼睛哭得有点肿。

    她家就她一个闺女,自小就孝顺懂事,爹娘哥哥都疼她,若是嫁给了顺子哥或是同乡的其他男孩子,她就能时常照顾家中,在爹娘跟前尽孝。哪像如今,回家回不得

    但她又知道,其实自己没资格抱怨。她是卖给赵晋的,是收了钱来的,他买了她,她就是他的所有物,他想怎么管束都是应当。

    赵晋这几回过来,几乎都没有沾酒,一进屋就奔进净房,怕又有什么脂粉味熏着了自个儿没出生的宝贝儿子。可今儿他明显醉的厉害,眉眼阴沉沉的,一进来就朝里头走。

    柔儿已经躺下来,挪动身子要给他行礼。

    不等她下地,赵晋就已走到近前,上前来撩开帐子,就去解她那件水粉地绣梅花的寝袍。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的,柔儿怕他失手压到肚子,抬手使劲推他。

    赵晋察觉到底下的人在跟他较劲,他笑了声,攥住她手就按在床头,朝她唇上吻过来。

    她如今不作呕,可也受不住这么被按着头动不得。扭头逃避着他的追逐,手上使劲挣扎着。

    赵晋多用了成力气,将她死死按住。

    “我的乖,羞个什么。”他半眯着眼发笑,将她唇抿得又红又肿。

    他长长叹了声,突然松开钳制,俯下来紧紧抱住她。

    柔儿吓了一跳,好在他弓着背,还知道不能压到肚子。

    她声音涩涩的,听他喊她“心肝儿”,就害羞又别扭。

    赵晋脸颊蹭着她颈窝,还时不时衔住她柔软的耳珠。

    她耐着那滋味,抿住唇怕自己出声惊动了他。

    他缠上来亲她的眼睛,一点点,特别轻柔,特别小心。

    柔儿张开颤动的睫毛,想回抱他。

    手张开在半空,

    他突然呢喃了一句。

    “疑霜。”

    后面还有半句,“”太含糊了,根本听不清,抑或是他根本没说完。

    柔儿僵住了。

    他撩起梅花裙子,骤然突送。

    柔儿咬住唇,半空中停住的两手无力垂下来护住肚子。

    他起身与她稍稍分开,借着昏黄的烛光瞧见她苍白的脸。

    一瞬恍惚,唤错了名字。又一瞬清醒,理智回笼,他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此刻,他的渴望只有她能慰藉。

    他面无表情,恍然适才他那声轻唤只是柔儿的错觉。

    他还记着她有孕在身,将她抱起来翻过去。

    她跪在软而厚的垫子上,捂住脸,整个人都在发颤。适才的慌乱迷醉一丝都不剩。她贴在枕上,汗湿了发梢。

    赵晋解脱了,他立时退开,跨出帐帘走去净房。

    柔儿瘫在床沿,身上盖着薄衾,她眼望着那支快要燃尽的红烛,奇怪的发现,自己竟没什么感觉。

    许是早就习惯了。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好奇的是他今晚怎么了。他这样重视这个孩子,平素连抱紧她都不敢。

    今晚是什么刺激了他,让他失控醉酒,让他顾不上她的肚子强行来了一场。

    她又想,前几个月,他面无表情的深夜前来,每次都沉默而霸道,单纯的就只是发泄。那又是受了什么刺激,他在浙州说一不二,这地界又有谁能惹得他如此呢

    “疑霜”这个名字在她口中打了个转。

    赵晋洗漱毕,缓步走到床前。

    将薄衾撩起,他伸臂抱她,“觉着还好么有没有哪里难受”

    柔儿正想摇头,他的目光忽然定住,瞳孔猛缩。

    柔儿察觉到了,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见衾被上有两滴非常浅淡的红。

    她惊得爬起来,将衾被抓在手里凑近了瞧。

    赵晋脸色发白,他着实没料到,没料到会伤了她。

    此时他的惊惶并不比她少。他站起身,弹开来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迟疑道,“让我看看”

    柔儿不肯,她抱着被朝里缩。

    赵晋捉住她脚踝,将她扯回来,她闭紧了眼睛,羞耻得想从这世上消失。

    赵晋脸色很差,他对着她怔了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扬声喊人去请大夫。

    柔儿慌乱的穿袄裙,他又行过来,问她“你适才没觉着疼,或是怎么”他有些懊悔。她若不舒服,为什么不跟他说

    可在柔儿的立场上,她哪里有资格说不。且他刚才那个样子,她试着推了,也没有推开。

    两人同时沉默下去。柔儿抿着唇,不想说话。

    赵晋坐在外间炕上,时不时余光瞟她,瞧她有没有异常。

    好在大夫来得很快,巷口就有个药堂,正是上回给柔儿诊出喜脉的那位。

    郎中凝眉诊脉,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金凤在门前翘首听着屋里的声音,生怕错漏了什么消息。

    赵晋一直默然握着杯茶,挺直脊背坐在外间炕桌前。

    郎中诊了左腕,又诊右腕,柔儿一颗心发紧,像被绳子勒住了,喘不过气来。

    片刻,郎中收了脉枕,沉吟道“夫人动了胎气,如今孕期尚短,胎位不稳,小人建议夫人静养几日,待得不再见红,再正常起居。至于房事”

    郎中咳了声,音调稍扬以确保赵晋也可听见,“如今且暂缓吧。等六七月以后再、咳咳不迟。”

    柔儿顾不得羞,她追问道“大夫确信,我腹中的孩子无事”

    郎中含了笑,对这个腼腆的小夫人印象很好,“夫人不必太忧心,只要不动大红,莫乱吃东西莫给人推撞了,以您的底子,这胎应是安稳无事。再者夫人莫常忧思,放宽心怀才行。多思多虑,于胎儿难免有碍。”

    柔儿总算放心,想到适才突然见红,这会儿还后怕的不行。眼睛红红的,只是碍于还有旁人在前,不肯落泪。

    金凤抓了把赏钱,将郎中送了出去。

    屋里仍静得可怕,赵晋和柔儿均没有想要说话的念头。

    赵晋手里的茶冷了,他松开手,起身挪到屏风后,穿回外袍,无声离去。

    门被从外关住,柔儿抬手抚着肚子,喃声道“宝儿,你要争气,千万别出事呀。你爹是疼你的,你别误会他。娘也疼你,盼着你平安出来呐。”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院外,车轮声辘轳,赵晋乘车离开了月牙胡同。

    天快亮了,明月楼的歌舞当歇了,宾客抱着佳人,该回宿房留夜去了。

    他从家中出来,今晚歇在哪儿好呢

    酒肉朋友这会子都散了,能找谁再饮几杯,醉个痛快呢

    赵宅内园。

    上院那扇大门关闭着,外头明晃晃挂着一把大锁。

    中元节卢氏与官人龃龉。回来后,不知缘何又拌嘴。从七月十五至今,太太卢氏已被关禁了二十多日。

    没人敢去求情,赵晋这回震怒,所有人都防备着别跟着掺和引火烧身,根本不敢往他眼前戳。

    卢氏这个主母当得很勉强,家里的事她管着,可又时常不耐烦地丢给大姨娘跟二姨娘。她本是最重规矩礼仪的人,却常常顶撞官人惹官人不快。

    这个家,早就乱得不成样子。外人瞧来,是花团锦簇奢靡华贵,内里早就烂透了。以至于赵晋一回家来就处处憋闷得心烦。

    天刚亮,卢氏就起来做早课了。

    她被关在院子里,外表并没露出任何不忿的神色。她平静得令人害怕,甚至有点享受这样宁和的时光。

    这个时候,她只是她自己,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家太太。

    秦嬷嬷忧心忡忡,眼瞧着太太把本来好好的日子越过越糟。她有心无力,劝又劝不听,骂又骂不得,往常还能偷偷叫人找来卢夫人劝劝,如今大门紧闭,连他们这些下人也出去不得,她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门外站着三个窈窕的妇人,虽主母关着,可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以大姨娘为首,三位姨娘按次序站定,隔门屈膝叠手,口中问安。里头传来秦嬷嬷的声音,说太太命大伙儿散了。

    四姨娘一甩帕子,不等听完秦嬷嬷说话就站起来,不耐烦的先离开了。

    二姨娘在后喊“妹妹”,沿途追过一条小道,到了假山边上将她追上,四姨娘回过头来,目光里尽是不耐,没好气地道“云碧若,你不是想找我闲聊吧我可没那个功夫。”

    二姨娘抿嘴笑道“没事哪敢扰了留仙妹妹呢是我收到了些风声,是件很重要的事,这不,想跟你一块商议一下呢。”

    大姨娘是通房出身,几个姨娘里她身份最低,她自己也安守本分,日常除了出来请安问好,就在房里吃斋念佛,日常二姨娘四姨娘等人与她都不大来往。

    四姨娘抚了抚鬓边的赤金红宝石凤钗,嫌刚升起来的日头耀眼,捏着帕子遮着额头,还喝身边的婢女道“还不给我挡着光晒死人了。”

    婢女忙举高双手替她遮阴,袖子拂了下她鬓发,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不耐烦地回转头,对二姨娘道“什么事你赶紧说,我还要回去补眠呢。”赵晋不在家,她闲得除了出门买东西花钱,就是在院子里小憩,这些日子睡得多,腰上肉都多了半寸,如今正注意着饮食,不敢多吃,怕赵晋要嫌弃。

    二姨娘警醒地瞧瞧四周,压低了声音,“爷在外头养的那个乡下丫头,像是有啦。”

    四姨娘吓了一跳,“你说真的谁告诉你的宅子里这么多人都没有,偏她有了”

    赵家这么多个女人,除了死去的三姨娘,几乎没人有过孩子,孩子在赵宅里是个不可言说的忌讳,越是盼,越不能有,二姨娘进门六年,四姨娘也快四年了,至今肚子一直没动静,怎能不敏感孩子的事呢

    “尚不能作准,上回我身边的小桃在老太太旧院门前听见些奇怪的声音,她悄声趴在门缝上瞥了眼,见是原来小厨房那个何厨娘,半死不活的被人按着,正割舌头。血淋淋的吓得小桃赶紧跑回来告诉我。”二姨娘说着,声音压得更低,“我就托人问了,看她是犯了什么事得了这么大个罪。”

    二姨娘本是赵家远亲,按辈分,算得是赵晋表妹,她十二三岁就长在赵家,侍奉老太太,更险些做了赵晋正房太太,为人八面玲珑,府中上下都很敬她。她跟那些资历老的下人都打过些交道,查问消息比旁人更便宜。

    “原来何厨娘因自个儿原是老太太的人,突然要给个后来的乡下女人做下人,一直颇有怨言。她闺女当初本也是老太太预备给爷暖床用的,因老太太去了,才一直没着落。她这一去月牙胡同,她闺女后脚就被花房姜婆子的儿子给哄到手,破了身子,她又气又怨,对月牙胡同那个,就不太恭敬。”

    听二姨娘说了原委,四姨娘冷哼一声“活该,一个乡下贱丫头,多大的脸呢,也开始学人呼奴唤婢,不怕那幅贱骨头担不起,享受不了这好日子可是,何婆子受罚,关她有孕何干”

    二姨娘牵住她手,边走边低语,“是这样的,何婆子给割舌头前,小桃听见她哭求,说饶她一命她定然加倍仔细料理陈姑娘的胎,小桃这孩子不知事,听得并不确准。我心有怀疑,于是就叫个眼生的小厮去月牙胡同附近的药堂打听,那郎中的形容,说一晚被请去月牙胡同第二个门,对里头住着的男女的形容,赫然就是爷跟那乡下姑娘。说是,都满三个月了,一直这么严密瞒着,连咱们这些家里人都不知道。”

    四姨娘知道她自来有些小聪明,在下人面前很吃得开,若真打听到药堂得了消息,那小贱人有孕之事很有可能是真的。

    三个月了,爷在家里连个口风都没露。不,是他根本没回来过几次,每次匆匆到书房理些事就又离开了。中途只去过一回上院,和太太吵了一回嘴。

    如今他的心,是全被外头那贱人勾住了吗

    瞒得她们这样紧,看来他早就没当她们是自己人,在防着她们了啊。

    四姨娘慢慢接受现实,抬眸笑了笑,“你跟我说这个,是想我拿什么主意上回将她弄回来,你们一个个龟缩在后,爷单记恨我一个,这回再想叫我出头,是不可能的。”

    二姨娘拍拍她手背,笑道“哪儿能啊,姐姐跟你说这消息,实在是替你着想。上回为了这丫头的事惹恼了爷,至今爷都没去过你的屋吧爷好容易要有孩子了,这会儿准是正高兴着,你趁这会儿去走动走动,留几样贵价补品在那儿,就说代表咱们赵家去关怀关怀,那女人领不领情不打紧,重要的是爷若是瞧见,定知道是你送的,届时咱们几个再一块儿哄哄爷让他知道你的关心,你们之间,不就能冰释前嫌了吗”

    她一番说辞动听,声音又婉转低柔,听在耳里像是有魔力的蛊惑。一瞬四姨娘就动了心,可旋即她沉下脸,不高兴地道“凭什么我要上门去瞧那贱人还给她送贵价货,她配要去你去,甭拿我寻开心。二姐从来善解人意,爷是最知道的,你去再合适不过,姐姐在爷跟前得了脸,再替我说说话,不是一样结果”

    她这话里诸多讥讽,赵晋当年不肯娶二姨娘做正室,因着根本从来没看上过她,后来老太太临终遗命,不得不从,才扶立成姨娘。这么些年,赵晋去二姨娘屋子里的次数一个手都数的过来。二姨娘再怎么善解人意,也不可能在赵晋跟前得脸,他不给她冷脸瞧,都已算得温和了。

    二姨娘脸色沉了沉,但勉强还堆着个笑,“罢了,妹妹这样说,可就枉费了姐姐一番心意了。将来那月牙胡同的孩子落了地,若是个男孩儿,许是寄在太太名下,若是个女孩儿,跟谁亲谁养,难道不是这个道理”

    四姨娘冷笑“人家有自个儿亲娘,用得着旁人抚养再说,若生的是个丫头片子,养来有什么用”

    二姨娘松开挽着她的手,替她抚了抚飘落在肩头的花瓣儿,悠悠地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生产一关,多凶险呐我瞧那丫头瘦弱见骨,是个福薄之相,将来的事,难说。”

    瞧四姨娘露出深思的表情,她刻意顿了顿,加了砝码,“姐姐我其实不贪心的,我若能有个丫头,将来闺女女婿若是争气,母凭女贵,爷能不高看一眼再说,都是爷的骨肉,爷能亏待了”

    这话说完,她便不再多劝,瞧瞧天色,说自个儿该回去给爷酿秋果子酒了。

    四姨娘在原地踯躅了会儿。二姨娘所言,她听懂了。如今府里谁都没子息,谁占先机,谁就能夺得赵晋最多的怜爱。至于将来再有,总是失了先机,爷有了第二个孩子,多少不及头一个稀罕吧再者,她目前确实需要做点什么扭转被厌弃的局面。从前她跟赵晋龃龉,晚上她撒个娇,跟他亲热的时候多换个样儿,他也便不怪罪了。

    如今不同往昔,他连她的院门都不入。有外头那个大肚子勾着,爷何时能想起她来

    四姨娘几乎立时就下定了决心,回到咸若馆就命侍婢开库房,将她娘家陪送的那两只百年老参拿来。又点算了几张贵重皮毛,一一都用崭新的红漆箱木盛着。

    她势必要爷瞧见这些东西,想起她来才成。

    秋日到了,郭子胜安排了一场山野局,在云头山围了一大片山林,供诸友行猎。

    事先扔了些不大灵动的獾子袍子狐狸兔子在林子里,再在山下溪边曲水流觞附庸风雅,美人佳酿自是不可或缺。

    赵晋这些日子宿在位于新杨胡同的别苑,郭子胜近来迷上新买的家班,还分了几个青涩的小旦给赵晋。

    院子里夜夜吹拉弹唱,戏不断、舞不停,赵晋倒也慢慢品出些热闹滋味。

    前段日子清净太狠了,为着个还没出世的东西折磨得自己像个苦行僧。到底这世上任谁的快活都不及自己快活重要。

    近来他最宠的一个,是那叫清灵的旦角。

    人如其名,又清新又水灵,堪堪及笄,腰只有一捧粗细,蛾眉杏目,端的是秀丽可人。

    今儿行猎,他也将人带着,抱在马前共骑一乘,远远缀在郭子胜等人后头。

    小旦自小苦练功,甚少出得门,瞧花儿草儿也好奇,见着兔子獐子竟不识得。赵晋胡乱指点,到了避阴处,姑娘大胆转过脸来勾他的带钩。赵晋笑了下,攥住姑娘的手。

    他竟拒了。

    小旦羞得脸红,埋头在他怀里。

    片刻郭子胜等人回来,一副了然神色。赵晋没言语,算是默认。小旦偷眼瞧他,不解他为什么明明没答应,却又不解释。

    心里又想,怕是他为了全自己的脸面。孤男寡女在无人的深林中,不发生点什么都奇怪了。

    赵晋这人素是不计较脸皮的,他在郭子胜等人面前早是放浪惯了。可他骨子里仍有几分礼教残存,荒郊野外幕天席地暴露自个儿私房事,他自己都瞧不起。

    回程时小旦就觉着赵官人似乎有些疏冷。

    车里,她爬到他腿上,牵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

    “官人,您今儿怎么不瞧奴家”

    赵晋侧过头,敷衍道“现在瞧了。”

    小旦有点刻意的喘,搂着他脖子紧贴上来,“爷,清灵伺候您呐前儿伺候的喜燕有什么好的,又肥又蠢,扮上杨贵妃,以为自己就真是美人啦清灵才是您宝贝心肝儿呐,您不是说,清灵腰细,摆起来最好看吗您怎么爷,清灵伺候您啊”

    赵晋抬手,托住美人的下巴。

    她尚还知羞,粉面含春,眉眼如画,噙着点滴泪意。她伺候几日,甚至都摸清他喜好什么。男人都喜欢外表纯情内里火热的,榻上要放得开,同时又得装羞涩

    “爷”颤颤的声音,柔细的像能掐得出水。

    赵晋没回应,骤然扬高声音,“停车。”

    车子应声停住,福喜的声音从外传进来,“爷,可有什么需要。”

    赵晋拎着姑娘领子,身子一倾,就将她拖到车门前,他脸色沉的可怕,简短又干脆地令道;“滚出去。”

    小旦怔了下,自打被送到新杨胡同遇着赵晋,她就没见过他发脾气。镇日含着笑,一口一个“心肝儿”“我的乖”,他竟然会对她说“滚出去”

    小旦眨眨眼,眼泪无比迅捷地溢出眼眶,“爷,是清灵做错了吗清灵求您别生气,清灵给您跪下,任您责罚,您不要赶清灵走,不要被喜燕那贱人蛊惑啊,爷,您是不是听她胡说八道,误会清灵啦”

    “砰”地一声,赵晋抬脚踢掀了侧旁摆放茶杯的矮几,“滚福喜,把她拖出去,送回郭二爷家,就说爷玩腻了,随他贱卖给谁。”

    清灵霎时瞪大了眼睛,都忘了继续哭泣,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她只是不想被同一个班子里的宿敌抢了情郎,她加倍小意体贴的伺候他,究竟哪里错了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但她没机会问清楚,福喜在外撩开帘子,这个平时总是堆着笑说客气话的小厮竟然也一瞬就变了脸,他睨着她像睨着块破抹布,一把揪着她手腕就把她拖了出来。

    她没站稳,重重跌在车下。她真的哭起来,想攀住车辕问个清楚明白,“爷,您别不要我,清灵哪里错了,求您告诉清灵吧”

    车子毫不犹豫地驶开,速度飞快。她追不上,扑倒在街心上。

    无数讥笑的嘲弄的好奇的目光朝她望来。她忆起自己此刻的模样决不可给外人瞧见,她环抱住自己,在街心紧缩成一团。

    福喜有些不忍,叹了口气,上前低声道“清姑娘,您起来吧,爷向来行事没有转圜,你就是哭瞎了眼,死在他跟前也没有用。我劝您啊,还是回去跟郭二爷求求情,看能不能把您卖个好人家吧。”

    他经手过不知多少这样被厌弃的姑娘,甚至有的只是笑得露齿不漂亮,赵晋也能立时就翻脸。他虽已习惯替爷处理这些琐事,但每回面对这些哭得梨花带雨苦苦追诉旧情的姑娘,他还是有些唏嘘。

    清灵姑娘就像阵偶然飘过的风,轻柔地吹起赵晋一片衣摆,却很快就了无痕迹的拂过去了。

    九月初,天彻底凉下来。赵晋在青山楼瞧账本,发财缩头缩脑地上了楼。

    “爷,姑娘肚子里的小少爷,都会动了,适才踢了姑娘一脚,吓了姑娘一跳呢。”

    他含笑复述着柔儿的近况,今儿他来,还是新来那钱厨娘劝他来寻爷的,说姑娘如今大肚子,正是需爷多关怀的时候,若是多思多忧吃不下饭,肚子里的孩子也长不好。发财等人跟了陈柔,自然也盼着她能得宠,她身边的人,也能被高看一眼,行事说话都有体面。

    发财跟金凤商议过后,就瞒着柔儿过来了。时间久了,他们也能瞧出来,陈柔姑娘面皮薄,从来不肯拉下脸先来找爷。等着爷放下手里那些花花娘子,轮到想到她的时候,还不定又过多少日子了。

    赵晋不说话,发财笑了几声气氛就变得有点尴尬。

    赵晋将他晾着,将账本慢慢都瞧了一回,才把他提溜过来问话。

    “她叫你来的”上回的事他也有点尴尬。再一个他若是常去,免不得有走火的时候。

    发财挠挠头,鼓起勇气睁眼说瞎话,“可不是爷那日去了,姑娘就日日惦念,时常吩咐厨上做爷喜欢的吃食,每晚摆好了炕桌候着。一日日爷不来,姑娘饭也吃不下,眼瞧着都瘦了,人也憔悴。”

    “混账”赵晋“啪”地将账本扔在桌上,“连你也敢来爷跟前卖弄聪明,敢情你们个个当爷是傻子,由得你们糊弄。”

    他虽不大知道陈柔喜好,但她性情如何,他了解的。

    他多月不在,她忙着帮娘家开铺子,钻研点心,种花绣花。原来荒芜的院落有了生机,窗下一丛丛花香馥郁。

    她大多时候都沉默寡言,脸皮薄,根本张不开嘴,怎可能跟下人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多半,只会闷声不响的任由日子流水般涌过吧。

    但他听闻她肚子里那块肉会动了,他的心还是不免有些雀跃。

    这雀跃藏在板起的面孔之后,用怒气遮掩。

    发财吓得跪下去,哭着抹泪哀求,“我们几个当下人的,固然知道不该做主子的主,可瞧着爷跟姑娘分明柔情蜜意,真心盼着爷跟姑娘好,况因着姑娘怀胎不易,见天儿喝着那么苦的药,一个人闷在屋里也没人能陪陪说话儿,奴才们心疼,想着爷若是肯来坐坐,姑娘身上不便,心里也好受些。是奴才错了,千不该万不该耍这种坏心眼,还到爷跟前来现眼,奴才错了,爷要打要罚,奴才一句都不敢辩。”

    赵晋默了一会儿,等拿捏得差不多了,才叫起。

    “你们姑娘纵仆欺主,真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他斥了句,厉色站起身。

    发财见他朝楼下走,忙弓腰小跑,亦步亦趋的跟着。

    赵晋不理会他,又到吉祥楼去查了近期的帐。

    眼看天就要黑,发财跟了一小天,也不见爷答复是罚是不罚。他直挺挺站在日头下,眼瞧着日暮西垂,天就要黑了。

    发财有点灰心,怪自己不该自作主张。姑娘恼了爷尚讨不到好去,他这个当奴才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想着要劝动主人。

    姑娘自个儿都不急,他这算不算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正胡思乱想着,赵晋步下来了。

    天已黑沉下去,隐隐瞧似要落雨。福喜跟发财打个眼色,示意他这就上前去请示。

    发财在街边跪下来,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爷您抽奴才一鞭子吧,您别不说话,奴才心里害怕啊。”

    到底年纪小,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出来。

    赵晋嫌弃地踢了他一脚,“瞧你那贱骨头,别在这丢人现眼。”

    他说完就跨上车,将帘子放了下来。

    发财哭丧着脸,朝福喜摊手示意还没明白爷这是什么意思。

    福喜摇摇头,有些无奈,对车夫说了句,“走吧,去月牙胡同。”

    发财怔了怔,两眼立时亮了起来。

    金凤正在替柔儿量尺寸,她肚子有点显怀了,吉祥楼送来那些衣裳做的宽大,多是孕后期穿用的,如今还没胖许多,原来的衣裳改松一号尺寸就能穿。

    她刚洗过澡,这样凉的天,还嚷着说热,沁在温水里泡上一刻多钟,肌肤都泡得软软的。抹了滋润的香膏,又绞干头发,只发梢还有点潮湿,不时滴下颗小小的水珠。

    赵晋撩帘进来,看见一个背影。

    细窄的肩,细细的胳膊掩在宽大的袖子里。

    她身量小巧,尤其瘦削,隔几日不见,变化竟不小,臀儿依稀丰满起来了,略有挺翘。

    赵晋倚在门边抱臂瞧她,转过半圈,给金凤拿着软尺量上围。

    金凤瞧了眼寸数,笑着打趣道“姑娘越发丰润了,瞧这儿扣子都快崩开了。”

    话音刚落,金凤余光瞥见个人影,转过头来,见赵晋对她比了个手势。

    金凤正准备点头悄声退出去,就被柔儿发觉了。她朝门口看去,一眼瞥见赵晋,穿了身银白蓝纹金线袍子,松鹤文格外稳重。颜色柔和,也衬他肤色。若是不识此人,便假称是高门公子,怕也有人信的。

    他一来,屋里就显得局促起来。

    一时没有合适的开场白,赵晋命人把发财拎过来,端着茶也不瞧主仆几人,只道“你叫他自己说,他做过什么。”

    发财又痛哭了一回,把自己编排陈柔姑娘相思成疾一事尽数说了。得罪姑娘顶多骂几句,姑娘心善,多半不会下重手。可爷万万得罪不得,因此赵晋叫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

    柔儿给他说的脸通红,什么“茶饭不思念着爷”“睡梦中也要喊爷的名字”“瞧见爷爱吃的糕点便落泪”“数着日子算着爷又几日没来了”

    这些事情,他竟敢说是她做的

    柔儿气红了脸,咬牙道“你胡闹”

    发财跪着连连磕头,说自个儿再也不敢了。

    赵晋抬抬手,把他撵出去,转过脸来,俯身探过来,“怎么,想爷想出病来了他说的就算不全是真,总有一半是真的吧”

    柔儿下意识就想啐他,强行忍住了,绞着手道“我没有的,爷不要听他胡说。”

    赵晋低笑一声,“往往身边的人最知道你想什么。有道是当局者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柔儿给他逗得说不出话,想要辩解,从何辩解说从来不想他,从来没叫人给他准备吃的,这些话说出去,等同于告诉他她不在意他心里没他。她支支吾吾闹得脸通红。

    赵晋瞧她丰润白腻得发着光,像颗饱满的夜明珠。

    他不在的日子,她显然过的也不错,滋养得越发艳丽起来。

    那补药方子多半能催得胃口大开,柔儿也觉着自己近来圆润了不少。兜儿里头还有点发涨,像金凤说的,扣子都快崩开了

    想到这里,她便有些赧然。他目光无遮无挡的掠过她白细的颈子,锁骨她懊恼起来,寝衣怎不是高领的,是圆领呢

    他视线下移,然后停留住了。

    喉结滚了滚,未反应过来,就发觉自己已经伸手过去。

    掂在手里,颇有分量。

    像颗成熟的桃子嗯,确实像,桃尖都是粉的。

    柔儿蹙眉,怕他又像那晚惹出事来。她都不好意思再深夜请大夫过来了。

    她按了下肚子,轻轻“哎”了声。

    赵晋注意力果然被她转移过去,他嘴唇紧抿,站起身绕过炕桌过来扶住她,沉声道“孩子怎么了”

    柔儿没计较他问的是孩子不是自己,她已经放下,并且十分容易的就接受一切对待。

    她抬眼小声附在他耳旁道“它、它刚才动了一下。”

    赵晋眼底全是掩不住的光芒,他温声说“真的我摸摸看。”

    他的掌心隔衣贴在她腹上,摒气敛声,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那块肉再有反应。

    他失望极了,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还坚持贴在上面。

    金凤换了热茶进来,柔儿一慌就想站起身,就在这时,赵晋感受到那软软的皮下,有个非常奇妙的东西极轻微极轻微的在掌心内滑动了一下。

    他悚得收回手,下一秒意识到刚才那是什么,他又贴上去,不准柔儿起身。他将脸颊也贴上去,要听见他骨肉的声音。

    柔儿脸涨得通红,浑身的不自在。

    但此刻在关注着孩子的,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她是母亲,他是父亲。他们之间,好像突然有了比男女之情更深厚微妙的关系。

    从此有所牵绊,再也不是毫无瓜葛。

    柔儿躺在他怀里瞧着雕花的屋顶。她突然很矛盾。知道他不是良人,曾想过等到恩怨两清,她是否能求个自由身。

    可如今,这个孩子在她身上孕育越久,她越对它有感情。她真能放下它,一个人走吗

    她又能为了它,甘心留在他身边吗

    柔儿在屋前喝汤的时候,发财慌忙来报,说府里的四姨娘派人送礼来了。

    上回她派人来,架走柔儿,绑了金凤。如今柔儿是孕妇,若是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金凤急得不行,“姑娘,要不先知会爷一声”

    柔儿饮尽碗里的汤,还慢条斯理地吃了颗栗子糖,不等她答话,几个婆子就推开发财带着人进了院子。

    柔儿缓缓起身,调整衣襟,好好护住肚子,“几位嬷嬷是稀客,不知四姨娘有何吩咐”

    领头的婆子打量她,上回见面,还是瘦削姑娘,此刻身上穿着夹棉缎子袄裙,养的白嫩丰润,倒有了大户人家女眷的模样。

    可不论她再怎么养得漂亮,也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骨头。

    婆子这般想着,视线下移,打量她微微鼓起一点的肚子。

    若不是事先知道,加倍细瞧,甚至发觉不到她是个孕妇。

    那婆子堆了笑道“陈姑娘,听说您有喜了,家里太太、姨娘乃至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替您高兴呢。”

    柔儿立在那,没有否认。瞧几个婆子膀大腰圈,要是他们真要做点什么,自己根本没法子招架。下意识退了几步,柔声道“不知四姨娘这回派几位嬷嬷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我这儿正吃早食呢,屋里乱得很,嬷嬷们别介意。”

    那婆子笑了笑,“哪儿能呢爷赏的院子,处处都好,是我们来早了,耽搁您用饭呢。”说罢,她抬抬手,她身后那些婆子侍婢就一样样把手捧的盒子送上来。

    “这块玄狐皮裘原是咱们尹老爷子在关外得的,雪狐难得,一根儿杂色都没有,珍而重之,特特给四姨娘做陪嫁的。这不眼见天凉了,想到姑娘孤身住在外头,也不知丫头们侍奉的尽不尽心,四姨娘怕您受寒受冻,怀着身子,万一着凉可就不好了。”

    她又指着一盒药材道“这是我们姨娘嫁妆里带的两只百年老参,我们姨娘身子骨康健,一直也用不着。姑娘如今身子弱,需得多进补,就给您送过来了。”

    柔儿连声道“不敢当”,“四姨娘这样盛情,送了这么些好东西过来,我实在心里惶恐,若是厚颜收下,自个儿库房空空,不能还礼。若是不收,又怕姨娘觉得我不识抬举,枉费她一片好心,还请嬷嬷见谅,不若烦您将东西抬回去吧。”

    她说的句句是真心实意的话,一点假作修饰的客气词都没有。四姨娘派人趾高气昂送这些东西,不就是瞧准了她还不起,又是施恩又是敲打,这礼实在不好收。

    那婆子顿了下,笑道“给你你就拿着,大伙儿都是自家人,都是伺候爷的,客气些什么我们姨娘娘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官人待姨娘又大方,给您送东西来,难道是为贪您的回礼您好生照应着自身,早日替官人诞下麟儿,这才算是您对我们姨娘最好的报答呢。”

    婆子琢磨着自己说话的语气,觉着依稀有点强硬,心道万一这小蹄子不高兴,回头再跟爷告状,反倒对四姨娘不好,便刻意软下嗓子,勉强曲了曲膝盖,“姑娘,之前婆子等人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从前也是给人蒙骗了,外头都传,说您是那腌臜地方来的姑娘。那时候大伙儿哪知您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呢四姨娘是真心盼着您好,若是将来有机会,姨娘定然会劝得官人答应,容您也搬进宅子里,给个名分,跟我们姨娘一个院儿住,届时您就会知道,我们姨娘当真是个顶好的人。”

    柔儿忙道“不敢,过去既是受人蒙骗,自是无心之失,陈柔又岂会放在心上上回那些事,我早忘了。”

    那婆子欣慰地笑笑,没想到这乡下丫头倒也是个乖觉人,知道做人留一线,没把她自个儿的路封死。

    又寒暄了几句,一个急着走,一个盼着送,说笑着就道了告辞。

    柔儿将人送到门口,待转回室内,见赵晋已经洗漱好,坐在炕上。

    他信手拿起个盒子摇了摇,“老参,狐裘,这可都是贵东西,我们家柔柔竟然发了笔横财”

    柔儿苦着脸道“爷,我拿什么回礼呀把我卖了都不值这一根参钱。”

    这话赵晋就不爱听了,“你肚子里那块肉,是个绝世珍宝,你可知道”

    他将她拖到身边,牵住她亲亲她手背,“柔柔,你说若是早两年将你带回来,我们的孩子是不是都已经会开口喊爹了”

    柔儿顿了下,顺着他说的话去想象。就在这间屋子里,有个白胖的婴孩在炕上爬。他从外回来,解开外氅掏出一包冒着热气儿的糖炒栗子。

    她坐在一边吃的眉开眼笑,他抱起婴孩架在肩头。

    屋中都是笑声,伴着孩童软软的喊“爹爹”。

    他回过头,瞥她一眼,她抬手喂他吃了颗糖炒栗子。

    寻常夫妻,一家三口。多美好。可惜

    柔儿挂着浅淡的笑,偎着他道“自然好。”

    闭上眼,那一家三口的温馨化作细沙瞟向虚渺。

    她这一世,做了人家的外室,这见不得光的身份,永远不可奢望会有什么幸福的将来。

    适才那婆子放在炕上狐裘躺在阴影里,正幽幽散着微芒。侧旁那双人,早滚到一处去了。

    赵宅云中轩,二姨娘正在绣一件男人的褂子。走针如飞,手底下双股捻金丝混着两色的蓝,徐徐绘成一幅江崖海水图。

    虽外头有吉祥楼,家里有针线上的绣娘,可二姨娘仍喜欢亲手给赵晋做衣裳。

    她贴身大丫鬟玉钿掀帘走了进来。

    午后堂屋地上映着窗格的影,将阳光割碎成菱花窗的形状,玉钿走得有点急,一进来,就把原本在屋里伺候的两个小丫头都撵了出去。

    “小姐,今儿四姨娘吩咐人带着重礼,给月牙胡同那位送过去了。奴婢问过赶车的老吴,那会子爷应当还没离开,就在小院里呢。”

    不知怎地,她这话里透了几分欢悦的意味。

    二姨娘捏着绣花针,闻言笑了笑,眼都未抬,“好啊,这下子让爷亲眼瞧见,她是多卖力笼络那大肚子呢,等爷回来,说不准还要赞她懂事赏她呢。”

    她顿了顿,将针穿过缎面,又问“她那些东西,你亲眼瞧着抬上车的,是不是”

    玉钿点头“是,小姐吩咐的话,奴婢哪敢忘奴婢不放心别人,东西是奴婢亲手加的,又是奴婢亲眼瞧着他们点算的,错不了,请小姐放心。咱们,只管瞧好戏就是了。”

    二姨娘勾唇笑了笑,捏着针又走了两行,才挥挥手,道“行了,你去吧,周婆子说她儿子要娶你的事儿,我已替你做主拒了。你多伶俐的人儿啊,我还舍不得,得多留几年呐。”

    玉钿闻言激动地跪下去,“谢谢小姐,小姐的大恩,奴婢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她膝行退出去,帘子撂下,屋里的光线都随着珠帘的摆动而摇曳。

    二姨娘凭窗瞧了眼天色,心道,天儿冷了,等入了冬,这就又过了一年。

    一年一年的岁月,过的可真快啊。转眼,她都二十四了,蹉跎了这么多日子,心里惦记的那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觉她的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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