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遍地银白。
红的血点,白的雪花,在模糊的视线中交汇成令人心碎的杂乱, 柔儿扶着赵晋的肩膀, 眼泪不住往下掉。福喜抹了下眼睛, 扬声唤人来扶赵晋。
赵晋意识尚清醒,抬起右手抹掉柔儿腮边的泪珠,雪白的脸蛋被他手指上的鲜血染红,然后被新涌出来的泪水冲刷掉, 形成一条鲜明的水痕。
“别哭, 不妨事的。”他扯开唇角, 还朝她笑了笑。
凑上来两名侍卫, 本架住他的手臂将他搀起来, 待瞧清他血肉模糊的伤, 他们便顿住了。
无处下手, 手臂、背脊、大腿,没一处是好的。
赵晋闭了闭眼睛, 令道“福喜扶我起来。”
福喜“哎”了声,从他腋下横臂过去,避开他折断的臂骨将他扶住。
他借力站起,腿上麻木, 连疼都觉不出。只是被人搀扶, 扯动背上的裂伤, 他闷哼一声,压抑住吟唤, 额上青筋直跳, 一层层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来。
“”赵晋张开嘴, 还欲再说什么,忽然眼前一黑,朝前跌去。
他颀长的身形倒下,像座轰然倾覆的玉山。
柔儿眼前银线云纹浮动,见他落在侍卫背上,断木刺眼地穿过衣袍,印出一大片骇人的血印。
那鲜血还在淋漓的流淌。她脸色惨白,一阵阵眼晕。
福喜担心再生变故,留下二人查看现场情况,虚护着柔儿,随在背着赵晋的侍卫身后,穿过狭窄的胡同,抄小道去往新杨胡同。
这处距离事发地比金燕角或月牙胡同都更近。
踢开院门,侍卫叫嚷“来人”。数个侍婢匆匆从内出来,七手八脚地围住赵晋,骇然询问发生了什么。
福喜道“还废话速去请郎中,快”
赵晋被安置在床上,半垂的窗幔很快也铺开了一片殷红。
柔儿脚步虚浮,踉踉跄跄步到床前。她掏出帕子压住他腿上的伤,很快帕子湿透,她指尖也染了红。
她忍不住伏在他身侧大声痛哭。
若是他有事怎么办若是他醒不来怎么办啊
郎中来得很快,听说是外创,随身携带了许多伤药。路上虽听侍人描述了大概伤情,一瞧见赵晋的实际情况,他还是吃了一惊。
郎中瞥了眼伏在床边的柔儿,低声劝道“这位姑娘,赵爷腿上这根木头得取出来,您稍退远点儿。”
柔儿不敢妨碍郎中,她勉强撑住床沿站起身,退后两步,背脊抵在墙面上才总算站定。
郎中目视福喜“小哥,烦您按住官人。”
福喜点头,知道定然拔除断木的过程极是剧痛。
郎中先用药粉洒在伤口周围,那根断在他腿中的木头里侧尖而根部厚,郎中比划了一下拔除的方向,用根绸缎绑住伤处以上半寸,喝了声“起”,那木块发出窒闷的声响。
赵晋双目睁开,两眼血红,额上汗珠大滴大滴滚落,咬着牙整张脸、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制地抽搐。
郎中快速压下浸满药粉的纱布,使劲儿按住创处。
赵晋脸颊狰狞失控,血目横过来,在看见从墙上滑跪在地上的柔儿那刻,他终于平静下来。
汗水一层层朝外涌。
他肌肉不受控地抖动。
郎中将浸透血水的纱布扔掉,取出刀片按住创口,另一手拿着镊子在伤处搅动,拔除混在血肉中的木刺。
过程血腥可怖,福喜饶是见过世面,亦是脸色惨白。那几个侍婢瞧都不敢瞧,吓得腿都软了。
这样的剧痛中,赵晋从头到尾都未吭声。
他那双眼睛,紧紧凝视着捂嘴抽泣的柔儿,一寸寸向下,掠过她微突的小腹瞧向满是血污的裙摆。
她想上前握住他的手,可她腿软得根本爬不起来。
药粉浸入伤处,血总算凝固住不再狂涌。
可包裹伤口的纱布仍是很快就湿透了。
郎中处理好腿上最严重的那处伤,又名福喜帮忙将赵晋翻过来,替他处理背上的伤口。
交融的视线被隔阻,四目暂时分开。
赵晋闭上眼,耐着药粉刺激伤口的疼。
背上擦伤严重,肩胛骨位置皮肤裂开一条口子,好在骨头并未受损,剪开衣料,仔仔细细上了药。左臂就惨了点,用纱布缠绕一层又一层,然后用一只木板固定在下臂处帮助正骨。
至于其他的擦伤,小创口,一一都擦拭处置一遍,一通事忙完,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郎中又开了许多降温防热,固本赔元的汤药,及换洗伤处需用的药粉药膏,细细嘱咐一遍饮食和护理方法。
赵晋太过虚弱,就在郎中的说话声中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时,已是数个时辰之后,子夜时分。
屋里燃着只小烛灯,他转过脸来,方注意到身侧床沿上伏着陈柔,昏黄微弱的光线映着姑娘秀丽的侧影。
他试探想要挪开腿,试试能否动作。
柔儿惊醒,目中尚有迷茫。片刻,她醒过神来,喜色挂在脸上,“爷,你醒了痛不痛,饿不饿啊”
窗外有窸窣的响动,侍婢们在外注意着屋里的动静。
赵晋左臂动不得,只一条右手尚好,他哑声笑笑,“爷不妨事,你来,给爷抱抱。”
她不敢压住他,爬到床里偎着他躺下,“爷,是不是疼得紧”
怎可能不能,那么重的伤,为了护住她,他用自个儿全身给她当肉垫子。
赵晋侧卧着,右臂收紧,将她揽入怀,“你要不要紧”
他垂目瞧她的肚子,瞥向那微突的弧度,今日着了大急,她腹下抽痛,怕添麻烦耽搁处置他的伤,她没敢提。此刻觉着尚好,许是无碍的吧
她摇摇头,脸贴在他衣襟上轻轻抱住他的腰,“爷,您受苦了,您饿不饿我叫人送点吃的来”
他昏睡许久,脸色苍白,瞧来虚弱极了。
赵晋扯唇笑了下,“不饿,你若肯发善心,把你身上那对桃儿给爷尝尝,算抚慰爷的伤”
这个时候,他哪可能还有那份心思。她略一想,就知他是转移话题,不想她太忧心他的伤。
他坏的时候真坏。
想体贴一个人时,又能这样细致入微的好。
她鼻中发酸,眼泪一下子冲涌而出。
赵晋低声道“别哭,爷死不了。”
她擦掉泪,爬起身来,小心避开他伤处,“背上又裂开了,我去拿药,您等一等。”
她跨下小床,去取桌上那些疮药。
赵晋趁机挪动了一下伤着的右腿,裹着纱布的伤处被牵动,立时疼得渗出汗来。
他咬牙挺住,见她凑近,还能牵唇安抚地对她笑笑。
他会享福,也能忍得苦。
柔儿小心揭开缠在背上的纱布,一瞧见那些伤口,又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
她勉强忍住泪意,细致地将药粉洒在创口上,小心地重新包扎好,然后将轻薄的丝衾盖在他身上。
他恍惚了一阵,眼前阵阵发晕。“柔柔。”
他唤她。柔儿停住收药的动作,将自己的手掌递过去。
他握住她的手,再次陷入昏沉。
天黑天亮天黑。再睁眼,已是次日傍晚。
昨夜他发起高热,昏昏沉沉一直不清醒。她守在他床边,陪坐在旁熬过一整夜,今日简单用了点清粥,明显已经熬不住,眼底一片憔悴的乌青。
福喜有话要向赵晋禀报,柔儿起身去净房洗了把脸。
一低头,见自己还穿着那身脏污不堪的衣裳,想到这是新杨胡同,换洗衣物都没带过来。
她小声喊了个侍婢进来,借了件儿半新不旧的衣裳套在身上。
福喜和赵晋的说话声透过屏风隐约传过来。
“姜无极镇远侯那边”
几个人名,对柔儿来说都陌生。她没细听,缓步踱到稍间,跨过门槛那瞬,小腹又隐隐抽痛了一下。
她扶住肚子停住,靠在门边休息片刻,觉着不那么疼了,才继续朝前走。
侍婢见她过来端饭食,忙抢过来接着,“陈姑娘辛苦了,这会儿爷醒了,暂无不妥,不若您去耳房炕上躺一会儿去。”
柔儿知道她抢着做这些事,底下人会不知所措,如今赵晋醒了,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她也倦的很,想歇一歇。
回过头去,见那侍婢殷勤到了帐前。福喜退下,那侍婢手持汤匙舀了一勺清粥,喂到赵晋唇边。
柔儿这才提步退了出去。
赵晋用了小半碗粥,胃口不佳,命侍人退下。
他靠坐在床头,屋外站了四名千娇百媚的丫头,不知为何,偏觉着这间屋子空空荡荡,冷清太过。
柔儿没睡着,她靠在枕上,一闭眼,眼前就全都是昨日马车被撞坏时的画面。
那一地的碎片和血。
赵晋醒醒睡睡,到得第三日,精神才算恢复正常,又过五六日,扶着侍婢的肩,甚至勉强在屋中走了小半圈。
右腿因伤使不上力,些微有点跛。柔儿进来见他歪在那美婢身上,一点点挪动着脚步。她没上前,沉默地在门前站了会儿,待他发现她来到轻唤“柔柔”,她才挤出一个笑,跨过门槛迎上去。
这处院子比月牙胡同的小院要大上一倍,里里外外住着许多侍婢和歌姬,听说是赵晋专用来待客之所。平素他治宴不在赵宅,一般都在此处。这几日他昏迷之时,那些姑娘们哭哭啼啼,一拨一拨地过来探视。
赵晋坐在炕沿上,牵住她手,“这几日你辛苦,肚子里怀着身孕,又要顾着爷,瞧你这脸色,白得连点血色都没有,可叫大夫瞧过,诊过脉不曾”
柔儿正要说话,就听福喜在外扬声道“爷,郭二爷和薛姑爷瞧您来了。”
两个年轻男子并肩走入,一个道“赵哥”,一个称“赵姑父”,柔儿站起身,把赵晋身侧的位置让出来,吩咐侍婢去厨上备些酒菜。
男人们谈事说话,柔儿独个儿在隔壁耳房坐着。
她支颐靠在炕桌上,盯着眼前琉璃罩罩着的烛灯发怔。
她发觉,自己越发在意一些事。
在意那些根本不该在意,也不能在意的东西。
隔墙似乎命排歌舞,院中响起一阵年轻女孩的说笑,稍后就变作了悠扬的丝竹声。
赵晋推开面前的茶盏,指着桌上一道糖渍蜜豆,吩咐桌前伺候的侍婢道“这碟取过去给陈姑娘吃。”
近来他常在她身边,瞧出她喜欢吃那些甜腻的东西。他笑她孩子气,却忍不住见着甜食就想起她写满满足放着光的眼睛。
侍婢应声而去,赵晋一转脸,见郭子胜诧异地望着自己。
他横了对方一眼,“瞧什么”
郭子胜笑开来,“赵哥,那小娘、咳咳,那陈姑娘,这么得宠呐咱们赵官人啥时候自个儿吃东西还惦记别人这么破天荒头一回,莫不是您这颗老心,给小姑娘降服了吧”
薛叔宝听见这话,目光也从那弹琴的女伎脸上移过来,“谁谁拨动赵姑父心弦了这么本事的人儿,是哪家楼子里的姑娘”
郭子胜忙推了他一把,“浑说什么适才咱们进来时,赵哥搂着的那个,没瞧见那是你家姑父设的外房,怎么你们自家人还不知道呢”
薛叔宝恍然大悟,“您说那位啊。”他咂摸着嘴,心里颇不以为然,适才那素净姑娘虽秀美,可哪里及得上卢氏姑母高雅妍丽他可听他妻子说过,赵姑父这些年,外头逢场作戏不必提,真正敬着的,也就卢氏姑母一个。
赵晋拈了颗花生,指头一弹,正正击在郭子胜眉心,“闭嘴吧你。”
郭子胜讪笑,“您别恼羞成怒啊哥,我可听说了,您这身伤,都是为了护着那外房弄的。不然以您身手,至于落得这幅惨模样”
赵晋垂了垂眼睛,低声道“我那是为了我没出世的儿子。”
窗下柔儿侧影顿住,冷风灌入衣袖,骤然觉出寒寒凉。
她默了片刻,松开折梅的手,踅身回去耳房。
好像这几日积攒在心里的那沉甸甸的烦恼一瞬都空了。
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好在好在,她倒不必为此再折磨自己。一切分分明明,哪会瞧不清。
客都散了,子时过半,正院的灯却还没熄。
赵晋靠坐在床头,伤着的那右腿垂下,左膝头坐着身材微丰的姑娘。
伤了七、八日,才觉好些,渴望就抬头。他左臂打着绷带,木板已拆了,虚软地扶着她腰窝,右手灵活推开上襦,让雪团子蹦出来。柔儿一头的汗,两手无力地搭在他肩头。他耐不住细磨,掐住她胯侧力入。
一曲终了,她爬下来,去桌边取药,将他崩开的伤处重新包扎。
赵晋尚不知足,捉住她手腕不许她离去,温言逗哄,“心肝儿,你再上来,嗯爷爱你柔细,酣畅得紧。”
柔儿仰脸瞧他带笑的眼,轻声道“官人不怕伤了孩儿么”
赵晋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去,眼底蹿着火苗的光芒骤然疏冷。
他哼笑了声,“你说得对。”
像是宽慰她,又像宽慰自己,“罢了,不必伺候,你出去吧。”
柔儿曲了曲膝盖,无声地告退。
赵晋靠在床头,仰头闭目长舒一口气。
“操。”
他骂了句粗话。
没试过这么丢脸,竟被她拒了。
这么长久以来,依稀这还是头一回她不顺服。
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赵晋坐了一会儿,赌气般和衣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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