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婆从被子底下拎出个血淋淋的东西。
赵晋被这一幕刺激到,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窒在胸腔猛然咳嗽起来。
稳婆用一堆素白的纱布包裹着孩子。
她在孩子背上拍了两下。
没声。
那一小团东西,脸上红的发涨, 闭着眼,不哭, 不动。
稳婆用指头勾了勾孩子的嘴,并没被东西呛到,它就是没动静。
“崽儿啊, 你瞧瞧你娘为了你受多大的罪,你醒醒, 哭一声, 哭一声啊。”稳婆怀抱孩子, 轻轻摇晃, 见它一直不动,伸指掐了下它脚底。
赵晋停住咳嗽,移目去看柔儿。
她早已脱了力, 人事不知,昏死过去。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没有声息。
他想起身,去把那团血肉模糊夺过来,抱在怀里瞧一瞧, 可脚步像灌了铅, 他动也不能动。
“崽儿啊, 你动动, 出个声啊。”稳婆轻拍着孩子,它太娇嫩、太脆弱了, 她用极轻极轻的力, 它小小的身体, 甚至一只手就能覆住
“快,快去看看”福喜推搡那郎中,被他推进来。
郎中哆哆嗦嗦靠近,伸出手,“给我看看。”
稳婆含了一汪泪,把孩子递过去就再不忍瞧。
郎中探了探孩子鼻息,又按压它胸腔。
赵晋转过头,眼睛红的可怖。
郎中按住孩子人中,稍稍用劲儿,手上的东西那么小、那么软,他有一种,会把它捏碎的担忧。
一下、两下、孩子还是没有反应。
赵晋撑住柔儿躺着的那张榻,摇摇晃晃站起,郎中挤压孩子的胸腔,稍用力,上下按动,手底下那娇弱得几乎透明的皮肤忽然鼓起。
然后
太虚弱的一声儿啼。
一行热流顺着脸颊滑下,福喜抬手一摸,发觉自己竟哭了。
那声小小的、几乎微弱到听不见的啼哭,快把人的心脏都揪扯碎了。
赵晋垂下脸,瞥向柔儿。
活了。
他们的孩子活了。
尚未古到达瓜熟蒂落的时候,被迫提早来到人间。
他攥住柔儿的手。
她指尖冰凉,手心里全是湿涔涔的汗。
他不知道为什么牵住她,却不敢去抱一抱那个虚弱的孩子。
稳婆把小声哭泣的婴儿抱回怀里,朝下瞧了一眼,堆着笑道“瞧瞧这小模样,以后准是个美人儿,夫人生了个千金。”
赵晋点点头,他平息了一会儿,撑着榻沿站起身,道“辛苦你们。”
他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转回头,朝外头吩咐“福喜,赏。”
福喜忙上前“这位大夫跟夫人,还有这位大娘,事急从权,适才多有得罪,小人向您们请罪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您们救了我们家小小姐,请受小人一礼。”
他跪地拜下去,不等膝头落地,就被郎中小心扶住,“使不得使不得,行医救人乃是小可本分,也是幸得有这位大娘在此,才能、才能平安接生。”
平安
榻上的人还没醒。
她面色苍白这么睡着,当真无碍吗
福喜不敢冲到里头,依稀瞧屏风上映着的影子,担忧道“我们家奶奶尚未苏醒,不知要紧不要紧这会儿要将她和小小姐送回家去,不知能不能行”
稳婆抱着婴儿,沉着面容道“产妇最忌着风,这通间里外都是冰碴子,连个炭盆也未有。你们夫人动了大红,身上还这么多的伤,真真不知你们怎生照应的。就是个好人儿也受不住,遑论她是个大肚子”
她越说越气,转回头见赵晋立在榻前还望着陈柔,忍不住道“长得倒是俊,竟是个没心的。你媳妇儿适才受了多大的罪你瞧见了我不要你赏钱,有这份心不若待你媳妇儿好点,人姑娘漂漂亮亮软乎乎可人儿,到了你手里就变成这模样,将来你闺女要是也受这么大罪,你想想你什么心情。”
她说得有点重,那郎中夫妇都替她捏了把汗,哪有稳婆像个教导婆子似的,竟开口闭口就指责人家错处。且这男人刚开口说要弄死个什么人,瞧这架势,可不是一般人家。
福喜怕赵晋生怒,连忙喝止“你这婆子,乱言什么呢”
稳婆笑了,“是我乱言适才夫人还说,说她男人待她好,生死关头还念着他的好呢,多实诚个孩子,这得多深的情分呢。就算这身伤不是你们这位大爷弄得,可她给人欺负成这样,难道不是他没本事护好罢了,罢了,我也真是疯了,这世上负心薄幸的还少了天下男人就没个好东西”
她上前一步,将怀里的婴儿往赵晋手里一塞,“我走了,我不收你钱,我嫌拿在手里烫的慌这母女俩命都交你手上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说完,狠狠剜了赵晋一记,扭着微胖的腰,拨开福喜朝外走。
赵晋手里多了个软乎乎的小东西。
他刚才一直不敢抱。
这一瞬,手里轻飘飘的,甚至察觉不出什么重量。
孩子还没睁眼,偶尔哭上一声,声音太弱了,弱的听不清。
她攥着小拳头,头上还有血污。
他抬指抹了下她的脸,骇然发觉,这孩子连头骨都是软的。
他忽然害怕,害怕这小东西。
郎中目视他婆娘,示意她进来瞧瞧产妇的情况。
郎中夫人一瞧赵晋,见他摊开两手捧着那婴孩,她连忙凑过来,“大爷,孩子不是这么抱的,您仔细她骨头,可别闪着了。这么托着脖子,您对,横着抱”
赵晋没有躲,被那妇人握着手,将手掌放置在正确的位置上。
此刻他怀里抱着的,是他的血脉,是他的孩子。
他盯了那孩子片刻,转过头,见妇人正在轻拍柔儿的脸颊唤她,赵晋哑声道“她怎么样,什么时候能醒,可以乘车吗”
郎中夫人为难道“本是不能挪动的,适才施针止了血,怕一挪动,又要动红。可这里头凉风直吹,再叫她在这儿,反倒不利。爷若是能弄辆不透风的车,裹着厚被卷着抱上去,再叫我家男人跟着,随时备好上车施针,许是能成。”
赵晋点点头,道“福喜,你去准备。”
郎中夫人又道“孩子也得多穿点儿,您等等,我上楼去取两件袄儿来,给她裹着。”
这孩子来得太匆忙。早早为她准备好的东西此时一件儿都用不了。
车很快就有了,怕车帷遮不住风,又挂了厚厚两张被子在车门前。
妇人替他抱着孩子,赵晋携着柔儿,将她放置在车里,炭盆火烧的很旺,他衣袍都皱了,一身是汗,车厢里闷不透风,很不舒服。柔儿还没醒,她依旧闭目睡着。
婴儿也送进车里,许是饿了,不停地小声地呜咽。
赵晋接过她,伸出指头触了触她软乎乎的小嘴。哭得像只奶猫,整个人也就像只猫那么大而已,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实在有点丑。
一点也瞧不出像他。
瞬间,一只非常小、非常软的手握成拳,攥住了他的指头。
怀里那小人哭声也在这一瞬低弱下去,仿佛有了指尖温度的抚慰,她的饥饿痛苦也减轻了不少。
血脉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那小家伙,登时就止了啼哭。
赵晋忽然眼热,一瞬心脏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拳。
何其震撼,何其惊喜。
他渴盼多年的东西,今日终于落地。
新扬胡同着火,院子不能再住,月牙胡同那边冷灶冷炕,福喜提前就派人去指挥交代。
马车一路向前,在晨曦中停在巷口。
之前找好的乳母已在旁候着了,上前接过孩子,然后赵晋抱着柔儿下了车。
许是突然而来的寒气刺激了她,她身子缩了缩,朝赵晋怀中贴去。
他抿唇不言,一路将她送进辟出来的暖阁里。
火炉烧的很旺,屋中暖如春日。
几个婆子接替赵晋上前探看柔儿。
他被婆子笑着请出来,立在门前,一时不知该去哪儿。
天光大亮,下了一夜的雪也停了。
婴儿终于得到哺喂,吃饱了,安静的睡着。
金凤肩上的伤只粗略地包扎了一下,裹着纱布白着脸奔到屋中,跪在炕沿前说“奴婢失职”。
柔儿睡了很久。
赵晋一直没走,婴儿睡着后,他就来到暖阁,坐下来,静默了好一会儿。
她睡得很沉,面容安详、平静。好像那个梦中的世界并无痛楚,比他们身处的环境要美好得多。
他看见被子外头露出她纤细的颈,那里有一处鞭伤,他徐徐掀开被子,挑开她身上新换的衫,指尖描绘那伤的形状。
他一言不发,又替她理好衣带,掖好被角。
多年飘零,酒色生涯,任何一个他宠爱过的女人似乎都比她更耀眼。只是她仿佛有种魔力,时间在她身上流淌得格外慢,连带将他也带入这细水长流的世界。午后的窗下,他枕在她腿上瞧书,抬眼看去,总能瞧见一大片阳光罩在她头顶,那一头秀发亮而软,那张面容从容而沉静。她总是一脸温柔。她小心翼翼,尽心服侍,从不要求太多,也从没仗着他的宠做过任何出格的事。甚至不论他对她做过什么,也不需愧疚甚至不需补偿。
她好像没有性格,面容模糊。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被遮在屏风之后哀声长呼,生死艰难之际,他那颗铁硬的心,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忍。
微曦的晨光透过窗格印在地上,床幔垂下一片,轻柔缓和着那光。她苍白的面容在斑斓的光色中映入他眼底。
就在这一瞬,她纤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眼,眸色迷茫懵懂,在瞧见他、认出他那瞬,黑瞳之内立时淬满了光。
“爷”
嗓音发涩,喉咙刺痛。
赵晋喉结滚动,扯开唇角,对她笑了一下。
“爷,我怎么了”
她好累,好疼,周身火辣辣的,疼得受不了。
赵晋抬手,按住她单薄的肩,“你没事,你会好起来的。”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轻松一点,“孩子也很好,阿柔。”
“我们有闺女了。”
“我很知足。”
他笑了下,又道“浙州未来的女霸王,正在乳母怀里睡得香呢。你先歇会儿,不急,我就坐在这,陪陪你,你欢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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