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喜是欢喜的。
他比别人更了解赵晋。
在京城这几个月里, 天天与各方人马周旋,凭他这个低微身份,要保自己全身而退, 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这些日子没得到充分休息, 身边亦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陈柔姑娘性子安静沉稳,爷在她那儿,睡得好吃得香,又有小小姐在旁, 一家人和和乐乐, 再完美不过。
赵晋到欹县时已是傍晚。
街边零星摆着几个卖粥点的摊子, 却没几个行人光顾。浓稠的红豆羹,豆子煮的软烂,加了糖, 香味一路飘开很远。
赵晋路上一直饮食不定,胃口不佳,这会儿嗅见这抹烟火味, 竟也有些意动。
但他赶路心切, 此刻第一要务是去要瞧他想念的人。
石墙窄巷, 车马难行,他在巷口便下了车。福喜弓腰递上手臂, 虚扶他一把, 赵晋摆摆手,示意福喜等人不必跟随。
车马远去,巷口候着的人也退去了。
赵晋熟门熟路摸到院前, 立在黑漆大门前, 默了一会儿。
近乡情怯么走到这扇门前, 却不知该怎么叩门,怎么开口寒暄。
听得里头偶然传来的说话声,他扬唇失笑。不是她的声音,像是个年迈妇人,在大声呼喝着什么。
若不是他非常清楚这些日子柔儿是何动向,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找错了人家。
是她母亲吧她独自在欹县,没有随兄长去镇上经营铺子,她在替人做女红,赚点微末的工钱。
其实何苦如此,跟着他,什么不能有他一向出手大方,从没在银钱上短过自己女人用度,再说,她这样俭省,是再好养活不过的了。
但他也知道,她柔软的性子之外,也有几分倔强刚强。他如今犹能记起,她打他巴掌的模样。
手扣在门环上,尚未敲响,就闻巷口传来轻巧的步声。
青砖墙夹着石板路,一个人影正朝他的方向走来。
他侧头过去,对方顿住了步子。
两人隔着一丈距离,均是愕住了。
他立在巷尾深浓的阴影里,只肩头迎着一抹微弱的霞光。
银色妆花袍服暗芒浮动。瞧在她眼底,是锦绣堆成的一个剪影。
这些日子她过的平静无波,这一刻因着这个人影的出现,兴起了微澜。
心湖像被投下一颗小石子,一圈圈荡漾开涟漪。她说不上来此刻究竟是发觉他还活着的欣喜更多,还是别的什么说不出的情绪更多。
她僵直立在巷口,迟迟没有动作。
他跨开步子,朝她走过去。
“”他张了张嘴,发觉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你还好吗
他们之间的关系,原是最亲密的那种。任何寒暄都不需要,若她还住在月牙胡同那个小院里,他归来后,自有人治好饮食温好酒,好生伺候。重帘隔住月色,灯火辉映下,他会轻巧而熟练的,一粒粒旋开她的扣子,让一寸一寸的风光,为他没有保留的绽放。
如果一定要说些什么,那必是下流又亲昵的调笑话,是酒意上头暖风熏人,心里戒备全放下,只能在闺房中悄声说的话。
他没有开口,走到她面前,展开双臂。
若她欢喜,应当投入他怀里,在这无人的黄昏巷子里,隐秘的偷吻。
对面的人有点意外,意外他的出现,意外他的笑,意外他展臂的动作,以及意外他想要拥抱的企图。
短短数十步距离,任情绪奔涌,心底软化成水,她是真的欣喜,也是真替他高兴。可待他真正来到面前,她立时又武装好铠甲,冷静下来。
她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柔声道“你回来了”
赵晋找回自己的声音,展开的手臂一条搭在墙壁上,一条落下来负到背后。
他没试过如此,有点尴尬,有点心酸。九死一生艰难挣扎回来,连个拥抱也不能拥有。
但他面上无波无澜,声音听起来也是镇定自若的样子。
“嗯。”
“事情都妥了”她问得很含糊,具体发生过什么,在她的立场上,并不需要知道太多。
“妥了。”
“那这次回来,不走了吧”她指的是“回浙州”,但话音刚落,她立即就察觉了这话里有歧义,且听起来格外暧昧。
赵晋歪过头,一只胳膊撑着青石墙壁,形成一堵极有压迫力的人墙,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将她笼罩在身影之下。她需要仰起头,才能目视他,与他对话。
他抓住她话中漏洞,勾唇笑了。
“走不走,瞧你的意思”他眯着眼,含笑逗弄她。故意曲解她的问话。
他眼尾狭长,笑起来时,瞳仁里仿佛荡开了水波。柔儿瞧了一眼就别开目光,僵硬地道“你是来瞧安安的吧这会儿她醒着,进去坐吧。”
她迈开步子,他没动作,便使她距他更近了一步。
他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她假装不明白,抬眼蹙眉问“您不走么”
赵晋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调笑逗弄索然无味。
他站直身,侧让出路来,“你请。”
两人客客气气来到门前。推开门,就闻见屋里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柔儿错身越过他,上前几步,挑开了帘子。
陈婆子抱着孩子,回身见是她,急道“快来瞧瞧,适才你爹摔了个碗,好像把安安吓着了,你”
说话声戛然而止,陈婆子看见柔儿身后随着进来一个高大而俊俏的男人。
她从没见过赵晋,略一怔,片刻便猜测到此人是谁,她心里突然有点烦乱。
就是这个人,让她女儿带着孩子无奈回来了娘家。
他定然不是什么好人,瞧他那张脸,一瞧就是个没受过苦没经过风浪还不懂疼人的。
又被官府抓了去,蹲过大牢,外头都传,还说他逃了狱,这么不安分的人,当初不就该答应把闺女给他。
陈婆子悔啊,抓心挠肝的难受,恨自己无用,护不住女儿。
如今这人又找上门来,他想干什么
柔儿把安安接过来抱在手上,侧过头找寻父亲的影子,“爹在哪儿手脚没割伤吧”
她爹腿脚不好,天一冷连路都走不成,平时都歇在床上,今儿不知怎么却没在。
陈婆子白了赵晋一眼,没答她问话,“阿柔,这是谁你带他来干嘛”
平时待客,陈婆子礼貌热情,可从没这样不给人留情面过。
柔儿这才想起赵晋,朝他招招手,“阿娘,这是赵官人,刚从京城办事回来,来瞧安安的。您来,给您抱抱她”
后半句是对赵晋说的。
陈婆子没好气地道“哦,办事回来的”谁不知道他蹲大狱了啊女儿到现在还替他遮掩呢。
赵晋点点头,算是行过礼,他不大喜欢有外人在他们一家子面前,不过念着这是陈柔的长辈,耐着性子寒暄了两句,“来得不巧,打搅了。”
陈婆子勉强挤出个笑,道“您也是念着孩子。”要不是瞧安安面上,她才不会给他好脸色呢。
赵晋手紧了紧,摊开掌心在衣摆上抹了两下,才犹豫地伸臂过去。
一个轻软的小人落进他怀抱里。
他一时眼热,喉腔发紧,竟有点哽咽。
柔儿瞧他认真凝望着孩子的模样,也受他感染而心酸。这次他回来了,若是提出要带安安走
她想到这里就挣扎得难受,听见厨上发出响动,她问道“爹在厨上他腿不好,走出去做什么”
她边说边朝外走,进了厨房,把坐在椅上正在烧水的陈老汉扯住胳膊扶起来,“您忙什么呢不是说了让您们等我回来,我来做就好。爹,天这么热,厨屋闷得透不过气,又烧着火,您别进来,仔细闷坏了,想吃什么,您跟我说。”
他爹支支吾吾说不清,被她扶进屋里,见本就不宽敞的堂屋里立着个高大的男人,怀里正抱着安安,一脸慈爱。听见步声,他转过头来,刹那那柔和的眸子就变得锐利而冷硬,慑人的威严令陈老汉怔了下。
陈柔不免又介绍了一回,陈老汉眼睛一润,弯下腰道“您就是大官人,您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闺女阿柔跟外孙女下半辈子有靠了。您坐,您坐啊。”不等赵晋称谢,他又提声道“老婆子,老婆子跑哪儿去了还不给大官人斟茶”
他搓着手一脸不好意思“对不住,家里不怎么待客,怠慢了您了。阿柔,你娘干啥去了我去瞧瞧,你陪着大官人,你们说会儿话,我去”
“爹,您别忙了。”柔儿被他爹说得有点难为情,什么叫她下半辈子有靠了她可没准备靠着赵家,听在对方耳中,还不定怎么想呢。
她下意识去打量赵晋的表情,一抬眼,正撞上赵晋含笑的眸子。
她心一慌,垂下头来,听他柔声跟她爹解释,“伯母说去邻居家借点茶来。”
陈老汉窘道“对不住,让您见笑了,家里不常来客,我们乡下人,不懂那些讲究,连茶都没备下。阿柔,回头叫你哥多买几斤好茶,放在家里头,等赵官人来了喝。”
这话越说越不像对劲,备几斤茶给他喝她爹是想他就此留下来不走吧
柔儿脸上漫上一重红晕,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被赵晋满含深意的目光瞧得不敢看他,“爹,您别想那么多,赵官人来瞧安安,马上就走的,他还有很多事儿要忙,哪有”
“不忙。”蓦地一个声音闯入,打断了她的话。赵晋说自己不忙,所以也不打算立刻就走。
柔儿左手捏了捏袖子,抿唇说不下去了。
陈老汉忙道“就是就是,好不容易回来了,别忙走,阿柔,你去街角打二两酒,待会儿我陪着官人喝两杯。今儿真是好日子,叫你娘多做几个菜,替官人庆祝庆祝。”
陈柔直蹙眉,她爹推她道“你还不去”一激动,不免咳了几声。
陈柔忙拿水给他喝,替他抚着背,忙了好一会儿,被他又推了两下给推出屋去。
柔儿立在院里,有点哭笑不得。
爹娘的反应几乎是两个极端,一个爱理不理,一个热情过了头。她本来尚算平静的心,也给搅得乱成一团。
等她磨磨蹭蹭打了酒回来,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一进院门就瞧见窗里透出尤为明亮的光线。平时爹娘俭省,只肯用一盏小油灯,今儿燃了烛排和灯笼,郑重其事犹如过年似的。
她有点无奈,垂头走入厨房。
陈婆子正在做菜,一见她,就见她袖子扯住拉到一边儿,“闺女,我瞧你爹糊涂了,那姓赵的是个朝廷钦犯,你跟他搅合在一起,可别把你带累了。你不是说已经赎身回来了顺子一直等你呢,你千万别被这小白脸几句花言巧语骗了,别忘了他从前怎么对你的。我闺女这么好的性子,都能给气得回娘家,可见他待你有多差了。要娘说,找男人还得瞧踏实不踏实,我今儿一见这人的脸,就知道是个不安分的,男人太漂亮就不是什么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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