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柔。”林顺有些挫败, 他适才确实是冲动了,明知赵晋是故意说那些话激他,他却依旧忍不住怒火对他动了手。
阿柔虽说没有责怪他, 可见她低声下气的为他去求赵晋, 比责怪他骂他更让他难受。
“有什么后果,我一个人担。”他咬着牙, 一字一句道。“赵官人要打回来, 或是要杀要剐, 冲我来。”
他走上前,在后扯住陈柔的胳膊, “阿柔, 请你别求他,行不行”至少别为了他, 去低声下气求人。她已经够委屈了。往后的日子, 他只想她过得无忧无虑, 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要欺负她,他第一个冲上去跟对方拼命。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他不想再失去第二回了。
赵晋的目光, 落在林顺的手上。
他扯着陈柔的手臂,这双粗大的手, 赵晋瞧着恁地刺眼。他想握着刀,把这只手斩下来。
单是瞧着他扯着陈柔的动作, 就令赵晋心里翻腾着恶心和愤怒。他甚至在想,陈柔和他睡过吗他进了大牢, 然后前往京城, 离开近半年, 林顺是个男人,是个喜欢陈柔的男人。面对着一个自幼就爱慕着的女人,且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耳边厮磨,笑语欢颜,他会不趁机揩油
陈柔走得这样坚决,难道不是为了他么
“顺子哥,你真的错怪了赵爷”柔儿在向林顺解释,林顺今日一反常态,她从没见过林顺这样愤怒这样冲动。
赵晋咳了声,唇上渗着血,一咳嗽,鲜血又从嘴角淌下来。
他抬手抹了一把。
柔儿转头看见,心里有些不忍,她掏出帕子,递上去,“赵官人,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我一夜未归,家里肯定急疯了,顺子哥是一时情急,我跟他解释了,是他错怪了您。昨晚多亏您相助,我才能有个地方歇息。今儿的事情,您能不能网开一面,不要跟顺子哥计较”
她见赵晋眼神黯下来,好像有点失落,她忙补充道“赵爷,您要是不解气,我我替我顺子哥给您斟茶认错”
林顺道“阿柔,你在说什么我不”
“顺子哥”柔儿喝止了林顺,生怕他又说出惹恼赵晋的话来,“求求你别说话了”
这是头一回,打从出生头一回,阿柔这样喝斥自己。林顺怔住,舌根有点泛酸。
柔儿又递了递帕子,“赵爷,您擦擦今天的事是我没做好,对不起了。”
赵晋睨着她那双手,紧紧攥着帕子,细细的指头泛着白光。她本来没这么白,初买来时是个黑瘦的土丫头。是他娇惯她,把她变成这么好的模样。
赵晋心里好一番挣扎,一边介意着她是不是琵琶别抱,一边又想她念着自己的好。
他攥住帕子,指尖掠过她白滑的手背。轻轻触碰一下,不等她警觉,很快就分开。
心底一闪一闪的,是隐秘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小火苗。
“罢了。”他露出苦笑,捏着帕子沾了沾嘴角。
手帕是棉布做的,质地柔软,上头绣着小小一朵栀子花。洁白纯净,像她。
“嘶”从来不示弱,在大牢里被用刑时都要笑着骂人的赵大官人,为着嘴角上一道小口子,当着人前咧着嘴暗示自己有多疼。
柔儿果然关切地望过来。即便这份关切,更多是出于为林顺的担忧。
“就当我没见过此人。”他转过身,任金凤替他披上大氅,淡然说道,“你身子未愈,为病情着想,不宜劳动,最好安心休息不过我也知道,你未必愿意。你家人”他瞥了林顺一眼,“也未必放心。”
林顺眉头紧了紧,抿住嘴唇没有开口。
柔儿歉意地道“昨夜叨扰,已经很抱歉,多谢赵爷好意,也谢谢您的宽容。”
她敛裙屈膝行了一礼。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赵晋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们。
要在从前,他必会十倍百倍的把脸上的伤报复回来吧
还是说,她其实根本没真正了解过他这个人
赵晋点点头,不再理会两人,一道朝外走,一道吩咐金凤,“先别带安安回去,免得她着凉,晚上我亲自来接她。好生照料,不可大意”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柔儿松了口气,适才她勉强撑着力气,这会儿心里的紧张一松,立时又觉着有点晕眩。
她抬手按按额头,想着适才赵晋的那几句嘱咐。他待安安真的很细心,他也许不是个好男人,但他的的确确是个称职的父亲。
柔儿叹了声,回过头瞥向林顺,“顺子哥,也对不住你,让你们担心了。咱们走吧。”
林顺压抑着心底的酸涩,低声道“你不再瞧瞧安安”他知道安安是她的牵挂,若非为了孩子,她未必会来浙州城。
“不了。”柔儿摇头,“我怕过了病气给她,我这个身子,越来越不争气。”
她回身去床里拿东西,身上披着的袄子是金凤给她找的,她那件旧的昨晚睡着后,不知被谁扔到哪里去了。
回程车上,柔儿靠在车壁上不言语。她不是故意不想跟林顺说话,实在是精神不济。
林顺也没有开口,他笔直地坐在靠门的地方,替她挡着帘子缝隙裹进来的风。
他心里很乱,也很烦躁。
打了赵晋,一点都不觉得畅快。
他隐约觉得,陈柔离开赵晋,也许另有隐情,未必是感情淡了。因为不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两人都还彼此牵挂、彼此关心,尤其是赵晋。旁人没注意,只有他注意到了,柔儿那条手帕,他擦了嘴角的血迹,然后并没有还过来,而是塞进了袖子里。
那么个人物,被人当众打了一拳,多么丢脸的事。他竟不追究,本来恼怒成那个样子,可是柔儿求了两句,他就偏放过了。林顺心乱如麻,他宁可赵晋还手,他宁可跟赵晋撕打起来,或是被他的人一拥而上的殴打,也比眼前的情况好得多。
阿柔会怎么看他。没有帮上任何忙,却一直在添乱。
陈兴说,要他主动,要他不要放弃。要他医好阿柔的伤,弥补阿柔的痛。他以为自己可以,他被劝服了,他不想失去,他开始主动。
可若是陈兴错了呢若是陈家人都错了呢
若是阿柔根本不需要他,若是阿柔其实心里一直还刻着那个人
那他如今做的,不就是给她添麻烦,给她压重担
林顺握着拳,指甲扣进掌心,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柔儿直接回了欹县。拖着病体去了趟绣坊。林顺怕家里人担心,没跟陈婆子和陈兴他们说及柔儿一夜未归的消息。孔绣娘知会他后,他一个人去的浙州找寻。
萧氏有点不高兴,说好了昨晚谈事,结果她空等了一夜。
柔儿不好意思地道“昨儿遇到点事情,耽搁了。萧姐姐,到底找我什么事啊咱们这么熟了,有事您直说就行。”
萧氏勉强一笑,把账本放在她面前,“阿柔,你瞧瞧近来的帐,都是乱的。说好了账面你管,生意上门也是你接待,如今你只顾着镇上的新铺子,咱们这边乱成一锅粥,你就不管了吗你看看这账本,小红他们加上我,谁能做这个新来的料子卖的也不好,你说是近来浙州最时兴的,可怎么没人愿意定这个价钱又贵,压的货又多,我想找个人商量商量怎么办,一日一夜这么盼你回来,你自个儿算算,你多久没顾上我了”
柔儿歉疚地道“对不住,新铺子刚起步,人手也不够,所以我在那边时间多,照料这边的时间少。萧姐姐说的是,确实是我没顾到,今儿我把帐目都理一理,你说的那批新料子,镇上还是挺多人要的,若是县里实在卖不出,我可以拿到那边”
“别”萧氏打断她,“镇上的铺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店里的东西拿过去卖,赚了利钱怎么分借用你们的店我是不是还得出一成用地的钱阿柔,今儿我就直说了吧,其实这个铺子,我小姑子跟我说过不下十回了,想跟着我一起干。你要是真没工夫打理,我看不如你把你那半抽走吧,也免得牵扯你精力,耽搁你做镇上的大生意。”
萧氏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许是近来实在肩上担子压得太重了,她口气有点生硬,火气也很大。
柔儿连忙致歉,跟她解释着自己的不得已,“萧姐姐,我知道您不赞成我开镇上的铺子,一开始确实难,投入多回报少,但是长远来看,是有盼头的。我没跟您说,我原是想等镇上的铺子盈利了,分出三成给”
“阿柔”萧氏打断她,“就当我对不住你吧,我跟我小姑子说好了,我答应她了。你要是不愿意分出去,那我自个儿走也行,你把我那半的钱,十天内给我,我自己外头单干。阿柔,不是我不仁义,我记着你的好,记着你当初帮我接绣活,记得你当初鼓励我一起开店。你这份情,我是不会忘的,我自然也盼着你好,盼着你新店红红火火,赚大钱过好日子。可能咱们缘分浅,只能走到这儿了。你别怪我,也别恨我,阿柔,日子还长呢,以后有机会,咱们彼此串串门说说话,还和原来一样。”
柔儿见她态度坚决,显然是早做了打算,可是萧氏的情况她很了解,萧氏的为人她也是知道的,若背后没人撺掇和挑拨,萧氏绝不会做的这样难看,她有点担心,毕竟是一起走过来的伙伴,就算不在一起做生意了,她还是希望萧氏能有个好结果,“萧姐姐,您婆家不是一向待您有点不太好您之前日子过得什么样,难道您都不记得了要不是走投无路,您也不会来找我介绍生意,您要不再想一想,咱们铺子如今好不容易走上正轨,若是突然分走一半,对彼此都是损耗”
萧氏笑了,这一笑甚至称得上轻蔑了。柔儿有些吃惊,下意识住了口。
萧氏抬眼睨着她,“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婆家毕竟是婆家,哪怕男人死了,那也是我这辈子归宿啊,难道她们能骗我害我”
柔儿想说,她们原本不就是害你可萧氏的神色是这样决绝,很显然她不打算回头了。
萧氏笑了笑,到底念着几分素日的情分,没有把话说得太难听。
若是她小姑子说的那些话给柔儿听见,可就真有点伤人了。
“嫂子,这店开起来,难道是靠她谁不知道大伙儿奔的是你的手艺你一个人干活,累死累活做绣品裁衣裳,眼睛都快熬瞎了,赚了钱,却要跟她对半分凭什么你又不欠她的,就是她过去帮过你,你给她赚这么多钱,还没还清再说,人家不是瞧不上县里这破烂地方,攀高枝搞大生意去了你一个人守着店,什么都是你管,你这么辛苦,她知道吗她在乎吗你这可真是替他人做嫁衣,里外白忙活嫂子,趁着如今势头旺,你自己出来单干,原本赚十文,你只能得五文,要是单干,十文都是咱们自己的,不好再说,你现在已经在带学徒了,一个个给口饭吃就行,现成的劳力,随便使唤,你还怕人手不足支应不起来要我说,县里那些帮忙接绣活的妇人,以后也别便宜她们,嫂子,我是你亲姑子,我也会针线啊,你再带带我,教我做做那些难的刺绣,咱们自家人,不比便宜了外人强”
起初她是犹豫的,可架不住对方天天来找她说,甚至她那个眼高于顶瞧不起她的婆婆,也上门几回,示意只要她肯跟带着姑子赚钱,就答应把她名字添回夫家的族谱。
萧氏是个很老实的人。她这一辈子就盼着有个安稳去处,丈夫死了,就跟婆婆姑子一块支撑家门。她渴望被承认,渴望受重视。
在婆婆小姑和陈柔之间做抉择,答案是很明确的。
生了外心的人,是几匹马都拉不回头的。柔儿很挫败,但又不能左右别人的想法。
有道是疏不间亲,她只是外人,她没法替萧氏做决定,也没法左右萧氏的想法。
她只得苦笑道“既如此,那就听萧姐姐的,这边我暂时顾不过来,您说得对,您费的心比我多,您瞧着分吧。什么时候宽裕,什么把我那份给我就好。”
萧氏点点头,“你等下。”
她回身去后堂拿了只荷包,很快转回来放在桌上,“喏,你数数。”
柔儿吃惊地望着她“您已经都准备好了”所以不是喊她回来商议,今天不管她同不同意,对方即便要跟她撕破脸也一定要分离。
萧氏赧然,被柔儿这样瞧着,她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可是那边催的太紧了,她也没办法。
“这是二十两银子,当初咱俩合伙,你拿了三十二两,我拿了十一两四钱,现在铺子里能动用的,一共二十两不到,我找我小姑子凑了点,才能给你这些。咱们从头到现在,一共盈利的数额大约是五十多两,你当初开镇上的店,借了三十多,这么一算,你当初出的本钱,这二十两加上你借走的我那部分,差不多抵了。自然,咱们还有压存的货,那批你说好的料子,都归你,那货价钱高,算算,跟其他普通料子基本持平了,我算账不太好,这还是我小姑子替我算的,你再想想,自个儿亏没亏,要是亏了,你再跟我说,我想办法给你匀出来。”
这种算法也令柔儿有点无话可说。闹到最后,真要这么难看么
她默了会儿才开口,“既然萧姐姐想好了,那就这么办吧。铺子交了三年租,您接着在这儿干,大伙儿也不用去旁处找您了,挺好。那这钱我收着,待会儿我和我娘过来,把那批料子搬走。萧姐姐,虽说咱们不合伙做买卖了,但您将来若是有难处”
“我有什么难处阿柔,你好好顾着自己吧,别替我操心了,我有姑子有婆婆,你不用总是这样,用怜悯的眼神瞧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无是处,是个没人要的蠢蛋。”萧氏别过头,抹了把眼睛,“你连孩子都被你男人抢去了,唯一能靠的,就只有镇上的铺子了吧我自然没你有本事,没你聪明,没你那些能耐,我只是个本分的女人,跟你不一样,咱俩根本不一样。”
萧氏说完这句,就站起身,掀开帘子进了后堂。
她那几个学徒一直在旁大气都不敢喘,两个东家要分家,这气氛这样剑拔弩张的,他们都不知怎么是好。
柔儿怔了好一会儿,她没明白萧氏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合伙就不合伙了,至于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萧氏刚才里里外外的意思,好像说她不安分、不守妇道
柔儿撑着桌角站起来,望着桌上那袋钱怔了许久。
萧氏在后堂捂住脸,扑在床上哭得很伤心。她也不想的,陈柔是个好人,过去俩人在一起做买卖,每一天都很开心。
但最近,她真的很累,怕陈柔有了更好的就不回来了,怕自己被丢下。她甚至希望陈柔镇上的买卖黄了吹了才好,她一边为自己生出这样的心思而愧疚,一边又怪罪陈柔不再和她一条心了。
且最近县里有些传言,也令她开始对陈柔有意见。
陈柔的丈夫根本不是外出做买卖去了,有人看见,某天清晨有辆非常华丽的马车驶到陈家巷口,里头坐着的男人,抱走了陈柔的孩子。
大家都在传,说陈柔是因为做错了事被大户人家休回来的。至于做错了什么,自然是不规矩了
她原本就在疑惑为什么陈柔一个乡下女人,见识过那么多好料子,能说出浙州那么多东西的来历。现如今她什么都懂了,婆婆说,如果她继续和陈柔牵扯在一块儿,名声就跟着坏了。
她名声本就坏透了。丧门星,克夫,命硬。她背负着沉重的、烙到皮肤里的枷锁,一直以来真是太累了,她不想再多背负一重,她想安安稳稳的,寻个舒服的角落,过完这一辈子。
只能对不起阿柔了,她只能这样做。
陈柔离开了绣坊。
对面的康如虹一直目送她远去。适才萧氏有几声嚷得很大声,康如虹六识本就过人,自然听见了。
她睨着柔儿的背影,觉得这女人也挺可怜的。不过镇上如今都在传,说她过去有些事不太光彩,康如虹下意识就担心,会不会跟赵晋有关。
浙州金燕角赵宅里,赵晋正在瞧镜子。
脸上的淤伤淡了些,但仍有个明显的印。
林顺那下打得很重,常年做力气活的人,力量大的惊人。他牙齿没给打松脱,已算幸运。可是挨了这下,成效不算大,除了听了几句软话,没带来任何实际好处,他不由觉得有点亏。
“爷,爷”福喜的声音从外传过来,赵晋咳了声,把菱花镜倒扣过来扔到桌上,然后站起身,踱步到书案后。
“爷,康大爷跟康姑娘来了,说给爷送点山货。”
赵晋蹙了蹙眉,摆弄着桌上的笔,半晌方道“罢了,请进来喝杯茶。”
毕竟康家人是救过他的,以后也还要来往,他的货常年东西南北的走,也得有这样的人替他押送。
康如虹心不在焉地坐在花厅椅上,今儿她央她哥哥带自己过来,其实藏了些小心思,她固然想见见赵晋,不过比起那个,有些事她更想弄清。
赵晋缓步而来。穿身月色袍子,蓝绸镶边,腰上银带嵌蓝宝石。他穿颜色浅淡的衣裳,瞧来多了些文雅的气质,说话声音也温和,坐在上首让茶,“康公子是才从北边回来的吧”
康如松道“正是,跟北疆人换了些山货,特地送过来给官人尝尝,马上也要过年了,顺便来给官人磕个头道声吉祥。”
他说的客气,自然不会真磕头,他们跟赵晋有往来,赵晋帮他们养着康家堡的人,帮他们打通一些官场上的关系,他们对赵晋也有用,替他走南闯北护送东西,替他摆平沿途各处的土匪。
赵晋道“客气了”,闲话了几句,康如虹方挤了句话进来,“如今在欹县的生意也还好,多亏您照应,欹县虽说小,不过耍刀枪的人不少,我爹还寻了几个同道中人,没事儿就一块儿切磋。就是我无聊了些,原来还能瞧瞧对面绣坊的热闹,如今可冷清了,绣坊里头那个陈掌柜被挤兑走了,她也是可怜,最近镇上都在传,说她名节上头有些不干净。”
赵晋端茶的手一顿,然后挑眼朝康如虹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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