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靠在墙壁上, 目光紧紧盯着赵晋,起初他的神色是惶恐不安的,可听到赵晋这两句话, 他眼底漫过浓浓的恨。他揪着地上的杂乱潮湿的垫子, 因愤怒, 稚嫩的脸庞显得有点狰狞。
“怎么, 这就受不了了”赵晋负手踱着步, 嘴角抿着嘲弄的笑,“你那么想替你爹报仇, 你很敬佩他吧觉得他风光,是个好人”
少年咬住唇, 瘦削的两颊漫上恼恨的红, “要你管”
“姜无极爱脸面, 平素最喜欢被人捧着, 在家里,想必也没少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我要是他,自然也不愿自己的孩子知道自己在外做过什么龌龊事。”
少年捶地道“我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他是被人所害,是被你害的若不是你, 若不是你,我爹怎么会被抓走, 若不是你, 我们家怎么会七零八落, 是你这个坏人, 害得我们如此”
“是么”赵晋俯下身, 扣住少年的肩, “若不是我, 你爹就能长命百岁安枕无忧,不会走到这一步大人的世界,不是你胜,就是我赢,输了的,只能认命。是我把你母亲推到蒋天歌床上去的么是我让人打死你爹的是我抄了你家,那些银子落到我口袋里了是我摔死你弟弟,让你孤零零一个在这浙州城里流浪的么固然我曾推波助澜,我不否认,他的死有我的手笔。可若是当真要复起仇来,你知不知道你的仇人还有许多你要复仇,你有这个实力么你有本事接近那些京官,避过他们的侍卫将他们全部手刃还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个商人,是你唯一可以对付的,所以才从我下手”
被戳中心事,少年眼底漫过一阵湿热,他本不想哭,可不知怎的眼泪就是止不住。
泪水一颗一颗迸出来,在少年脏污的面庞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水印。
“你自己很清楚,就连对我,你都没有任何得手取胜的可能。你也不是一点脑子都没有,你在北山矿场偷了,你怕火势燃烧太慢,而燃放只用一瞬。可你为了向我复仇,害得楼船掌柜损失惨重,他没了生意,生活难以为继,你那把火伤了姑娘们的容貌,她们正是好年岁,好容易挣到今日声名鹊起,你毁了她们的出路,很有可能逼死了她们。你手上这些人命,是不是也要算到我头上来,说是我害了人”
少年僵住脸,心内一阵挣扎。
赵晋的手紧紧捏着他瘦弱的肩,“你看,我才说了这么几句话,你就有所动摇,是不是适才有一瞬,你觉得我说的没错,甚至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仇人”
少年咬住唇,诧异第望着他。赵晋笑了,甚至笑出了声,他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脸,“你瞧瞧,到底还是个毛头小子,你着实太嫩了。”
他松开少年站起身,少年伏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
他挫败、绝望,痛苦、彷徨。他这辈子,是不是注定报不了仇了父亲和弟弟白白死了,母亲走失了,留他孤零零的一个,靠着心底的恨意支撑着,才能熬到今天。
可是一切都完了。
他杀不死赵晋,报不了仇,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要怎么面对自己,怎么应付余生他该怎么办
赵晋好心情地踱着步,他脚步稳健,神色清明,根本不似个卧床三日不清醒的人。
“我有个法子,要不要听听”
少年发颤的肩膀顿了顿,赵晋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都等了一年多了,可见也是个有耐心的,倒比你爹还强些。”
他一步一步踏着,那缓慢而凌乱的脚步,像踩在少年心上。
“要不要打个赌你要杀我,我给你机会。留在我身边,做个牵马的小厮,敢么”
福喜一直没说话,此时才忍不住劝了一句,“爷,不可,此子恨毒了您,此时不除了他,岂不养虎为患”
赵晋摆手制止他,续道“三年为限,三年内,你可以想尽办法来杀我。若是能得手,那应是天注定,我这条命合该没在你手里。可若是不能”
他顿了顿,“往后再不可寻仇。往后你父亲的仇,一世都不可再想起。你可要想好,你想杀我,留在我身边,将有无数的好机会。怎么样,是不是很期待我可是期待得很呢。”
少年迟疑着,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陷阱。这诱惑太大了,赵晋简直是疯的不要命,明知他想杀他,还敢把他留在世上,甚至留在身边他到底是太自负,还是太瞧不起他
他是姜无极的孩子,身上流的是姜家的血,他爹是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强者,他怎可以堕了父亲的英名他一定要手刃仇敌,证明给所有人看。
赵晋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已经动心,就知道他一定会接受这个赌约。
他今天心情很好,即便身体上受了点苦。
他不再理会少年,提步跨出门槛。
福喜追上来,不赞成地道“爷,留下这个祸端在,只怕来日要生出许多麻烦。”
赵晋叹了声,他岂会不知可他想为安安积些福缘,将来若是他死了,盼着旁人能放她一马,也给她条生路。
柔儿在收拾店面,无人光顾的时候,她要么算账点货,要么帮忙做绣活,要么就在不停的打扫。
孔绣娘瞧她忙忙碌碌的,笑道“这几日怎么没见你去瞧你闺女跟她爹闹别扭了”
柔儿一悚,捏紧了手里的抹布,“没哪能啊。”
孔绣娘知道一点儿她的事,每隔十来天,她就会去趟浙州,他们店面进货没这么频繁,柔儿也不想扯谎,索性说了。
但她没提男方是谁,也没说的太详细。
孔绣娘笑道“有个孩子这么牵扯着你,我瞧他不是真心想跟你分。大抵心里是惦记你的,只是好面子不肯说。”
柔儿不吭声,垂头把柜台抹干净。
想到那天,她心里就有点别扭。
他昏沉许久,醒来就说胡话。
他说他想她,念她的好。说他心里有她。
他扣着她的手不放。
他说希望她瞧在安安面上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学着怎么待她好。
他说临去京城那晚他是为了让她别替自己担心,才说那些不在乎她的话。
他说他不是真心想把她送出去,他说他是面子挂不住,无可奈何。
她推他,把他推回帐子里。
他按着脑后的伤,闭着眼说,“柔柔,你要是就这样走了,我这条命,就交代在这了。”
她脚步迟疑一瞬,他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来紧紧抱住。
这一年来,他那些客气疏离,温文有礼都是假的。
他彻头彻尾就是个坏到极致的人。
柔儿推他、打他,一掌挥上去,发出响亮的一声。他顿了顿,然后抬手抹了下嘴唇,掐住她的下巴重新覆上。
柔儿哭了,她替自己心酸,觉得委屈极了。
她努力的活着,努力的想做个有能力有价值的人。
可在他心目中,她仍是个玩物。永远都是。
这是她的命,她的劫数。
想要改命,也许只能期待下辈子
“爷,郭二爷说,想过了正午就要探望您”福喜扶着赵晋上车,担忧地道,“您还没好,郎中说,不叫您乘车颠簸,仔细落下头疼的病根。”
赵晋不理他,掀开车帘坐在车里,想起一事,拨开窗道“人呢”
福喜怔了下才明白他问的是谁。
“您说姜”
话音未落,见个身穿仆从衣裳的少年从慢吞吞从门内走出来。
十三四岁模样,生的俊美非常,身长玉立,便是穿着下人的衣裳也掩饰不住文秀气质。
“爷,人到了。”福喜上前笑道,“姜公子,您既是做了给爷牵马的活儿,就得尽心尽力才是,怎么能让主子等你呢”
少年抿唇不言,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恼意。
车中传出赵晋的嗤笑声,“姜公子在爷这儿,可没什么姜公子。爷身边四个小厮,福喜、福盈,发财,多宝,名儿都吉利。往后你就叫长寿。”
福喜笑道“还不谢爷赐名”
少年抿着唇,气得两腮微微抖动,紧抿着唇,生怕自己骂出来。
福喜瞥他一眼,“长寿,你还愣着”
少年垂下头,铿然跪下,叩了个响头,又立即站起身,牵了缰绳在手。
福喜摇摇头,凑近车前,“爷,咱这会去哪儿”
赵晋道“随便转转。”
福喜答应了,正要吩咐车夫,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赵晋缓速的话语中似乎别有深意。他大胆忖度着,笑嘻嘻吩咐,“老吴,去清溪镇转转去。”
少年蹙着眉,没听懂为什么随便转转要去清溪镇那么远。
走了许久,车马在热闹的长街前停下来。日头偏西,眼见天就要黑了。
柔儿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正要关店算账,门前缓步走来一人,穿着玄色蓝银云纹氅衣,停步在阶前,仰头望了望头顶的匾额。
“绣云坊。”他轻轻念着这三字,目光移下,瞥向店中人。
他提步步上台阶,正要喊她名字,柔儿反应迅速,砰地一声将门关了。
门板硬生生在眼前闭上,赵晋身后的福喜长寿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长寿,他没想到,这么个小店竟然不买赵官人面子,若他没看错,店主还是瞧清了来人是赵晋才把门关上的。
他心道,这下糟了,赵晋睚眦必报,这女店主只怕没好果子吃,惹恼了他,兴许不至于纵奴伤人,但事后定要给他挤兑得生意维系不下去。
可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赵晋顿在门前片刻,就在他以为他会恼羞成怒的时候,赵晋忽然抬手敲了敲门板,好脾气地道“把门开开,咱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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