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小说:庶妻 作者:赫连菲菲
    长寿摸到一座院前, 没敢从正门硬闯,绕到后头试了试围墙高度,他虽年幼, 可身量却不低,攀住墙头朝上一跃, 蹬着墙身就跃到了上头,然后一闪身, 消失在墙内。

    赵晋尚未睡。许是喝了酒的关系, 适才又太兴奋, 此刻毫无睡意,怕影响柔儿, 独自步下床,去净房泡了浴, 这会儿绕到西稍间, 从架上选了本书瞧。

    灯火昏暗,琉璃罩泛着幽光。

    长寿隔窗望见一个朦胧的剪影, 他在暗中悄悄打量过此人许多回,他能从这并不清晰的影子里, 辨认出是赵晋。

    谁都不知道, 长寿随身带着匕首。绑在小腿上,用裤子盖好,然后小心束在靴筒里。

    一开始走路会觉得不自然,不舒服,但慢慢也就习惯了。匕首不能离身,需要自保, 也得随时准备好, 寻见合适的时机为父报仇。

    他缓缓凑近, 心里越发紧张。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赵晋还没有睡,他这般闯进去,能打赢赵晋、或是趁他不备偷袭成功吗

    他前番几次出手都失败了。如果这次再失败,赵晋还会饶他吗兴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不敢赌。

    正纠结中,屋里的灯忽地吹熄了。那个人影从窗前掠过,正朝内室而去。

    屋中窸窸窣窣的响动,很轻微。他将耳朵贴在墙根上,勉强能听见一点动静。

    帐帘撩开,柔儿翻身揉揉眼睛,嘟囔道“爷,您怎么还不睡”

    “这便睡,吵着你了”他把外袍解下来扔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躺进去。

    一个软乎乎的身子落入怀抱,她很自然的圈住他的腰,枕着他的手臂。

    赵晋笑了笑,替她掖好被角。

    屋中再次静下来。长寿候着,候了很久。他计算着时间,一刻钟,两刻钟这下总该睡了吧

    他已经没了耐心,秋叶风凉,他整个人都冻得快僵掉了,手指也发麻不听使唤,再不行动他怕是连动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将窗推开一点缝隙,先静下来观察了一番室内的环境。他已经适应黑暗,能看清屋中的布置。

    确定面前这间屋子里,没有守夜的侍婢或婆子,他跨过一条腿,预备跳进来。

    “哇啊啊啊”

    一声响亮的、凄厉的喊叫打破夜的安宁。

    一个含糊不清、格外稚嫩的声音,像响锣般震动着鼓膜。

    长寿那条迈过窗台的腿卡在那儿,他惊得怔住了,一瞬有些茫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隔间的灯亮起来,内室也有了动静。

    那孩子还在痛哭,边哭边委屈地喊“娘娘抱抱,抱抱宝宝抱抱”

    柔儿弹起来,慌着穿鞋下地。赵晋按住她手臂,道“你别忙,慢点儿,披件衣裳再去。”他先从床上移步下来,点燃了烛灯,然后持着灯,等柔儿披好衣裳,用另一手搀着她,一道朝外去。

    眼见烛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长寿知道大势已去,只得收回脚,从窗口跳了出去。

    暖阁里,柔儿拨开帐子坐在床沿,摸着安安的小脸道“这是怎么了,哭得这么厉害”

    乳母讪讪道“许是做噩梦,吓着了,不若明儿请个师太来给喊个魂,免得冲撞了什么。”

    柔儿目视赵晋,等他拿主意,在安安的事上,她总是小心谨慎的,生怕自己做的不够周到。赵晋俯下身,伸指摸了摸安安的小脸,“我瞧还好,许是白日撞的那下,当时贪玩没在意,这会子疼了,就委屈上了。”

    他又抚了抚柔儿的肩,“别太紧张了,闺女没事的。”

    柔儿点点头,瞧安安哭累了,贴在自己臂弯中迷糊糊的想睡,她仰头对赵晋道“晚上我在这儿陪她一宿吧,免得待会儿又醒了,爷您去睡,别跟着熬了。”

    赵晋点点头,“那我瞧着你们都睡下了再走。”

    乳母在旁,觉着自己有点多余,忙去柜子里抱了新的被褥出来,重新在床上铺好,帐子放下来,柔儿抱着孩子,赵晋伸手在她臂上轻拍,院子重新静下来,好像适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长寿在外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始终没等到赵晋从那小女孩的房里出来。

    他挫败地离开了上院。

    九月微凉,等到了十月初,头一场雪就下起来了。

    赵晋搬到清溪也足有一个月,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结交他,尤其县衙那几个官员,几番上门来送请柬,想借着官威跟他攀交情。

    赵晋拒了几次,想到柔儿毕竟在人家地界上做生意,不宜太不给脸了,于是选了个晴天,应了严县令的邀约。

    不便在衙门里设宴,就把地址定在了清溪最红的楚馆。朝廷有明文禁止官员狎妓,但禁令名存实亡,根本没人顾忌。

    赵晋觉着挺新鲜,自己像是转了性,自打搬到清溪,还从来没踏足过此地的风月场。

    他像个辞官致仕的老官人,不是在府里瞧书,就是随友人去城外打马,不需柔儿耳提面命,他自己就会在天黑前准时回到家,然后等她从铺子里回来一块儿吃晚饭。

    今儿听着那些琵琶曲儿,熟悉的热闹又回了来,姑娘们身上劣质的脂粉香味浓郁,酒水像不要钱似的在杯盏的碰撞中泼洒出来。

    他原先喜欢的就是这种热闹。

    许是随着年纪渐长,慢慢有点吃不消这种喧闹。那几个县官几杯酒下肚就没了正形,严大人平素颇具官威,此刻正挽着妓子的手说着情话。他座下的何师爷笑道“官人原先在浙州,咱们想亲近也没甚机会,如今可好了,官人来了清溪,往后常来常往,说话也方便。我们严大人敬佩您久矣,大前年清溪下头好些个乡里闹水灾,粮食都不够,灾民险些挤爆了城门,差点出了大乱子,亏得官人救济那两万石粮食,替咱们解了围,这份恩情,严大人一直记着呢。严大人,您说是不是”

    严大人已经喝了不少酒,眼睛迷离,舌头也捋不直,“就是就是,赵官人是个好人呐,往后也还请多照应,您家大势大,漏几个子儿就够”

    “大人醉了”何师爷生怕他失礼,忙举杯灌了他一盏酒,给那妓子打个眼色,命她把严大人扶下去。

    何师爷上前,挨坐在赵晋身边,“过去赵爷有吩咐,都是派福爷来传话,这回咱们近了,有什么事儿,您叫人喊小人去听吩咐,千万别客气。今儿何大人太高兴,多喝了几杯,失礼之处,还望您海涵。大人另有心意,已叫人送去了府上,回头您瞧了,若是觉着满意,权当大人跟我等的尽了孝了。”

    赵晋斜倚在榻上,半眯着眼睛,一直瞧着厅中央舞着的姑娘,听何师爷说礼物送去了府上,他心里顿了下,酒醒了三分,移目看过去,“何先生是说,严大人派人去了赵某家里”

    这起子人会送什么他大略能猜着。

    何师爷笑得暧昧,“金银珠宝官人多得是,大人也是费尽心思,想送些不一般的”

    得,还真给他家里送美人去了。

    赵晋坐直了身子,把手里的酒杯一掷,“抱歉,赵某乏了,今儿就到这,恕不奉陪。”

    何师爷见他如此急切,心道传言果真不假。这人一听说送了美人回家,立时连酒也不喝了,急着往家赶呢。

    何师爷等人纷纷站起身,含笑拥簇他步出楚馆。

    赵晋坐进车里,有点烦躁地撩开窗,冷风夹着雪片拂进来,也觉不出冷。柔儿跟旁的夫人不一样,不论过去他们相识多久,正式成婚这才两个多月,总不好新鲜劲没过就纳新人。且他是盼着过安宁日子才来的清溪,从前那个鸡飞狗跳的后院也给他留下不小的阴影。

    车马行得很快,赵晋下了车,快步走入家门。

    清溪宅院管事是新提拔上来的,此时正立在门前等着回话,一见赵晋,就上前笑道“爷,适才衙门严大人命人送了四个姑娘过来,请示了太太,命先把姑娘们安置在玲珑馆。让小人候着您听您示下,问问您的意思,看要不要排个次序分置在后园空着的几个院子里。”

    赵晋苦笑了下,“太太人呢”

    管事笑道“太太和小姐歇下了,太太说了,若是爷晚上回来,想挑哪个姑娘伺候,叫小人们不必去回她,全凭您吩咐就是。”

    赵晋瞧管事一脸笑,真不知他怎么笑得出来。陈柔说的这是好话吗一副体贴大度的模样,还特地嘱咐“不用回她”,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明明就醋了,在意得不得了,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给谁看呐

    赵晋摆摆手,“你下去吧。”

    他去了内园,上院黑压压一片,连灯火都没点,她一向睡得迟,要在灯下做绣活,若是碰巧他有事外出迟归,她还会叫人温着汤水,等他回来饮。

    今儿她睡得这样早,他心里明白,这定然是生气了。

    他跟守门婆子比个嘘声的手势,走到门前笑嘻嘻一推。没推开。

    他站在门前,扬唇笑起来,“金凤,是我。”

    柔儿可以发脾气不开门,金凤可不敢违逆他的令。

    隔壁一个姓王的乳母端着热水步出来,笑道“爷,今儿金凤姑娘告假,有事回一趟家。太太说跟前不必留人,婢子们都下去了。”

    赵晋木着脸点点头,负手立在那,高大的身影挺拔如山。等乳娘走远了,他才重新贴近门前,笑嘻嘻哄道“柔儿,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里头毫无动静,柔儿干脆装睡不理他。

    赵晋回头瞧见适才那乳娘又踅身走回来,眼瞧就到跟前了,他手上用了几成蛮劲儿,一掌推断门闩,撩帘走了进去。

    柔儿坐在床头,诧异地望着他大摇大摆的进来,赵晋径往床里去,拨开帘子掀开被把她揪过来,“发的是什么脾气不是挺大度的,直接替爷把人都收了”

    柔儿想往床里逃,被他按在边上儿,在后扣着她,“跑什么呀今儿爷不要那几个美人,就要太太你服侍,你这么贤惠宽容,不会不肯吧夫为妻纲,这可是你的本分。”

    柔儿被他钳制得不能动弹,伏在锦被上做着无谓的挣扎,“您有新人伺候,还来我这人老珠黄的人的屋子里干嘛您别乱来,我今儿不舒服。”

    赵晋咬着牙把她颈后的系带拽开,将水粉色绸子兜衣扯下来团成一团丢在地上,俯下身蹭着她鬓边儿,“犟东西,还嘴硬呐醋了就醋了,有什么不敢认的爷知道,你不自在,心里头委屈,知道你爱惨了爷,受不得爷跟旁人。”

    柔儿眼底蒙上一层水汽,怕给他瞧见,睫毛覆下来遮住幽怨的情绪,她咬着锦被,半晌才道“才没有这有什么,迟早都要有的,我能看开,也能做个贤惠正室”

    赵晋一手反剪着她两手,一手撩着她鬓发,“真的没醋啊”

    柔儿抿唇点头,“嗯。”

    “小样儿。”他笑了下,挥开她鬓边那只手,一掌打在她臀上。

    “到底醋了没”

    柔儿猛地张开眼睛,又是羞臊又是火辣辣的疼,他、他怎么能这样

    “啪”,响响亮亮又一声。柔儿身子一缩,却被制住了逃不开,她泪珠子都快迸出来了。

    赵晋俯下身咬着她的脖子,“醋了没,我的乖”

    这问话恁地危险,半是诱哄半是威胁,柔儿咬唇不肯吭声,赵晋手落在打疼的位置上,“还不说”

    她闭上眼,终是忍不住,嘴一张哭了出来。

    赵晋这下慌了,忙松开手把她翻过来抱住,“好了好了,逗你的,打疼了叫你打回来行不爷酒多了,一时糊涂,太太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对不住啊。瞧瞧,哭成什么样了,那么疼吗你掀开叫我瞧瞧,是红了肿了”

    柔儿满腹委屈,她一整晚都在胡思乱想。她想过他会纳妾,会有别的女人,可毕竟那些还没发生,她享受着现如今他待她的体贴待她的好。他这样的人,三妻四妾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事情发生在眼前,她发现自己心里泛酸,难受得不行,适才坐在黑暗的房里,她想象着他跟那几个美人在一起的样子,她根本没法入睡。她甚至在想,当初赵晋后院人那么多,又有外房,卢氏是怎么忍的呢为什么她能毫不在意,由着他一房一房纳新人

    她也不是霸道不许,只是心里真的好难受。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不堪了。

    赵晋温声哄她,给她陪小意儿,她坐在他腿上,无声抹着泪珠。“我不是不让您纳人,我知道迟早迟早都会”

    赵晋端着她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爷也不是见个女人就得收房吧姓严的自作主张,觉着我赵晋好美色,特地送过来向我献殷勤。你要是因为这几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就拈酸赌气,可真是冤枉我了。”

    柔儿琢磨着这话,止了泪道“那往后要是您遇着您自个儿合心意的”

    “谁能比你合我心呐甭想这些有的没的,傻妞儿,爷过去为着掩人耳目,很多事儿不得已,爷也不见得,真就那么花。如今日子过得挺好,爷还没享受够呢,人得知足不是心肝儿,莫哭,爷今儿好好服侍你,权当给你赔礼了,啊”

    隔院的灯火忽明忽暗,下雪了,外头莹白的雪籽落了满窗。门闩坏掉,那雕花木门关不紧,风拂过来,吹得门框一下下轻摇,撞着夹棉毡帘,发出轻飘飘的响动。

    幸而外头没有侍婢守夜,不至泄了机关。

    柔儿靠在缎面绣花的枕上,心里颇沉重,难以投入。

    她原本以为这悠然安稳的日子能永远延续下去,原是她自欺欺人。凭着一腔热情,一抷感动,她就把自己填入这座空荡荡的宅子。那些空屋寂院,迟早是要填满人的吧

    她心里酸涩不已。赵晋温柔的吻上来,连这个亲吻,也不是单属于她自己,这份温柔,也会同样予以别人。

    她抬腕掩住眼睛,怕自己的恐惧失落被看去。

    赵晋啄着她的唇,曼声道“明儿把人退过去,你放心”

    她低低“嗯”了一声,可这心,到底怎么才能放下呢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自私贪婪的。她好想他这份热情,只给她一个人

    到底是奢望,不可得,永不可得啊。

    十月中赵晋回浙州理事,因天气太冷,不想安安跟着来回折腾,柔儿没有跟他一道回去,她们母女俩留在清溪。眼看要到年关,年前各处铺子都要大量订货,以备供应,事情堆在一起,连着两个月来其他杂事,赵晋要过目的东西不少,还得跟浙州的友人和生意伙伴们走动,这回回来,直忙了七、八日,脚不沾地没一点儿空闲。

    柔儿照常打理生意,有赵晋提点,这些日子她的绣庄生意突飞猛进,多请了三个绣娘,才勉强忙得过来。孔绣娘跟她商量,等过了年,把旁边的笔墨行也赁下来,多请几个人,扩一扩店。

    柔儿算了笔帐,抛出人工杂费和本钱,瞧似花团锦簇的账面其实富余不多,更多的钱都堆积成布料摆在库房里,是不能抽用的。要扩店,除非再有两倍的客流,才能保本不赔。她劝孔绣娘先顾着眼前的生意,等再稳固两年,才考虑扩店的事。

    林顺来找孔绣娘去城隍庙前吃东西,见着柔儿,他笑着过来打招呼,“阿柔,你嫂子惦记你,这几日总说想去看看你,没空出时间,晚上要是活计不多,你不若去趟饭庄,晚上在那儿吃算了。”

    柔儿点头应道“我也惦记他们呢,我爹娘搬过来这么久,我也没去瞧几回,是我不孝。顺子哥,待会儿你跟阿依坐我的车一块儿走吧在南边路口把你们放下来,免得顶着风走那么远,怪冷的。”

    林顺看了眼孔绣娘,挠头笑了笑,“不用,我俩我俩就想走走。”

    柔儿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对小情人嫌她碍事耽搁人家独处呢。她笑着打趣了几句,等闭了店门,就吩咐去南乡饭庄。

    今儿跟车的还是长寿,柔儿对他印象不错,这是个行事踏实,不多言多语的孩子,他打理的马匹尤为干净,套车比别人快,车厢也收拾得整齐。

    他年纪不大,柔儿觉着他不容易,下了车,掏出一把钱递给他,“你跟老伍一块儿去,买点热乎东西吃一点儿,冷就进店坐会儿,没有外人,不必拘束。”

    长寿望着眼前那只白生生的手,默了一会儿,伸手把钱接过来,朝她躬身点点头,算是行了谢礼。柔儿没在意,扭身走进了饭庄。

    林氏和陈兴见她来,都很高兴,忙不迭找位置叫她坐,又沏茶递水叫人送点心,等最后几个客人付了账,陈兴就提早把店关了,一家人围在桌前吃饭。

    林氏瞧柔儿气色不错,贴在她耳边悄声问她“怎么样,有动静没有”

    柔儿怔了下,林氏笑道“你肚子呀,成婚也有两个多月了,你俩这么黏糊,是不是该给安安要个弟弟妹妹了”

    她这句话说的声音有点大,引得陈婆子等人都瞧了过来,陈婆子一脸关切,道“先别这么快,你身子骨不好,亏损得厉害,这会子有了,只怕孩子胎里弱,对你也不好,养养再说,这事儿急不得。”

    当着陈兴和父亲的面说生孩子的事儿,柔儿脸上有点挂不住,她红着脸道“没呢,您别听我嫂子瞎说。”

    她顿了顿,又道“赵他原先那些个妻妾跟着他六七年都没只怕不那么容易,您别替我操心这个了。”

    林氏想到这,不由也叹了一声。一元大师说柔儿的八字能给赵晋生孩子,却没说是男是女,万一卦象就应在安安身上,往后能不能再有子息,还真不好说。

    城里的那些流言林氏也听过不少,说赵晋注定无子,若当真天意如此,那往后还是少提这个吧,免得引得阿柔伤心。

    林氏讪笑道“来来来,瞧你哥备的这些菜,就猜到你这几天要过来,山笋鱼丸豆腐汤,原是你爱吃的。”

    话题别开,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顿饭。

    等柔儿坐上回家的马车,众人的笑脸就垮了下来。若当真不能再生养,可真是太遗憾了。

    柔儿支着窗,望着外头灯火点点的街巷。她心里闷闷的难受,从那几个美人被送进院子,她就开始不受控地着慌。

    她不知道她跟赵晋最后会走到哪一个方向去。

    若是新人胜旧人,相看两相厌呢

    这些事不能细想,一想到,就徒惹心伤。

    柔儿放下帘子,把自己投入车厢的阴影里。就在这一瞬,听见外头车夫的说话声,“长寿,你看对面来的是不是官人的车”

    长寿“嗯”了声,话音刚落,就听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响。

    福喜笑着打了招呼,“长寿,老伍,太太在里头吧爷惦记着,亲自来接了。”

    赵晋跳下车,几步靠近柔儿乘坐的车厢,敲了敲车壁,道“媳妇儿,我上来了。”

    车帘一掀,伴着飞舞的雪,他钻进车来。

    空阔的车厢瞬间变得局促起来。

    他没客气,握住她手腕坐到她身边,扣住她下巴就先亲了一下,“想我了没”

    她揪着他衣襟诧异道“您不是叫人送信儿,说明晚才回来”

    赵晋笑笑,揉开她微蹙的眉头,“家有娇妻,放心不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日子你怎么样是不是跟我一样,相思成疾,总是挂心”

    她抿唇笑了笑,勾着他脖子凑近,在他腮边吻了一下,“嗯,想您了。”

    他笑得更得意,把她抱得更紧,“不瞒你说,我连晚上饭都没来得及吃,飞奔回来见你。”

    柔儿想了想,道“不若在街边先买个甜汤,您垫垫肚子”

    赵晋也正有此意,笑道“适才经过城隍庙,瞧见有个卖馄饨的摊子,咱们去吃点儿,顺便逛逛”

    她自然同意。

    两人在城隍庙街前下了车,直奔那个卖馄饨的摊点,要了一碗馄饨,一份卤菜,一碗甜米酒。

    福喜抹干净桌凳,把赵晋请过去。两人对坐在冬夜的小摊档前,头上是破了洞的一顶竹棚子,露天吃东西。这种事在赵晋身上极少发生,他一般或是在酒楼,或是在楚馆,街边这些小摊子,他从来没带女人过来吃过。今儿是头一遭,他知道柔儿不会嫌弃。

    她也拿了只勺子,怕他一个人吃着无趣,在他对面饮着甜米酒。

    赵晋夹了只馄饨喂到她唇边,她慌得去瞧摊前的其他人,见没人注意自己,才红着脸张开嘴把馄饨吃了。

    汤水滴在唇边,水亮亮诱人。赵晋伸指替她捻去,在她的注视下,把那根沾过她唇的指头点在唇间,抿了一口。

    她霎时羞得不行,这是在外头,有这么多人在呢。虽知道不一定会有人注意他们的动作,可这种隐秘又亲热的举动,实在太叫人心惊,也太令人悸动了吧

    她心脏砰砰乱跳,一时连话都说不出。

    不远处长寿正盯视着二人,他不大懂大人之间的感情,只觉得赵晋无耻得可以。他心里不屑,轻嗤一声不再看了。

    “阿柔,赵爷”

    一把欣喜的声音闯进来,引得柔儿慌忙看过去。

    孔绣娘挣开林顺的手,快步朝他们走过来,“真是你们刚才瞧见旁边停了两辆马车,就像你们的家的车,我还不敢确定,怕瞧错了。你们怎么会上街来”

    柔儿起身迎着她,笑道“官人饿了,我陪他来吃馄饨,你们这是逛完了,要走了吗”

    孔绣娘笑道“巧了,我们也是来吃馄饨的,要不一起”

    撞上了,总不好装不认识

    柔儿顿了下,下意识去瞧赵晋,他不喜欢林顺,很忌讳她跟林顺那点过去,不知他介不介意

    却听赵晋笑了笑,“请。”

    柔儿松了口气,福喜上前来帮忙多填了两只板凳,林顺在摊主那边要了两碗馄饨一碟花生,想到柔儿在,又多要了一盘糖渍蚕豆。

    食物端上来,林顺无声地把蚕豆推到柔儿面前。孔绣娘拍了拍林顺的胳膊,笑道“还是你了解阿柔,知道她喜欢吃甜的。”

    一语毕,桌上的气氛登时僵了。

    林顺有点着急,想解释,他怕赵晋误会,更怕孔绣娘误会。柔儿也有点尴尬,她跟林顺的事孔绣娘也知道,若是对方介意

    赵晋沉默着,在三人的注视下,用筷子把那碟蚕豆挑到自己面前。孔绣娘咬了咬牙,以为他要发脾气将盘子掀了。

    赵晋夹起一粒豆子,放在柔儿空了的米酒碗里,“吃吧。”

    孔绣娘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咳了两嗓子。白担心了。

    林顺后知后觉,觉着自己适才行事不妥,他将碗里的馄饨拨出两个,填到孔绣娘的碗里,“阿依,你也多吃点,天儿冷,又走了这么远,累坏了吧”

    他甚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孔绣娘都习惯他的沉默了,两人在外头逛着的时候,几乎都是她在说,他偶尔应付一两句,并不会主动找话题。他关心她是默默的,就连亲热也

    孔绣娘想到刚才在那个很僻静的巷子里,她正兴奋的说着话,他突然转身,把她推在墙上堵住她的唇

    她脸颊霎时红了,以吃馄饨的动作掩饰着慌乱,生怕自己的小心思给人看出来。

    柔儿的手在桌底,轻轻挠了下赵晋的膝盖。

    他横目过来,朝她抛个冷眼。她不肯退缩,掌心在他膝头轻轻抚了抚。

    这算什么因他容许她跟旧情人一块儿吃饭,给他的安慰吗

    赵晋扣住她的手,捏了两下,却始终不肯给她个安抚的笑。

    四人在摊前作别,等孔绣娘和林顺走了,他便不理会柔儿,径直朝城隍庙东边的街上走。

    她跺了跺脚,在后追上来,抓住他的袖子轻轻摇晃,讨好地笑着道“这位俏郎君,您一个人吗要不要我陪你同行,说说话呀”

    赵晋横她一眼,把袖子抽回来,“不必了,小生已有家室,对外头的妖女,没甚兴趣。”

    柔儿回身见行人甚少,风雪颇大,也没谁注意自己,她大着胆子挽住他的手臂,倚着他道“郎君,风寒雪冷,您孤身一人,难免幽寂,叫小女陪陪您,您别这么冷漠,急着拒绝嘛。”

    到底胆色不够,一句话说完,立即跳开半尺,生怕自己适才大胆的举动被人瞧了去。

    他们身后,牵马缓步而行的长寿别开目光,心道“原来她也不是什么好女人。”

    柔儿不知行迹已露,快步追逐着赵晋的步子。

    路面结了冰,尤为湿滑,她忽然脚底一软,低呼一声,整个人朝前跌倒。

    “爷”她想抓住他袖子,他比她更快一步,回身结结实实将她抱个满怀。

    柔儿整个人,就这么在街心扑入男人怀里,她刚从跌倒的险境中解脱,不等放下心来,立即又被另一种紧张心悸控制。

    心跳得厉害,虽面前这个是她的丈夫,虽两人已经这么亲密这么熟悉,可她还是难免紧张,难免羞涩。

    福喜等人不知就里,暗自别过头不敢多瞧。他们着实没想到,自家太太瞧上去怯懦,原来竟也这么大胆的,当街就跟爷这么抱着

    有几个行人诧异地瞧过来,柔儿慌忙推开赵晋,他怕她又滑倒,扯住她的袖子搀着她,还打趣道“这么着急投怀送抱,那小生不若从了你吧。”

    他凑近些,俯下身将唇贴在她耳畔,“既是你主动求爱,可得负责到底,今个儿晚上”

    飞雪漫天,迷了人眼。她鬓上染了霜色,衣襟上落了一层轻雪。

    雪片像羽毛,轻而慢地从天际落下。赵晋眉头也凝了霜,直待他把她抱进房里,那漫漫的雪片才消融成水迹。

    安安早就睡了,这个夜晚只属于他们。

    指尖冰凉,耳朵脸颊,冻得失了知觉,浑身发冷。可很快热气就涌上来,取而代之。

    他掌心很暖,很宽大,柔儿握住他的手,眸色迷离地瞧着他的眼睛,“爷”

    她声音发涩,不知缘何,带了几丝哽咽。

    “我心里只有您”

    “我,陈柔心里,只有您一个人呐”

    他动作僵住,沉默地望着她。

    她贴过来,拂去他眉头上霜雪化成的水点,然后在他鼻尖、下巴上轻轻的落上细吻。

    她捧着他刚生出点点胡茬的下巴,一字一句地道,“要是您也只有我”

    要是他这辈子,也只属于她一个,该多好啊。

    可是,这话怎么说出口呢

    这种事怎么可能实现呢

    世道如此,律法如此,命运如此。

    若她是男人,他是女人就好了,她一定能做到,只守着他一个。

    可她怎么能拿自己这种可笑的心思,去要求他呢

    她以为她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以为能控制住跟他之间的分寸,原来不能啊。实在太难。

    赵晋俯下身来,拨开她脸颊上凌乱的碎发,扣住她的下巴打量着她。

    这个女人说她心里只有他一个。

    她爱着他。

    他笑了下,“柔。”

    唤她的名字,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该用什么词汇,什么语句,才能描述他此刻的心迹呢

    说不出来,那就

    用别的法子,让她知道。

    又是一年腊八节。

    两边生意都格外忙,都要看顾。赵晋又去了一趟浙州。柔儿的绣庄新到一批货,两人都忙,又要开始准备年节的人情往来。

    柔儿头回持家,才知道大宅门的女人一点也不清闲。

    赵晋朋友多,光是清溪这头要走动的关系就有十来户。多半是对方会先来送礼,然后年节前他们备好回礼送过去。赵晋势力摆在这儿,自然送礼的档次不能低,柔儿见公账上数万的银两流动,暗暗换算着,这要是凭她那间绣云坊,得多少年能赚回来这些数目。

    福喜近来忙着出面要账,在家里时候也不多。柔儿觉着长寿颇沉稳,时常把他带在身边使唤。

    长寿对柔儿的看法比较复杂,她是赵晋的女人,自然属于他敌对的对象,可她又实在太信任他对他太好,还托人给他做鞋做衣裳,她可怜他没家。可他没家,还不是赵晋害的

    柔儿点算好账目,把长寿喊过来,“这两日我抽不出时间,铺子又太忙,你替我顾着那边儿,来货就点算入库,有闲暇就帮着招呼招呼客人。这钱你拿着,自个儿买饭吃,干活再要紧,没有身子骨重要。”

    长寿把钱收了,依旧是锯嘴的葫芦闷不吭声。

    柔儿又道“我听说你在跟韩护院习武,时常弄得一身伤,回头你找金凤拿两贴伤药,别光硬扛着,生得这么好看,莫留了疤痕才好。”

    长寿目光闪了闪,点点头。

    “行了,你去吧。哦,对了,帮我把楚管事喊过来,我有事问他。”

    长寿揣着钱走出屋子,冷风裹进来,柔儿坐在椅上打了个寒噤。这几天,她有点腰疼,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凉。

    楚管事很快就过来了,柔儿跟他商议了宴客的事。年节人来送礼,总要留下吃个茶用个饭,一笔一笔都是要事,马虎不得。

    楚管事很和气,也很帮得上忙,替柔儿提了几个建议都很中肯,柔儿道“那就依着您的法子办吧。官人说,过两日族里的人要赖浙州,我许是得回去住几日,这边的事就全权交由您,托付您了。”

    两日后柔儿乘车去了趟浙州。

    族里的旁支年年要来送土产,与赵晋保持亲密的联系。

    柔儿白天陪几个族婶逛园子,颇有些费神。晚上灯下坐着,胃里就翻腾不止,腰疼也厉害,伏在枕上脸发白。金凤在外头忙着备晚点,屋里只留个看火的小丫头。她忍了一会儿没惊动人,心道许是睡一会儿就好了。

    赵晋陪族叔们饮酒,这会子还没散。他打发福喜进来禀了一回,说叫柔儿别等他,先歇下,只怕今儿就宿在外院了。

    柔儿歇了片刻,那难受的滋味越来越扛不住,她坐起身,张口想唤金凤,哪知才坐起来,眼前就一阵发晕。跟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来,已是一个多时辰后。

    屋里点着灯,赵晋坐在床沿上握着她的手,见她动了下,他和金凤等人紧张地凑过来。

    柔儿适应了光线,瞧赵晋面沉如水,一点笑意都没有,她心里发慌,张口问道“爷,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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