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处置这小姑娘
把她唤醒还是喊人过来, 告诉他们她在这里
她睡得这样香甜,唤醒后,她会不会哭闹没睡够的话, 会不会不舒服
可是天气这么冷, 她睡在这里, 会着凉吧
他试探的,伸出手, 想要试试小姑娘的额温。
她怀里抱着的那只猫警醒地盯着他的动作, 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像是在警告他
小姑娘蹙了蹙眉,长而翘的眼睫毛轻轻抖动着, 长寿心头一紧,她醒了。
小姑娘张开眼睛, 有一瞬懵怔, 她下意识地想扁嘴哭,想喊“阿娘”或“嬷嬷”,可是下一秒, 手里摸到一团毛绒绒暖呼呼的东西, 她坐起身抓住怀里的猫, 然后笑起来道“喵喵。”
这一笑像风雪过后初霁的天际漫起来的光。长寿立在边上, 他没敢说话惊动她, 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玉雪可爱的小人仰头望着缸口,她坐在里面, 小小的一只, 坐着的高度, 还不及缸体的一半高。
长寿适才就看见水缸边上放着一只倒扣过来的箩筐, 小东西应该是踩着这个攀上缸沿, 然后掉落进去的。
她应该摔疼了吧有没有受伤怎么没有呼救,却在里面睡着了呢
小人儿费劲儿地挪腾着小胖身,站起来,一手把猫搂在怀里,一手张开伸向长寿,“抱安安,抱抱。”
奶声奶气的几个字,听得人心都化成了水。
她一只手抱不住那只猫,有点儿着急,两手把猫毛绒绒的身体托住,先捧高递过来,说“抱喵喵。”
长寿忍不住笑了,正要接过那只猫,那猫警觉性极高,眼见自己要被陌生人接过去,弓起背恶狠狠地“喵”一声,陡然蹿上,从长寿两臂之间跃过,弹跳到一旁窗上,然后溜得不见踪影。
猫的动作太快,长寿和安安都愣了愣。长寿歉意地道“它怕生人,我没抓住它。”
安安愣愣望着他,然后澄澈的大眼睛里,一点点蓄上委屈,她张开嘴,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一哭,长寿就慌了,他忙伸出手,想把她抱出来。安安一屁股跌坐回缸里,他朝内探了探,才抓住她一只胳膊。这只小胳膊又短又软,虽然她胖胖的,是个肉乎乎的小人,可是她太小太软了,他不敢用劲儿,怕自己太大力抓她,会把她弄痛。
“是大小姐吗”
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片刻更多的声音一并涌过来。
有人自后拎住长寿的衣领把他甩开,有人把哭着的孩子抱出来,“快去,知会舅爷,大小姐找着了。”
话音刚落,陈兴夫妇就到了。
林氏上前抱过安安,陈兴问道“在哪儿寻着的谁找见的”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躬身笑道“大小姐失足落入缸里,哭声引了人过来,小人把她抱出来的。只怕是受了惊吓,舅爷舅太瞧瞧,小姐有没有摔伤”
陈兴拱手道“诸位辛苦。”他从袖中摸钱出来,幸亏想着今日要给小辈发利是钱,所以随身带着一些。把眼前的下人都赏了,正要踅身回去,余光瞥见人群后沉默不语的长寿,他招招手,“你过来。”
长寿抿唇,目光迟疑。那管事喝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舅爷喊你,你小媳妇儿似的磨蹭什么”
陈兴跟林氏耳语两句,林氏从袖中摸了一把铜钱出来。陈兴接过来然后递到长寿手里,温声道“大家辛苦了,赵爷不在家,太太有孕,大小姐年幼,全赖大伙忠心仔细,今日才没酿出祸事。”
彼此客气了两句,陈兴和林氏带着安安一并回了上院。
那几个发现安安在水缸里的侍人都被带进院子,等待柔儿问话。
屋里,柔儿抱着安安哭了一回。她后怕得不行,若是安安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不知该怎么面对。适才浑身力气抽光,慌得什么都不能做。这会儿主心骨有了,稍稍安定下来。
上下仔细打量过,安安穿得厚实,没有摔伤,只是她还太小,复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独自逃出门跌在库房前的水缸里。陈兴叹道“适才那位乳母还在院子里跪着,说要向你请罪,妹妹,你怎么想。”
柔儿固然生气,孩子交给她们,柔儿向是百般笼络示好,吃穿住行都给最好的,月钱是寻常侍人的两三倍,过年节轮番给她们放大假,让她们也能回家与自己的孩子相聚。平时有个大事小情,柔儿也都好说话,听说谁家有什么困难,还会主动过问相帮。为了大伙儿能尽心照顾安安,能满足的都满足了。她和赵晋都不是苛待下人的人,赵晋更是出手大方,孩子会翻身了,赏。孩子会说话了,赏。孩子做了件什么叫他高兴的事,还赏。赏她身边的人,给足了她们体面。平时柔儿在家,她都会把安安带在身边,那些乳母嬷嬷比谁都闲。她这样相待,乳母却连个孩子也看不住。磕了碰了都算小事,把孩子丢了,这要如何原谅
当然她也自责,怪自己没带好安安。今儿心情大起大落,她不知道自己若是再见了那乳娘,会说出什么话来。言语能伤人,她也能理解,谁都有一时大意的时候。她摆摆手,道“叫她起来,回房去吧。我今天,不想见她。”
梅蕊道是,撩帘出去传话。
隔窗听见梅蕊训斥那乳母,“太太仁厚,平素待你们不薄,可不能因着主子宽和就忘了自个儿什么身份。昨儿晚上你跟门上的孙婆子赌牌喝酒,多晚才睡,太太不知道,瞒不过我。如今为着一时贪玩,误了大事险些害了小姐,就算太太不追究,我也定会向爷秉明。”
乳母哭道“我自知犯了大错,不敢求太太原宥。梅蕊姑娘教训得是,无论爷跟太太怎么罚我,我都接受。只求姑娘告知一声,小姐可有受伤,有没有被吓着”
相处一场,人都是有感情的,安安乖巧可人,乳母也很喜欢她,不希望她出事。
屋内,林氏愤然道“你听听,原来她昨晚赌牌去了,怪道今儿困倦。这么个人,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她妹妹,你好性儿,只怕底下人当你好欺,瞧赵爷没在,一个个就不尽心,今儿出了这么大事,你得好好敲打敲打那些人,孩子的事冒不得险。再出一回这种岔子,咱们还活不活了”
梅蕊遣走了乳娘,折回来禀道“外院黄管事和三个小厮候在外头,太太可要传进来问话”
柔儿点点头,杏枝将稍间的帘子放下来,梅蕊去传那几人进来,在明堂地上拜下,齐声道“太太大吉。”
柔儿声音传出来,有些疲累,“谁找见的安安”
黄管事笑道“是小人。一听说小姐不见踪影,小人当真急坏了,先吩咐锁死了各门免叫小姐跑出去,又捡人少僻静处去小姐,皇天不负有心人,叫小人得偿所愿。小姐跌进库房前备用的水缸里头,幸前两日小人命人清洗水缸,把水都放干了,也是小姐吉人天相,福泽深厚,这才免了一场祸事。”
柔儿听了,也暗道好险。她把安安搂得更紧,这要是缸里有水她不敢想下去。
“梅蕊,看赏。”柔儿道,“黄掌事,多亏您心细,您的劳苦,我会向官人秉明的。”
黄掌事一再称谢,“小人不敢居功,为主子分忧,是小人本分。大小姐金贵,哪怕要小人用命去换小姐的平安,也是值得的。”
柔儿笑道“您客气。”又吩咐梅蕊赏那几个小厮,“你们也辛苦了。大年节下的,大伙儿舍了回家团聚的机会,尽心尽力为着我们,我是感激的,也知道大伙儿的忠心。”
几人高兴地谢了赏,长寿抿唇不言,一直默默立在管事身后。柔儿也倦了,不耐烦应酬太久,黄管事带着人告退,长寿目视帘内,隐约看见几个影子。那小姑娘很安静,被太太抱在腿上。
跨出门槛,梅蕊自后跟上来,“长寿,你留步。”
黄管事回过头,丢给长寿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长寿没理会,回过身问道“什么事”
梅蕊把他引到屋里,挑开帘子,柔儿缓步走出来。安安揪着母亲的衣摆,迈开小腿亦步亦趋的跟着。
“你适才好像有许多话想说。”柔儿曼声道,“现在人都走了,你可以说了。”
长寿迟疑片刻,他没想到太太会注意到他。黄管事一上来就把他功劳抢了,这种功劳他其实根本瞧不上,所以也不会为此去辩解。可是二门上存有隐患,难保这类事不再发生。稚子无辜,岂能拿一个两岁小孩子的安危冒险
长寿垂眸道“我说的,你会信么”
他寡言少语,规矩不及旁人好,有时柔儿跟他说话,他也不默不吭声。柔儿瞧他年纪小做事又勤快,不与他计较,还给他送过两回鞋和衣裳。
梅蕊在旁道“太太单独把你喊回来,自然就是为着听你说。”
长寿道“二门守卫不足,守门婆子爱赌钱,尤其晚上,没人注意就溜去聚赌。又贪财,外院的人为了更内园侍人往来方便,常常吩咐她留门,使几个铜板就能买通。护院每个时辰巡一回园子,路线时间都固定,那婆子只要在护院巡夜过来的时候回去,假装没离开过,就神不知鬼不觉瞒过去了。原先在浙州,黄管事管着老宅工事处,油水足,且颇有脸面,外头那些商家匠头都捧他,走他的路子承办赵府各处工事,单是石料采买一样,就能从中捞一大笔。把他调到清溪宅子,他很是不满,背地牢骚不少,水缸确实是无水的,倒不是为了清洗,是从来没备过水。库房那座跨院原该锁紧,如果各处都守卫森严,人人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小姐跑不脱,也不可能为了追猫掉到缸里。那口缸很深,比她身量高一倍,今日没摔伤,是因为她穿得厚,不是什么福泽深厚吉人天相,若现在是夏日穿得单薄,她会怎么样本来不关我的事,我实在看不惯,这宅子里人人尸位素餐,却口口声声说如何忠心不二,我看不得这种虚伪的人。”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语调冷硬地道“您是好人,大小姐还小,我也不想让你们,被人继续蒙骗下去。这个宅子得管,至于怎么管,是您的事儿,我能说的都说了,信不信,随意您吧。”
他低下头算行了礼,转身就朝外外走。
“抱。”
衣角被牵住,他脊背僵直,心里猛地一顿。
安安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边,揪住他衣摆然后抱住他的腿,“抱抱。”
她仰头望着他,就像适才在缸里看见他时那样的表情和动作。
她要他抱。
她记着他。
长寿倏地脸上泛上一片红。他有点窘,刚才那么硬气地说完那番话,甚至准备甩袖就走,转眼却被这小东西缠住要抱,他手足无措,红着脸看向柔儿,眼里颇有几分求助的意味。
柔儿抿嘴笑了笑,“安安,别缠着哥哥,过来。”
安安听见她的话,又拽了拽长寿的衣角,“哥哥抱。”
长寿面红耳赤,摊开手不敢触碰她,又不敢动,“大大小姐”
安安朝他比划着两手,认真地道“哥哥抱喵喵,抱安安。”
柔儿想到刚才长寿说安安为了追猫掉进缸里,又听安安说“喵喵”,她心念一动,问道“是你先发现她的,对吗”黄管事等人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过猫,显然这件事只有安安和长寿两人知道。
长寿微微弯下腰,低声道“改天我替你把那只猫找回来,你放心。”
安安听懂了,她拍着手道“喵喵,哥哥找喵喵。”
长寿心头微酸,朝她重重点了点头,“嗯,找喵喵。”说完,他飞快退后,一闪身消失在门外。
林氏和陈兴等人都很愤怒,“这些人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差事上,姓黄的管事好意思拿你那么多赏钱”
柔儿闭了闭眼,看来,她要是立不起来,这个家就永远会是一团乱。刁奴欺主,赵晋不可能去过问每个下人的差事,难道任由安安下次再走失一回难道任由那些人继续乱来
她一向过的逸了,沉浸在和赵晋的感情中,根本没注意过其他的事。她觉得应酬那些太太们难,赵晋由着她逃避,还劝她不要勉强自己。她就心安理得的躺在他编织好的摇篮里。她却忘了,这不仅是赵家,也是她的家。她是这个家里的主母,有些事该她出面,不能什么都去依靠赵晋。
可今儿刚赏过那黄管事,不可能立刻又发作处置他。她需得寻个合适的契机。
年初三在手忙脚乱中过去。
安安睡在缸里头,到底着了风,夜里咳得厉害,不住的哭闹。柔儿把她带在身边,和梅蕊轮流照应着。
赵晋初四下午才回来,自然有人把事情添与他说了。
赵晋径直去上院,一撩帘子就听见小家伙的咳嗽声。郎中满头是汗在诊脉,诊得是风寒,开了一剂小儿吃的药。赵晋脸色黑沉,坐在明堂椅上,郎中一走,就命人把当日所有伺候的人都传过来。
柔儿知道他动怒,她见了他那张脸都有点怕,迟疑上前,握住他手,“爷,也是我疏忽,您先别生气。”
赵晋道“他们欺你好性儿,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因眼瞧就是年节,我才没发作,上回安安额上磕破皮儿,我就想撵了人的。”
柔儿迟疑道“爷,这件事,能不能交给我来办说起来,是我治家不严,才会出现这次的事。”
她凑近些,蹲下身来攀着他膝头,“还是说,您生我的气,怪我没照看好安安”
赵晋捏住她下巴,叹了声,“想什么呢”
她扶住他膝,轻轻晃了晃,“那您交给我,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赵晋忍不住笑了下,“太太开了口,我能不答应你快起来,仔细伤到肚子。”
柔儿被他牵住手站起身,还没站稳就被他拖到腿上坐着,赵晋抚着她肚子,低道“辛苦你了,昨儿定然吓坏了吧有没有叫郎中把脉看看可动了胎气没有”
柔儿摇摇头道“不碍事的。”
“还是给郎中瞧瞧的好,金凤,刚适才那郎中请回来,给太太把脉。”
柔儿见他坚持,便没有拒绝。
夜里两人躺在帐子里,柔儿说起长寿,“那孩子我瞧是个正直纯善的,这回是他找着了安安,不居功,也不贪赏,把外院那些事都告诉我,叫我防范。我瞧他在马房当差,有点可惜了,听说您命他和韩护院学拳脚,是不是有重用他的打算”
赵晋笑了声,“这小子反应快,学些拳脚练结实些,更好使唤。不过他有点特殊,你和安安都离他远点,免他憋着坏在你们身上动心思。我没告诉过你他是姜无极儿子,是为了向我寻仇来的。我跟他打赌,若是三年内他杀不了我,就给我老实滚蛋,再别做梦替父报仇,若是能杀我,那就算我活该。算算日子,可快有一年了。”
柔儿咋舌,“您疯了既是仇家,怎可留在身边”柔儿想到长寿和安安独处过,吓出一身冷汗,万一长寿真的存了恶意,安安岂不是
可是转念一想,若长寿真想对她和安安下手,他原有无数次机会。
赵晋笑道“他不敢。前些日子我得着他娘下落,跟他漏了点风声,他如今正心急火燎的想知道,这些时日乖觉着呢。若是没法子拿捏住他,我能把他放身边儿好了,能不能别在床上说外人”
冬夜风寒,雪下得很大。有个人影悄声溜过垂花门,对守夜的孙婆子笑道“大娘,夜里冷,吃两碗酒暖暖去吧。”
孙婆子笑道“王小哥有心,快去吧,春樱丫头等着呢。”
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下,王护院溜进侧旁树丛,朝西走,越过荷塘小桥,前头望雪亭里候着个姑娘。
俩人一见面,就低低说了几句话。王护院猴急,把姑娘推在柱子上
黑漆漆的园子,只雪花反射着莹光。王护院被眼前冒着热气的肌肤吸引,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不远处一束光照过来,他起先都没注意到。
等他反应过来,吃惊地转过头,四面八方亮起无数灯笼。
黄管事气得脸色发青,走上前,一巴掌甩在王护院脸上。
“干、干爹”
王护院拖住黄管事袖子,不解地望着那些护院。
黄管事怒道“你这个蠢货”
有人说抓着了潜进院子里的蟊贼,他以为自己能立个大功,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来抓人,谁想到抓到自己人头上,偏是他义子王贵犯事。这下好了,丑事暴露在众人面前,他想不严厉惩处都不行。
说不定,不仅护不住这逆子,还会把他自己也牵扯进来。
赵晋醒转过来,见身边空了。他披衣起身,拨开帐子,见柔儿穿着桃红外氅,缓步走进来。
她递茶过来,他便顺势接住抿了一口,蹙眉道“这么晚你还出去了”握住她的手,试探她掌心温度,“外头很冷,下雪了”
柔儿点点头。他把茶盏放在一边,抬手替她解开氅衣系带,抱住她,把她脚上的鞋子脱掉,除下布袜,握住她小巧的脚。“这么凉,给你暖暖”
她有点难耐,两手在后撑着,红着脸道“不用的”
他笑,“怎么不用,冻坏了怎么办我瞧瞧,还有哪儿冷”
她微微发颤,手臂撑不住,索性扑过来抱住他,环住他的脖子。
“爷,我刚才处置了人。”
赵晋“嗯”了声,说“做得好。”
她忍不住笑了,“您都不知道我做什么了,就夸我”
赵晋在她肩头亲了亲,温言道“你这么好,自然做什么都是对的。娘子,我们继续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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