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对于“曹嬷嬷一来准没好事”这件事的认知上,阿谣和宝菱主仆二人意见出奇得一致,几乎是在听见门外春喜说曹嬷嬷来了的时候,主仆二人就是相视一眼,都觉得不太妙。

    不过曹嬷嬷在东宫有管事之差,不可小觑。阿谣就是再不想见,也得叫人进来,听听她要说什么。

    阿谣由宝菱伺候着梳洗,不多时,上下一新,只是一双眼睛骇人的红,怎么也下不去。

    曹嬷嬷进来的时候还多瞧了她眼睛两眼。

    阿谣礼数周全,柔和问道:

    “嬷嬷一大早到我这儿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确有一桩要紧事。”

    “愿闻其详。”

    “原是皇后娘娘一清早便派了人来通传,找到了老奴这里来,要召见林小主,老奴不敢耽搁,还请小主跟我走一趟吧。”

    “皇后娘娘召见……?”

    阿谣讶然喃喃,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她住进东宫这一年多,一次也没见过皇后娘娘,就连前日皇后娘娘在东宫摆了宴席,宴请京中贵女,阿谣也没有得见皇后。

    不过她很清楚地知道,皇后娘娘是太子殿下的亲娘,太子是帝后唯一的嫡子,最得看重。

    正因如此,一听说皇后娘娘召见,阿谣下意识觉得是她的存在妨碍了太子爷,皇后娘娘这才要见见她这个卑贱的小人物。

    曹嬷嬷见阿谣没动,忙催道:

    “林小主,烦请快一些,这进宫见皇后娘娘的事可耽搁不起。”

    闻言,阿谣诚惶诚恐,由宝菱和春喜伺候着又换了一身茶色宫装,发髻梳的一丝不苟,平日的娇媚收敛了些,倒是平添了些许端庄。

    ……

    阿谣由曹嬷嬷引着来到长乐宫的时候,心下忐忑难解,不过面上还是强撑着镇定。

    长乐宫雄伟恢弘,自宫门进到正殿要走七七四十九节阶台。大殿中的每一处都被清扫的纤尘不染,连地板都像在隐隐泛着光泽。

    阿谣一路走进都是垂着头,半点不敢抬眼去看。她就跟着曹嬷嬷,叫行礼便行礼,叫跪便跪,没有半分迟疑。

    不过,她这一跪下,就始终没人叫起来。膝盖落在这硬邦邦的地板上,硌的生疼生疼。

    只是皇后娘娘不叫起来,她便只得纹丝不动继续跪在地上。

    阿谣隐约知道皇后娘娘正坐在椅上喝茶,直将她当成透明人,连眼神也未给半分。不多时,门口响起了通传:

    “秦大姑娘到——”

    等闲人见皇后娘娘都要在宫门口求见,这秦大姑娘若不是皇后特意请来,那便是常常出入未央宫。

    姓秦,被称作秦大姑娘,又能出入皇宫的人,统共就那一位。一听到这声通传,跪在地上的阿谣甚至觉得自己身子颤了颤。

    高贵端庄的大家小姐,和低贱如泥的东宫侍妾,这样的云泥之别还不够。还要让秦大姑娘看着她狼狈的样子,连仅剩的一点体面也没有。

    阿谣原本依旧垂头跪着,她知道想来皇后娘娘是心里有气要发,便略给她点颜色,这才叫她跪着,这个时候只有老老实实跪着不去触怒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没想到,秦宜然一落座,竟然瞧着她的方向,说道:

    “今儿个是怎么了,表姨母这儿怎么还跪着一个。”

    皇后也出身秦氏,与永昌伯府秦家属同宗。

    整个未央宫正殿里,跪着的就阿谣一个,秦宜然所说再无旁人。皇后听了这话,并未有什么情绪,略显慵懒道:

    “太子宫里一个妾侍,本宫今日叫来瞧瞧,一忙起来,竟忘了叫人起来了。”

    秦宜然掩唇轻笑:

    “那表姨母还不快叫人起来,跪坏了身子,回去可怎么给承翊当差啊。”

    这声音……

    阿谣本就觉得这声音听起来熟悉的很,只是一时分辨不出来在哪里听过。直到听见秦宜然这声“承翊”,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和昨夜垂花门下那女子声音一模一样。

    果然如她猜想那般,昨夜那女子,便是永昌伯府的秦大姑娘,秦宜然。

    “你这般懂事、大度,谁娶了你才真是修来的福分。”

    皇后的目光终于落在阿谣身上,

    “既是宜然开了口,你便起来吧。”

    闻言,阿谣艰难起身,施施行了一礼:

    “谢皇后娘娘,谢秦大姑娘恩典。”

    她的头低得更低了,忍住没有抬眼去看秦宜然的相貌。

    皇后和秦宜然的面前已有人给放上了棋盘,秦宜然执起黑子:

    “瞧这礼数周全的,早听说承翊身边儿有位心灵手巧的妾侍,沏的茶顶好喝,不知表姨母今日可否让她替臣女也沏上一杯?”

    “自然,琴姑,你领着林氏去后头沏两杯碧螺春来。”

    阿谣行礼受命的时候稍稍抬起了头,目光落在正在下棋的两个人侧脸上,只见这两个人面上虽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可是总让人觉得她们两个之间的眼神交流略显不对劲。

    不过她并未多想,直跟着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琴姑一起去了茶房。

    从茶房出来的时候,皇后和秦宜然还在下棋。阿谣手上端着托盘,托盘上头是两盏滚烫的茶。

    阿谣先走到皇后身边,手上的托盘被一旁的琴姑接过,阿谣端起其中一个茶盏,俯下身子,将手上的茶奉上前去。

    温声道:

    “皇后娘娘,请用茶。”

    ……

    久久没得到回应。

    皇后的眼睛落在棋盘上,一眼也没给阿谣。一旁的琴姑还出声提醒:

    “林小主可要端稳了,这茶若是洒了怕是小主担待不起。”

    “是。”

    滚烫的温度透过瓷茶杯杯壁传到阿谣的手上,烫很快就转化为疼,锥心刺骨的疼。

    阿谣觉得她的手好像要被烫的粘在杯子上了。

    好久好久,久到阿谣快要受不住的时候,才听皇后漫不经心地说:

    “搁下吧。”

    茶杯稳稳当当搁在皇后手边,阿谣才算是如释重负,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又去端另外一杯。

    与此同时,正在下棋的皇后和秦宜然不易察觉地交换了个眼神。

    阿谣把茶杯端到秦宜然的面前,仍旧恭谨道:

    “秦大姑娘,请用茶。”

    这样端着茶奉上去,距离很近,这也是阿谣头一回正面近距离见到秦宜然那张脸。

    那张,旁人都说和她很像的脸。

    目光落在秦宜然眉眼上的时候,阿谣心下一惊,连带着双手都不禁一颤,险些将手中的茶盏打翻。

    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那些人说的没错,她和秦宜然的眉眼很像,确实很像。

    只不过秦宜然的眼睛略圆一些,显得更端庄一点。阿谣的眼睛稍长,眼尾略略上挑,一颦一笑都更加勾人。

    她们两个人的眉眼初看过去确实形似,可仔细看又不同。

    “辛苦你了。”

    秦宜然闻言笑意盈盈,伸手就要去接,这茶杯烫的很,阿谣刚要说话,还未及开口,就倏然听见“哎呀!”一声。

    紧接着是“啪嚓——”一声,瓷杯碎裂,茶汤四溅。不过两三日的功夫,阿谣已经实实在在被热茶烫了两回。

    正在这时,只听皇后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厉声说道:

    “怎么做事的?烫着了宜然,你担待的起?!”

    这话一说出来,阿谣下意识就跪下身子,全然忘了地上此时全都是茶杯碎裂的碎瓷片。

    夏日衣裙薄薄,她这么一跪,不多时,那些瓷片就直直往她细嫩的膝上肌肤扎进去。茶色的宫装渗出点点褐红。

    阿谣咬着牙,连连道:

    “是奴婢粗心,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阿谣若是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就是真的傻了。都说宫里头惩治人的法子多得是,兵不血刃,就可以要了人的命,阿谣今日算是领教了一番。

    不过皇后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瞧得出来是不想因为阿谣的关系,破坏了她与太子母子间的和谐。

    可是阿谣觉得皇后着实是想的太多了,太子殿下又怎么会因为阿谣这样低贱的一个侍妾而与当今皇后,与自己的亲生母亲生出什么嫌隙来呢?

    其实早在刚刚秦宜然说想和她沏的茶时,阿谣就觉得有些不对了。因为她从来都不善于沏茶,也从没有什么惯会沏茶的好名声传出去,卑微如她,怎么可能叫永昌伯府的秦大姑娘都有所听闻了呢?

    不过只是寻个由头给她些苦头吃罢了。

    对于这些尊贵的娘娘,尊贵的太子爷,尊贵的名门闺秀,天潢贵胄面前,阿谣命贱如蝼蚁,任人宰割,任人践踏折辱。

    皇后则借足了阿谣烫伤秦宜然这个由头,继续说道:

    “既然这么不会做事,想必也伺候不好太子,你今日就在这儿好好跪着反思。”

    “是。”

    ……

    这时,门口的太监进门通报:

    “娘娘,太子爷求见。”

    听到这话,皇后先是秀眉微皱,然后冷冷瞪了阿谣一眼。低声冲她说:

    “去后头跪着。”

    阿谣咬着牙,正要起身,另一边未央宫的宫人没拦住,裴承翊已然大步进了门。

    场面有一瞬间的尴尬,不过,这皇宫之中个个都是人精,并不会叫这尴尬持续下去。

    阿谣跪在地上,裴承翊也只当没有看见,开口先给皇后见礼,又见秦宜然也在,便出声招呼一句。

    皇后叫人给太子看座:

    “今日怎么有空到未央宫来?”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不经意瞟过跪在地上的阿谣。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自己生得儿子自己清楚,若不是为了这个不要脸的贱丫头,太子哪里会刚下了朝就急急赶过来?

    裴承翊落了座,神态自若,缓缓道:

    “母后和宜然这是在对弈?可是巧了,看来儿臣今日来对了,能一饱眼福。”

    秦宜然应道:

    “承翊说这话可是折煞我了,你的棋艺连我爹爹都甘拜下风。”

    正是闲话家常,裴承翊的目光却突然落向跪在地上的阿谣。注意到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洇出血色的衣衫,他的眸光微不可查地一震。

    疏忽话锋一转:

    “怎么跪在这里?碍了母后的眼,还不滚回东宫去。”

    所有人都瞧着,阿谣听这话只觉得心上发窒,几乎上不来气。

    话音未落,还没等阿谣动身,坐在榻边正与秦宜然下棋的皇后先是开了口:

    “我道皇儿今日怎么一下了朝就急匆匆到未央宫来了,原来不是看望母亲,是来找本宫要人来了。”

    殿中的气氛因为皇后的这句话,倏忽变得紧张起来。不多时,裴承翊笑道:

    “母后这可就冤枉儿臣了,昨儿是儿臣的生辰,儿臣一直记得母后的养育之恩,可昨日礼节实在繁复,一直到了今日才得了空,这才过来。”

    他说完,对上皇后仍旧略显狐疑的目光,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才又补上一句:

    “不过一个宫婢,哪里值得儿臣到母后这里讨一回。”

    “行了,”

    皇后扬扬手,

    “你既自己心里清楚便好了,这人你就领回去,本宫乏了,晚些再来看我吧。”

    “母后好生歇着,儿臣告退。”

    裴承翊说完,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待到皇后下了桌进了内室,他才给站在一旁的曹嬷嬷使了个眼色,叫她扶着阿谣先行。

    待到阿谣出了殿门,裴承翊才看着内室的门,剑眉紧锁,袖下双拳紧紧握了握。

    彼时秦宜然还站在一旁,见裴承翊也要走,下意识唤道:

    “承翊……”

    闻言,裴承翊后退一步,面色发沉:

    “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办。”

    -

    阿谣已经不记得她那日是怎么从未央宫回到东宫静轩阁的。

    大约是因为周身疼痛难忍,在未央宫的时候又极力忍着,心神损耗过大,回去的路上她只觉得身子一软,人就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一双腿凉飕飕,膝上的伤处还一下下刺痛着。

    她艰难地张开眼,一入眼,便是男人冷峻的侧颜。他墨色的发丝高高竖起冠,但是一个侧脸,都风神朗俊,英气逼人,叫人不敢多看。

    他此时此刻正在做着与他身份不相符的事情。阿谣朝着下面看过去,便只见自己的裙摆被高高撩起,一双莹白纤长的腿露在外,裴承翊正手中拿着药膏,另一手小心地替她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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