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谣未央宫大门出来的时候,天已阴沉下来,鹅毛般的大雪一片接着一片飘落。
漫天飞絮,呼出吸入皆是雪气。
雪大的骇人,瞧着架势,竟像是要将洛阳城埋没了似的。
送她过来的轿撵停在宫门口,这是裴承翊特意安排。自从知晓了她有孕的消息,他对她……或许是对她腹中的孩子格外上心,特地下了令,衣食住行都要按太子侧妃的规制来。
叫阿谣生生体会了一次,什么叫母凭子贵。
从皇宫回到东宫,这样短短的一段距离,阿谣从轿撵上下来的时候,地上却已经覆上了薄薄一层雪沫。
雪势瞧着还愈发大了。
她看着落在披风上的雪花儿,突然想起昨夜仰头看天,夜空一片沉寂安然。
大约,是暴风雪来临的前兆。
回到静轩阁的时候,虽是白日里,却连炭盆也给点上了。
前几日炭盆总是照例晚上才搬进屋子里来,可晚上的时候裴承翊又每每早早过来,害得阿谣连烧毁锦盒的时间也没有。
这回炭盆上来,她便找个借口将宝菱和春喜打发出去,合上门,还从里面上了镣锁。
这才打开橱柜,去找她藏在里头的小锦盒。
刚一打开柜门,一股浓重又略显甜意的香粉味便倏然扑面而来,阿谣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熟悉,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她弯下腰去翻压着锦盒的衣裳,也不知怎的,心头不知什么时候涌上了些不好的预感,她的手顿了顿,才伸过去摸锦盒。
……却没摸着。
阿谣深吸了一口气,又摸一遍,还是没有。
她干脆蹲下,将那原本盖着锦盒的衣服掀起来,定睛一看。
空无一物。
……
心中霎时一凉,阿谣明白,就算是她将这个柜子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找到那个用来装假孕药丸的锦盒了,她的东西,一定被人动过了。
能进到这间屋子里,并且神不知鬼不觉翻动这个柜子,以及,知道她会在这个柜子里藏东西的人,屈指可数。
她倚在柜门边,秀眉紧蹙,想想身边的人……却是一个也不愿意去怀疑。
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之间,思绪被门外男人的声音打断:
“谣儿?怎么锁着门?”
是裴承翊回来了!
阿谣心中一惊,慌忙将柜门关上,重新落了锁,这才便往门边走边说:
“妾身想自己待一会儿,便锁了门,不叫她们来打搅。”
门开了又合,风尘仆仆一身雪气的男人进了门来。
似乎是怕身上携着的寒气度给阿谣,他进来之后,刻意与她保持了些距离。
他面上神情略显慌张,英气的眉毛皱着,眼中不无关心。
男人上下细细打量了她一遍,发觉她除了双眼恹恹,没什么精神以外,好像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略带关切地问:
“听闻母后召你入宫了?可有为难于你?”
原是为了这事,阿谣心底长出一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她摇摇头:
“并无,皇后娘娘只是叫妾身过去闲话家常,殿下无须忧心。”
说这话的时候,阿谣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现下这个时辰,也就是裴承翊往日刚刚下朝的时候。按照往常惯例,晨昏定省都是要等下了朝以后,而今日皇后一大早就将她召过去,想来那时候还没有见过裴承翊。
思及此,阿谣皱起眉,皇后不是因为她弄伤了太子的脖颈才召见她。
皇后是因为从别处知晓了她有孕的事情,才会召见她。
而这个别处,还能有哪儿呢?
她有孕的事情裴承翊早已严令知情人不得外传,所谓的知情人也不过是裴承翊身边近身伺候的人,以及静轩阁的人。
皇后知晓此事,无非是东宫出了内鬼。
阿谣的身边,出了内鬼。
她的脸色愈发难看。
这点点变化,被裴承翊敏锐地发觉。
他身上的寒气已被屋子里的暖意融了些,便稍稍靠近她一点,低声问:
“无事就好,身子呢,今日身子可有不舒坦?”
“妾身很好。”
阿谣神情淡淡,不欲多言,
“殿下今早才问过的。”
她这样说,倒叫裴承翊有些不好意思,须臾,听他轻笑一声,自嘲道:
“孤是关心则乱。”
他最近,好像不吝于表示他对她的关心。
阿谣在心中悲哀地冷笑,原来,她全身心的付出,也抵不上一个连影儿都没见着的孩子。
-
趁着裴承翊到前头见客的时候,阿谣思来想去,终于决心来一出引蛇出洞。
能知道锦盒的事情,她几乎可以断定,内鬼就在她身边。
是她平日里最亲近之人。
是以,她又披上她枣红色的斗篷,□□喜和宝菱扶着,直奔花园。半路上,她还故作无事发生,低声感叹:
“下了这样大的雪,也不知他们将我的花收进花房没有。”
春喜在一旁直盯着前路,似乎有心事,倒是宝菱一贯活泼,接话道:
“小主的秋菊许是被宫人们收了,可腊梅种在院子里,收不了。”
阿谣望向花园的方向,嗔道:
“我不管,若是冻坏了我的腊梅,我可不依。春喜,你说,若是她们侍弄不好我的花,我该怎么罚她们呢?”
春喜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宝菱提醒:
“春喜姐姐,小主问你话呢。”
“小、小主,奴婢以为宫人们如今不敢怠慢小主,自然也不敢怠慢小主的花。”
阿谣心里一凉。
其实她自打刚刚从静轩阁出来,就已经猜到是春喜了。
因为那股浓重的香粉气,在清新的雪地里显得愈发浓。与她在柜子中闻到的一模一样。
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遂低声开口道:
“春喜,我将你开了脸,从今以后,你我姐妹相称,你同我一起侍奉殿下,如何?”
她是在试探。可是这一刻,她也是愿意将自己曾经最最爱重的夫君同人分享,只为求一条离开东宫的生路。
也许遂了春喜的愿,就不会再节外生枝,她也能顺顺利利,离开这里。
岂不是皆大欢喜。
只不过,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心上还是不免会有浅浅抽痛,抑制不住。
闻言,春喜先是迟疑片刻,须臾“砰”地跪到地上,激起不少雪沫,她急忙说:
“奴婢身份卑贱相貌粗鄙,哪里敢对太子殿下有半分奢想,小主不可啊!”
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手紧紧攥着衣襟,满脸的言不由衷。
阿谣突然没了继续说什么的心思。
彼时她们已经到了阿谣养花的地方,她抬眼一看,前几日还开得极盛的秋菊,现下已经败了,只剩下几根残叶,隐在雪里。
一派颓败之势。
像是这两日都没有人侍弄过。可是与顾随传信的那个宫女,便是专职负责替阿谣侍弄花草的。
阿谣心下不安,总隐隐觉得事情不会如想象中那样顺利。
从花园离开的时候,经过春喜,她淡声同春喜道:
“我会同殿下说的,春喜,我会如你所愿。”
但愿也能如我所愿。
-
晚上掌灯的时候,裴承翊才刚刚从外头回来。他这回许是先找地方烘烤去了身上的寒气才进了门来。
进门时阿谣正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坐在桌前读一本闲书。
男人就从身后抱住她,带着些微胡茬的下巴搁到她颈窝里,吐气吸气皆温热,就这么痒痒蹭着她。
唇舌还不时吻住她颈上肌肤,留下星星点点的暧昧痕迹。
他声音低低,分外勾人:
“一时不见,如隔三秋。谣儿可想孤了?”
“想的。”
她不假思索便随口答。
“如此敷衍。在看什么呢?”
他放开她,坐到她身边,一把夺过书,喃喃道,
“诗经?”
裴承翊看了眼阿谣小腹的方向:
“是该多学学诗经。不如孤来读,你与孩儿边休息边听着。”
阿谣原本要和他提起春喜的事情,可现下要说的话全被他打乱了。一时插不上嘴,就见他已经念起诗来: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他的声音很淡很轻,好听得让人一不小心就要沉沦。
裴承翊读完,又是摇了摇头,说道:
“这首不好,太过哀伤,孤与谣儿琴瑟和谐,这首不应景。”
“殿下说的是。”
大约是因为她有了身孕,他这几日心中格外欢喜,待她也格外柔和。不仅温声相待,晚间入睡前,还像哄孩子般一下下哄着她入眠。
阿谣睡着之前,便隐隐约约听见他问了这样一句:
“去岁洛阳没下雪,今日下了这样大的雪,约摸明日街上便会有冰雕,热闹如年节,明日孤带你去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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