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中有旧俗,若是下了大雪,第二日便会有冰灯会。
今夜便正如裴承翊所说,城中的主干街道上,正开着热闹非凡的冰灯会。
街上比肩接踵,人流如织。
比上元节还要热闹。
不过,大家都知晓今夜有冰灯,却无人知晓今夜还有焰火。
此时此刻,一架自东宫驶出的华贵马车停在街边,一身玉白锦衣的男子先翻身下车,然后才小心翼翼将车上那个裹着枣红色披风的娇弱女子半扶半抱下了车。
阿谣一下车,就看见漫天焰火。
她满眼惊喜,下意识喃喃赞叹:
“好漂亮啊!”
然后便是男人含着笑意的低问:
“可还喜欢?”
阿谣眼神一怔,咬咬下唇:
“喜欢。殿下叫人放的焰火?”
他伸出手捂在她耳边,挡住吹来的风。
“喜欢就好。”
“殿下破费了。”
男人低笑了声:
“千金酬一笑。”
阿谣的神思不自觉飘远了些。
他最近好像笑得比从前都要多,是对她动了心,还是对她腹中的孩子上心?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可他若真这样喜欢孩子,为何从前一碗碗的避子汤灌下去,让她连一点念想也不敢有?
她摇摇头,努力让这些念头从她脑海里消失。反正她都要走了,他的心思,她再也用不着猜了。
阿谣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是她昨日未来的及同他说的,便趁着这个空档,开口道:
“殿下可、可喜欢春喜?”
男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脱口问:
“什么?”
“春喜生得姝丽,不如给她开了脸,侍奉殿下?”
裴承翊看着阿谣的眼睛,他本以为她在试探他,可这样看着她的眼神,格外认真,他皱起眉,淡声道:
“说什么胡话,孤连哪个是春喜哪个是宝菱都分不清楚。”
“这有何难,待会叫她过来见见殿下就是了。”
男人看着她这样认真,这样平淡地说这件事,心中没来由一阵烦躁,平日里的诸多耐心,竟没了一半儿,当即便道:
“不必,孤有你就够了,不需旁人打搅。”
“需要的。”
阿谣这些时日一直乖巧听话,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今日却打定了主意违逆,
“殿下日后会娶正妃、侧妃,良娣、宝林、奉仪……哪里会只有阿谣呢?”
他的脾气上头,气血涌上来,不过好在还有一丝理智余存,压着恼火放轻语气,说道:
“今日这样好的日子,咱们不说这个。”
“殿下明知道有些事是逃不掉的,又何必自欺欺人?”
……
气氛有一瞬沉默。
然后便听裴承翊冷声说道:
“你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的语气很冷,比灯会上透着寒气的冰灯还要冷。
-
与此同时,街道的另一边。
高挂着“永昌伯府”牌匾的府门前,秦宜然与婢女站在原地,将方才街对面那架马车前发生的一切尽数收进眼底。
秦宜然恨恨咬着牙,冷声说:
“可知会过李太医了?”
“知会过了。李太医会按约定的时辰到东宫与小姐您汇合。”
-
从街上会东宫的一整段路,阿谣和裴承翊坐在马车上,两人之间不过半尺距离,却是各自别着头,俱是一言不发。
阿谣暗暗想,原来这就是相看两厌么?
她确实是厌了、倦了。虚与委蛇的日子,她过够了。
马车停在东宫宫门前,几乎是在停下的那一刻,就听见外面“噼里啪啦”倏然响起了一阵鞭炮声。
阿谣似乎是被惊着,脸色一下子有些发白。她愣了一下,才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并没有注意到,在鞭炮声响起来的那一刻,身边的男人看了她一眼,手抬起,又放。
这次下车的时候,阿谣没用裴承翊扶,自己垂着头下车。
下车的时候鞭炮声已经停了,阿谣一抬眼,就看见东宫布置的张灯结彩,十足有排场。
今日是……腊月初八,是她……
她的思绪还未发散,刚想去看站在身侧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却突然听到远远传来一声:
“承翊!你还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
秦宜然连大家小姐的规矩都顾不得了,从远处提着衣裙便跑过来,一直到裴承翊面前。
他甚至来不及说话,就看到阿谣红着眼看着她,眼中的情绪浓重得叫他无以分辨。
男人张了张口,冲着秦宜然,有些不耐:
“孤不是……”
话说到一半儿又被对方打断,秦宜然指指跟在后面的李太医,同裴承翊说道:
“承翊,我今日来,有要事知会于你。”
似乎担心他不想听,她又补上一句:
“事关林娘子的安危,承翊,你不可不听啊。”
她说完,还冲着阿谣笑了笑:
“烦请林娘子在这儿等一等,我借承翊一小会儿。”
那一笑分明瞧着柔柔和和,可阿谣看得心中一惊,秦宜然还带了太医,她隐隐觉得,今夜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裴承翊和秦宜然就在阿谣几步远,而秦宜然似乎也根本不怕阿谣听见,连声音也没有刻意放小,就这样说出来——
“不知承翊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药,服过以后,便可以伪装脉象,扰乱大夫诊断。”
“简而言之,就是假孕之药。”
“东宫之中有云南王府的眼线,承翊你知不知道呢?”
“有人通过这眼线,传信给云南王世子,与之暗通款曲,密谋……”
秦宜然边说着,还边挑衅似的看向阿谣的方向,好像是生怕裴承翊看不出来她说的是阿谣。
……
“够了!”
男人冷着脸,厉声打断秦宜然的话,
“你若再继续搬弄是非,就别怪孤翻脸不认人。”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跟她说话,一瞬间,秦宜然脸色涨红,缓了缓才继续开口:
“承翊,你不信我也没有关系,我既然敢这样说,自然是有证据。”
她说着,便从衣袖中缓缓掏出一个小纸卷,递到裴承翊面前:
“你看看,这字想来你是认得的。”
彼时,阿谣站在几步之外,裴承翊正是背对着她,她瞧不见他的神情,可是隐隐能瞧见他拿着那张纸条的泛着青筋微微颤抖的手。
那是她交给种花宫人,要传给顾随的信。
阿谣深吸了一口气。
完了。
全完了。
倒是男人还在挣扎着不肯认:
“笔迹相似之人多如牛毛,这哪算得上什么证据。”
他语气虽淡,可分明远远听着就能听出被压制的情绪。
“这是李太医,不如让李太医告诉你这里的药渣是什么药?”
秦宜然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正是阿谣的那个,
“还有,东宫里那个云南王府的眼线……”
“住嘴!!”
男人厉喝一声,袖下双拳紧握。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向阿谣。
神情莫辨。
他定了定神,抬步走来。一步、两步、三步……
地上雪厚,被踩的“咯吱——咯吱——”。
男人终于停到了她面前。
长指钳住阿谣的下颌,强迫她与他对视。
风雪天将她莹白的肌肤冻得发红,脸颊发红,鼻尖也发红,惹人怜爱。
可他现在,怜爱不起来。
裴承翊哑着声,一字一顿:
“她说的,可是真的?”
虽是问她,可他心里,巴望着她说“不是”,只要她开口说一个“不”字,他便替她主持公道,便替她惩处那些想害她的人。
可是阿谣眼中已是一潭死水,平静无波,默了片刻,便认了下来:
“是。”
这话一出,男人的眉头紧皱,双眼殷红,掐着她下颌的大手不自觉重了力,好像怎的也收不住。
“……当真?”
“千真万确。”
“所以……怀孕的事,是骗孤的?”
“是。”
她连狡辩的心思也没了。
听了这话,月光投过来,映得男人眼中泪光一闪,下一瞬,他钳着阿谣下巴的手猛地一掼,声音忽地拔高:
“谁给你的胆子撒这种弥天大谎?!!”
阿谣被这个动作一下子搡到地上,摔竟雪地里,溅起的雪絮尽数落到枣红披风上。
下腹一瞬间疼痛欲裂,竟是连站也难以再站起来。
裴承翊踉跄着倒退几步,红着眼睛,颤着手指她,半晌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一直快退到宫门口,才怅然若失地说:
“跪着,林谣你给我在这跪着,没有孤的命令,不准起来。”
“……妾身遵命。”
阿谣忍着腹痛,整理衣裙,在雪地里规规矩矩地跪好。
雪的寒意几乎顷刻之间,就顺着双腿浸到四肢百骸,她现在只有两个感觉。
冷,还有疼。
连害怕也忘了。
……
阿谣跪在雪地里,秦宜然见裴承翊进了宫门,却急忙追上去。
一直到进了东宫连廊,才追到人。远远地,秦宜然便喊他:
“承翊,等等。”
无人应答。
“承翊!”
还是无人应。
男人的步子好像还加快了些。
秦宜然跑了几步跟上,终于拉住男人的袖子,忍不住涩声问:
“你就不能停下来看看我吗?承翊,你明明在意我,明明记得我的生辰,为什么还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裴承翊看了她一眼,竟是连说出“今日是阿谣生辰”这句话的欲望都没有,忽地一甩手,继续往前走去。
秦宜然声泪俱下:
“我帮你看清了林氏的真面目,你却要反过来怪我么?!”
“这种种本就是她的错,承翊,你就这般袒护她么?”
走在前头的男人闭了闭眼,终于忍无可忍: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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