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洛阳城大的很, 即便都在城中,从东宫到隔街的卫国公府,快马疾驰也要半刻钟的功夫。

    裴承翊一路上单手勒马, 另一手上小心地拿着小锦盒, 隔一会儿就要低头看一看,生怕一不小心又磕碰到, 将原本就脆弱的玉佩破坏。

    很快, 就到了卫国公府的门前。

    他是太子爷,天潢贵胄,自是没人敢拦。轻而易举便被放进府中。

    男人又将手中的盒子打开,细细查看了盒子里的玉佩无虞, 这才阖上,继续往前走。

    他从前读史书、话本,总觉得里面烽火戏诸侯,千金酬一笑的男子十足可笑, 觉得自己不会为儿女情长困囿。

    直至今日, 心中却觉哪里有什么困囿, 分明是满腔欢喜。

    刚将手中的盒子阖上,过了回廊, 到假山前, 就远远的一眼瞧见正提着衣裙急急跑着的小姑娘。

    她身子弱,只是跑上几步便瞧着有些气喘吁吁。一张小脸也已经涨得通红。

    十足的惹人怜爱。

    裴承翊不知道姜谣这么急着跑是要去做什么,只一看见她便下意识抬步往她的方向加快步子。

    他薄唇轻启, 两个字卡在喉头,正想开口。

    话还没说出来。

    下一瞬, 就听见她扬声喊了一声

    “阿随”

    男人的步子怔在原地。

    她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他在这儿。心, 忽地一沉。

    蓦然想起从前, 她也是这样提着裙子,急急跑出来。不过那时候她喊的是“殿下”

    或者,“哥哥”。

    不过现在,都变成了,“阿随”。

    他从她的世界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阿随”。

    一阵初夏含暖的风吹来,吹动男人面前的柳枝儿,柳枝一荡,从他俊朗的面容上划过,落下浅浅红痕。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身处阴冷潮湿的地窖中的感觉。

    周身上下都泛着令人瑟缩的,冷意。

    好久好久,才终于发觉。

    原来。

    是他将她,弄丢了。

    男人袖下的拳头紧攥着,分明只是在原地站着,却恍惚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几欲不能持稳。

    他心神难宁,满头满脑的混沌,只顾着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看到远处被半块假山石掩住大半身形的顾随。

    顾随也同样,因为阿谣这声唤,回过身来,立在原地。

    裴承翊就远远亲眼瞧着,瞧着阿谣双眼更红,似乎有些激动,慌忙冲着顾随的方向跑过去。

    看着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寸寸缩短,裴承翊的心就寸寸下沉。

    许是因为她跑的太急,一双眼全看着顾随,没有丝毫注意到地上的阶台,一个不防,便被拌了一下,眼见着就要踉跄摔出去。

    站在远处的男人心猛地一揪,看着摇摇欲坠的阿谣,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上前去接住她。

    可是紧接着,就看见离她更近的人大步上前,轻而易举就将人扶住。

    阿谣方才一脚绊到台阶上,本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摔倒在顾随面前,一时之间又惊又怕,只想到闭上眼,静静等着承受即将而来的痛楚。

    不过,须臾以后,预想中的痛楚却并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两臂一紧,已是被人稳稳扶住。

    她张着一双婆娑的眼,后怕地抬眼去看扶着她的男人。

    就见素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人此时冷着俊颜,一脸正色地看她。

    眼底似深潭,浓重复杂得她看不懂。

    他们离得这样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这是阿谣第一次,离除了裴承翊以外的男子这样近。

    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又极低地唤他一声

    “阿随”

    两臂上的力道一松,阿谣原本就是借着顾随的力才站住,并没有站稳,他这猛然一松手,她就又恢复成飘摇欲坠的状态。

    不知所措得很。

    不过下一瞬,倏然被眼前人一把拉住衣袖,用力一扯。她就这么“哐”的一下,跌进他的怀里。

    秀挺的鼻尖磕在男人坚硬的胸膛上,方才已经磕过一回,这回竟然比刚刚磕的还要疼。

    疼得她一时都没有注意到男人的手落在她的腰身上,缓缓箍紧,似乎在明目张胆地,昭示他的情感。

    还没等阿谣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倏然之间,听到“啪嗒”一声。

    不大不小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来自不远的附近。

    相拥着的两人不约而同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

    然后便瞧见不远处,柳树枝条虚掩着一个男人。

    目光对上的时候,眼底波澜皆是一阵震颤。

    裴承翊有些发愣,第一反应是弯腰,捡起刚刚他没拿稳掉在地上的锦盒。用衣袖僵硬地擦拭几下,然后才机械地迈着步子,向假山边相拥着的年轻男女走去。

    他停在距离两人三步外的地方,还问了句十分应景的话

    “你们,在干什么”

    见到他走过来,阿谣本能地一惊,心上漾上一种奇怪的感受,紧张地攥紧顾随的衣襟。

    裴承翊泠泠的黑瞳直视她,让阿谣无所适从。

    他面色比脚下汉白玉的石阶还要白,浓眉紧皱,瞳孔放大,满脸的不敢置信。

    许久,才红着眼,颤声问她

    “你,怕我”

    阿谣身子一颤。

    几乎是本能地觉得,他要罚她,要骂她,总归落到他手里,没有好的。

    所以不无恐惧地看向顾随,求救似的低声喊他

    “阿随”

    下一瞬,她便被身边的男人一拉,牢牢护在身后。

    这一连串的动作,似乎令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的太子爷有些不适。因为他那双眼好像更红了几分。

    瞧着有些骇人。

    阿谣甚至不大敢看他。

    “过来。”

    裴承翊看着躲在顾随身后无措的阿谣,沉声撂下这两个字。

    效果却适得其反。

    顾随是铁了心护着阿谣,此刻便丝毫不惧,一字一顿地提醒

    “太子爷吓着她了。”

    “轮得到你说话么”

    “姜谣,过来。”

    阿谣小心地看过去,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总觉得,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她的眼里,带了一丝乞求的意味。

    这是她从未在他眼中看见过的情绪。

    不过,阿谣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裴承翊此时瞧着有些失控,见她这般,气势汹汹便要过来拉她,见顾随仍旧挡在她身前,已然要跟顾随动起手来。

    他是习武之人,与顾随这个素来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不同,裴承翊不管做什么都是极认真,以他的武艺,顾随是断断接不住的。

    阿谣就是一愣神儿的功夫,身边两个男人一交手,顾随就已经挨了裴承翊一拳,连连退后好几步,而她的手腕已被他牢牢桎梏,不由分说地往他身边拉过去。

    她现下的情绪原本就不稳定,被他这么陡然拉过去,只剩下心惊

    “放开我”

    裴承翊的声音不无讽刺

    “你觉得凭他,护得住你”

    顾随哪里肯这样让太子带走阿谣,在原地站稳后,当即便要再度冲上来。

    可是还没近身,便不知从哪里涌上来几个高手,三两下便将他押住,动弹不得。

    那是太子的影卫。

    这一系列的变化,几乎就发生在顷刻之间,看得阿谣一阵的心惊肉跳。

    她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些人,也不知道有。她一只手被裴承翊紧紧攥着,便只能用另外一只手,发了疯一般拼命地掰他的手、一下下在他身上重重的捶打

    可是,他却像是完全不把这些动作放在眼里,任凭她打。

    任凭她一声声哭喊

    “你放开阿随”

    “你要干什么”

    “放开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一开始,她说的还是“放开我”“放开阿随”“你想做什么”诸如此类仍有挣扎的话,可是越哭,越被深深的绝望包裹。

    她这一生就要这样和他纠缠不清,不死不休么往后的日子,她就要永永远远地如今日这般,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么

    阿谣想起在东宫的日子。

    想起那日后园之中,垂花门下,她也撞见他被别人抱住。

    饶是那般,他还是要反过来责怪于她。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总要责怪到她身上,总要将满腔怒火都撒在她身上。

    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

    阿谣心里的怨愤、恼恨几乎顷刻间涌上来,有如海上翻涌的浪潮,兜头砸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掉。

    后来,他似乎被她锤得烦了干脆一只手 将她两个手腕都攥在手里,紧紧制住。

    然后冲着影卫头领沉声发号

    “去借公府的马车到角门等着。”

    “是。”

    这里靠近府门,距离内院甚远。

    姜家一家人都住在后院,如非有人通传,多半听不到这里的动静,裴承翊手下的人又机敏,直接将周围意图去后院给公爷夫妇报信儿的下人尽数拦下。

    阿谣的嗓子哭得发哑,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着,到最后哭喊的话已然变成

    “杀了我吧,太子爷,你杀了我”

    “一了百了”

    顾随被太子的影卫压着,瞧着阿谣现下的模样,再瞧着太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用仅存的一丝理智试图与对方谈

    “太子你不是口口声声爱阿谣,离不开她你就是这样对她的”

    “阿谣哭成这样,你就不会心疼么”

    裴承翊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厉声打断顾随的话

    “你闭嘴”

    不过片刻的功夫,周誉已然走来,拱手冲裴承翊道

    “殿下,马车已经准备好。”

    “走。”

    他拉着阿谣的手腕,不费什么力气便将她拉走。可是阿谣这个时候已经哭得近乎要昏厥过去,身子摇摇欲坠,已是连站也站不稳了。

    男人就干脆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往角门的方向走。

    全然不管身后的顾随在说什么话。

    跟在一旁的周誉请示道

    “殿下,那顾世子怎么办”

    “送回他府上”

    阿谣后来似乎真的晕过去了。

    已经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昏迷之中隐约觉得身子摇摇晃晃,像是身处渺渺大洋中的一片浮萍,整个人、整颗心,都悬空着

    再醒过来的时候。

    是被无休无止的“哗啦哗啦”声吵醒的。

    这声音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间伴有轰轰隆隆巨响的雷声,听得人直心慌。

    阿谣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头顶云锦帷帐,几乎是下一瞬,就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的卧房。

    但是,也是她住过的地方。

    她的脑袋像是有些宕机,就这么愣愣怔怔地看着头顶的帷帐良久,才疏忽反应过来这里是哪里。

    太子的寝殿。

    东宫。

    她在东宫。

    躺在,他的榻上。

    记忆渐渐回笼,昏倒前的记忆回转,阿谣猛地惊坐起来。

    也惊住了这拔步床上,旁边倚在床栏上小憩的男人。

    见她醒了,他的面色和缓了半分,饶是触到她咄咄的眼神,也似全然不恼,只是说

    “你醒了。”

    说着,见她没坐稳,便伸出手,意欲扶住她。

    阿谣深吸了一口气,十足明显的将他这个动作躲过。

    声音冷硬,问道

    “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我要回家。”

    男人默了默,淡声说

    “这里就是你的家。”

    “这算哪门子家”

    昏倒前那种屈辱至极,那种无力、绝望,那种绵延不绝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恨意又涌上心头,阿谣在他面前干脆开始破罐子破摔,直直开口讽刺,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我的家,这里又有哪个人是我的家人”

    男人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喉头一阵阵泛苦,可最终还是说

    “孤是,孤是你的夫君。”

    “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话。”

    阿谣倏然开始笑起来,她赞同他刚刚的话,

    “殿下是夫君没错,只不过,阿谣只是贱妾,是殿下的奴才,算不得家人。”

    她笑得嗓子发哑,无意多言,干脆掀了被子,挣扎着要往外走。

    出乎意料的。

    是他竟然没有拦她,任由她下了榻。

    只是在她向着门口走去几步以后,才说

    “门锁着,别费力气了。”

    他也站起身来,目光落在她的赤足上,终是提醒道

    “地上凉,把鞋袜穿上。”

    阿谣背对着裴承翊,听着他这些话,只觉得全是些无妄的虚情假意,终是忍无可忍。

    “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句话说完,身后的人似乎沉默了许久。

    好久好久,才声音苦涩地说道

    “那日你说,玉碎难全,孤将玉佩粘好了,阿谣,玉尚且可以粘合,你、你我之间,能不能”

    男人的手里始终攥着那个小锦盒,这时已经走到阿谣身后,小心翼翼,献宝一般,将手中的锦盒递到她面前。

    缓缓启了盖子。

    紧接着,盒子里的东西却让他眸光一震

    他以为已经粘好的玉,却又碎落几个角。

    似乎在讽刺他。

    阿谣冷然看着眼前怅然若失的男人,倏然就一把将那锦盒夺去,抬手便往地上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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