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恢弘, 应声而下,如同要将整片宫阙洗涮干净。
人在雨中,渺小如斯, 一阵长风吹来,便像欲将人一同卷入那泼天烟雨中去。
皇帝正站在御书房的檐下, 雨水落地,溅湿明黄的衣角,他却像犹不自知,只静静看着雨势, 许久,连姿势亦未变过。
旁边的总管小心地瞧着圣上的神情, 又一阵狂风吹来, 他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吹向圣上的风雨, 终是忍不住劝道
“陛下,雨太大了, 您还是先进殿吧。”
皇帝初闻这话,愣了一愣,沉吟许久, 才说
“三日前江南便有急报, 大雨数日不停,田舍庄稼皆淹了。”
他叹了一声。
“江南的雨,想必要比现下的还大吧。”
本朝素以仁义治国, 皇帝忧国忧民,一向身体不好, 此时又吹了许久的冷风骤雨, 连站着都显得有些虚浮。
正是这时, 便见雨中远远有小太监撑着伞一路跑过来, 也不管地上几乎快要没过膝盖的积水,直跪倒在地上,报告道
“陛下卫国公求见”
卫国公这样大的雨,卫国公冒雨前来,必定是有极重要的事。
皇帝的眉头皱的更紧,不免又思及这几日令他一直挂心的江南水患。自古以来,惯有水患之后,便是兵患,卫国公手掌重兵,此时前来,此后种种,不堪设想。
“叫他进来。”
不多时。
御书房中,卫国公摆摆手,谢绝内侍替他擦干湿衣的动作,一掀衣袍,当即跪在地上,双手一揖,说道
“圣上容禀,微臣有两桩要事,不得不请示陛下。”
作为皇党中干力量,卫国公素来受皇帝倚重。
此时,皇帝一听,便忙道
“爱卿有何事,不防直言。”
“第一件,是军中急报,近几年雨水丰足,江南有水患,西北却水草丰满,十数载未动兵戈,月氏族如今兵强马壮蠢蠢欲动,西北,恐怕要不太平了。”
皇帝手中的茶盏一抖,旋即被他“啪”地置于案上。
连年来,月氏与西北其他几族交好,屡屡有冒犯大燕之迹,其心可算是路人皆知。
皇帝不认为,这件事值得卫国公冒雨前来禀报。
那另一件
有更坏的消息
西北不太平事小,若是云南也不太平起来,大燕,危矣。
连皇帝心下,也有些打鼓。
“爱卿要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事”
不过,跪在地上的卫国公此时却眼光一凛,下一瞬直直叩拜在地,扬声说
“陛下第二件事,是微臣府中私事,只是如今微臣无能,只能请陛下做主”
“姜爱卿无需如此,快快请讲。”
“臣有一女,昔年流落在外,与太子殿下颇有渊源。”
卫国公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顿。
皇帝在听到“太子殿下”的时候,眉头更皱了一皱。
他那两个儿子太子、桓王为卫国公府二姑娘明里暗里相争之事,又是贤妃请命开马球会,又是太子为救人负伤,他作为皇帝,自然是知道一些。
只不过,他信任卫国公会知道这其中的平衡之道,便任由太子桓王相争。
不过。
现在这一遭,闹到明面上来,皇帝连脸色,也难看了些。
卫国公继续说道
“儿孙自有其福,儿女之事,臣本不想插手,可谁知,太子殿下今日竟带着守卫,将小女带回东宫去,小女名节是小,殿下声名为大,此事微臣实在无方,还请陛下做主”
说罢,便连连三叩首。
将老父亲一腔淳淳爱子之心,尽数显出。
此言一出,坐在案前的皇帝几乎拍案而起,当即便怒道
“这个逆子”
皇帝看着跪伏在地的卫国公,问道
“你家姑娘现在还在东宫”
“犬子去东宫接人,俱被拒之门外。”
“真是朕的好儿子,来人”
一听这声,大总管急忙进门,拜道
“陛下。”
“传朕口谕,即刻召太子进宫觐见”
“是。”
这话一发,便知道皇帝是要替卫国公做主了。
毕竟此时江南遭水患,西北又不太平,若他日短兵相接,还要倚仗卫国公,皇帝反应的虽快,却也在这极短的时间中,弄清楚了利弊。
况且,太子此厢,实在是荒唐
雨声从街市蔓延到宫宇。
轰轰动动,震耳欲聋。
阿谣缩在软塌上,看着在门外雨地里刚刚鏖战一场,此时执着一柄剑,踹开门,逆光而立的男人。
目光对上的那一刻,那被雨声杂扰的声音,却在她耳边格外清晰,她听见来人说
“妹妹,二哥来接你回家。”
话音落地,剑尖便直指太子面门,来人行动如风,长剑一扬,飞身冲着太子而去。
卫国公是中军统帅,京中人人都道姜家大公子武艺了得,是继承卫国公衣钵的不二人选,却鲜有人知道,姜二公子那一柄长剑使的凛凛威风,放眼洛阳,无出其右。
太子是君,二哥是臣。
臣在君前动剑,乃是天下大不韪,要遭人诟病参本,断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阿谣周身皆发着颤,头上珠翠连摇,拨浪鼓似的。
口中急急喊着
“二哥不要”
眼见着姜谈的长剑直向太子而去,二人武艺皆是不弱,顷刻间便缠斗在一起。不过,饶是阿谣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弱女子,也能看出来,姜谈招招狠厉,太子却只是赤手空拳,一味挡、躲,节节败退。
门外的侍卫涌进来,意欲帮忙,却也被太子爷怒声挥退。
姜谈见状,干脆一把掷掉长剑,重重一拳挥上去,那人似乎有意相让,这一下根本没退,下颌被这拳挥中,连退三步。
正倒在阿谣坐着的软塌旁,脊背磕在软塌的围栏上,激起一声闷响。
裴承翊抬手抹了一把唇角沁出的血色,却是看也未看,只是撂下两个字
“再打。”
习武之人动作敏捷,这一系列的动作不过是顷刻之间发生的。
等到阿谣反应过来,她二哥已经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提着太子的领子,另一手紧握成拳,重重砸下。
太子今日穿了一身素色长袍,前几日马球会上为救坠马的阿谣受过的伤还未好,此时被姜谈这样打,又是连连撞在各处,他的背、手臂的衣袍上都洇洇渗出血色来。
显然是前时的伤口撕裂。
旧伤之上又添新伤。
不过,他好像全然未将这些伤放在心上。
只是垂头瞧了眼身上染了血色的衣衫,这回气息有些虚,却仍是用气声,说了一句
“再打。”
姜谈的拳头眼见着又要挥上去,不过在他再一次打到对方之前,却倏然手臂一紧。姜谈向着那力道传来的方向看去,便见阿谣死死抱着他的手臂,眼中隐有泪花,一下接着一下地摇头,口中喃喃,似在乞求他
“二哥,不要,不要再打了。”
再打下去,要出大事的。
周围的侍卫、宫人皆想涌上来拦着,奈何裴承翊干脆扬了声命令陈忠带着那些人关了门滚出去,谁也不许相拦。
阿谣此时此刻心中慌如一团乱麻,卷曲绕折,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在救谁,只知道现在就只有一个念头
让二哥停下来。
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她是一朵刻意养出来的娇花,男子打起架来,一招一式,都令她心惊害怕。
惧意也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写在眼底。
姜谈见着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间,更是怒不可遏。
他指着阿谣,冲着裴承翊厉声质问
“就这个傻丫头,因为你宁愿终身不嫁。就是她,被我大哥带回家的时候,满身是血,还在想着与你的孩子”
姜谈的声音步步拔高,话中的语气也愈发气盛,一如疾雨
“就是她成日郁郁寡欢,连昏迷呓语,都在喊你,都在求你救救她太子殿下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苛待于她”
阿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二哥。
她原本以为只有二嫂同为女子心细方才看出那些,可是,原来一向瞧起来神经大条的二哥,也看得清清楚楚么
目光触及二哥发红发颤的拳头,触及他凛凛的双眸,阿谣连牙根都泛着阵阵酸涩。
门外雷声阵阵雨声不绝,姜谈的声音却格外掷地有声。
字字句句皆砸在听的人心上。
裴承翊恍恍惚惚,竟觉得这几句话的力道,远比方才那些拳脚要重得多。
而且,是直直砸在他的心口上的。
要不然,他的心,怎么会这么痛呢
男人的呼吸发急,大口大口地喘着,似乎格外窒息。许久许久,也未能平复下来,只是伴着呼吸声,艰难地开口
“谣谣儿,放手。”
目光对上姜谈的,他哑着声,说
“你二哥打的好。”
打得他清醒,清醒地认识到,他对她到底都做过多么混账的事。
气氛一时凝固,三人谁也未再开口说话。
像是,各怀了心事。
不过,这种状态很快就被人打破。
陈忠不顾裴承翊方才的命令,破门而入,一进门,看着他们太子爷被打得唇角淌血,身上浅色的衣衫已经被大片大片染红,又惊又急几乎快要发昏。
他双腿一软便叩倒在地,连声叫
“殿下殿下我的爷您这是哎呀”
何苦何苦啊
只换来了一句略显虚弱的
“出去。”
陈忠无奈,想起自己原本是为着另外一桩极重要的事情才进来的,只不过刚刚一瞧见太子爷的伤势,慌了神,忘了说。
此时见太子爷又要赶他出门,便连忙说道
“殿下宫里刚刚传来陛下口谕,要您即刻进宫觐见”
裴承翊的神情这才稍微变了一变。
此事,终究还是,闹到父皇面前去了么
如此,今日,也该有个决断。
陈忠这话说完,几乎是下一瞬,宫里传话的内侍便已经到了寝殿门口。
为首那人行了一礼,然后做了个“请”的动作,声音尖细,只说一句,与方才陈忠说的没差
“圣上口谕,召太子殿下进宫,殿下,跟咱家走一趟吧。”
此时有皇宫内侍前来,兹事体大,阿谣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姜谈拉了过来,不叫他再做方才那个抬手欲打太子的动作。
不管前因如何,二哥此番动手打人,若是追究起来,实在是难辞其咎。
若是只有东宫之人知道,她还可以求太子,哪怕豁出去自己这条命去,都要求他,可若是真叫圣上知晓,她实在怕自己害了二哥。
见太子久未动身,那内侍又提醒一遍
“殿下若是觉得不便,可要咱家叫来舆撵,请殿下过去”
“不必。”
裴承翊撑着软塌边,缓缓站起身来,用衣袖抹了一把唇边的血渍。
“孤自会跟你们去。”
他的目光落在阿谣身上,眸中如同一片深潭,有情、有怜惜,也有愧、有疚,晦暗繁杂
瞧不清,亦看不明。
“不过此前,孤还有一事,要办。”
姜谈一把拉过阿谣,又一抬臂,将人护在身后,满眼戒备,一字一顿地警告
“别、碰、姜、谣。”
男人似乎有些颓败。
他这个高傲的天之骄子,近来,却屡屡显出颓败之色。
“我只是,还有几句话,想与谣儿说。”
不知为何,这一回阿谣看着他,总觉得他要说的话,也许与往日的任何一回,都不同。
况且,皇宫传旨的内侍正在外头等着,这样僵持下去绝不是办法。
阿谣终于开始忍不住扯扯姜谈的衣袖,小声地说
“二哥,让他说罢。”
想说的话都说完。
他们之间,便能真正地了结了吧。
终是君妾一场,她哪里不想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姜谈的看过去的时候,就见娇娇弱弱的小女子一张昳丽的小脸紧绷着,眼中还有未干的泪花,可是却十分笃定地点点头。
还安慰他似的,低声说
“话都说完了,就不必纠结了。”
裴承翊冲着陈忠下了令
“出去,关门。”
姜谈一听这话就冷冷瞪过去。
还是阿谣劝着
“二哥,你到外面等我吧。”
“阿谣”
“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姜谈拗不过阿谣,这才一甩袖,转身往外走。
不过到了门口,还不忘冷声警告裴承翊
“太子爷最好别动她。”
“吱呀”
两声结束以后,殿门被人从外面牢牢紧闭。
偌大的寝殿里,霎时间,又只剩下阿谣和裴承翊两个人了。
阿谣深吸了一口气
“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对方久久的沉默。
久到阿谣几乎想转身就走。
在她抬步的前一刻,才听见眼前的男人说
“对不起。”
“姜谣,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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