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命运,一直是一个哲学的话题。
如果知道了未来,是否能改变?如果饰演同样的角色,让不同性格的人投入其中,是否产生变量?一个人的一生,对于历史的洪流来说,是区区一块落入海洋连浪花都无法掀起,无可奈何的小石子,还是能让世界未来改变的蝴蝶扇动的羽翼?
……对这个命题,我其实有自己的看法。
这源自于我的国文老师,太宰治。
他很喜欢这种‘可能性’的想象,说是教我们国文,其实更像是在教哲学。
“也有这种可能,成为文学家的太宰治,成为黑手党的太宰治,成为华族的太宰治,成为侦探的太宰治,还有像我这样,成为国文老师的太宰治。”
有着柔软褐色头发,与赤褐色眼睛的老师对我们说到。
“不是赤褐,是鸢哦,yuan,老鹰的一种,它羽翼的颜色,就是这样的呢。”
仿若读心一般,了解到我内心的描述,凑到我面前的老师这样对我说。
当老师用双眼凝视着你,面带笑容的轻声这样说时,哪怕明知只是他习惯性的虚伪,还是不免失神片刻,陷入他其实重视你,爱护你,双眼只看着你一个人的假象。
“就像是,说不定也有成为武士的岩胜,成为将军的岩胜,成为哲学家的岩胜,成为食人鬼的岩胜,还有成为我学生岩胜。有种种的可能性呢,岩胜君。那样的世界,或许就存在于我们的隔壁。”
……现在想来,他的话简直犹如预言,或者诅咒一般。但那时候的我,却毫无警醒,将他的话全部当做举例的一部分。
很快,太宰老师放过了我,一个旋身,如跳舞一般回到讲台上。能把别人做来滑稽可笑的动作,完成的如舞步一般优美,也唯有他这样的男人了。
“所以说,我只是举一个例子。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可能性,但是其本质,最根源的东西并未改变。正因为本质并未变动,整体的历史流向也不会改变。只要是同一个人,哪怕拿着剧本,尝试个十次,二十次,三十次……成百次上千次,都可能难以改变注定的结果。”
一如既往的悲观主义,只是这一回,太宰老师转头在黑板上画出了很多线条,仿佛无秩序的凌乱线条,却构成一个巨大的杯子——不,如同什么塌陷了一般的奇妙形状。
“用庞大的数据来冲刷,终究有一个说不定会命中吧?从偶然命中的那一个来看,说不定就是脱离了必然结局的‘变量’。”
……之后他又说了很多,我根本没记住的,没营养的废话。
或许是国文老师的缘故,太宰老师太喜欢用修饰词。听他说话很累,往往要把那些夸张的修饰与大段无意义的形容全摘掉,才能抓住其中真正要表达的意思。
然而很久以后,你又会发现,那些被你当做无用修饰摘掉的部分,竟然隐藏着犹如预言一般的重大信息。仿佛你都能看到他活灵活现在你眼前,一脸戏谑的说,看啊,我都早告诉你了。
……扯远了。总之太宰老师告诉我,或者说,他只是随便说说,我误以为这是他想表达的意思。
那就是过去跟未来,其实是早已注定的。因为输入‘世界’这一数据的所有变量,并非真正的变量,其核心本质全都没变。那么这些变量会发生的变动,其实也都是有固定轨迹,互相碰撞之下所形成的轨迹最终也是固定的。
只不过,偶尔,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极为可怕的渺小的几率,因那些变量并未固定的因素,偶然的偶然,也会有不同轨迹发生。
……只不过,哪怕是这样,整体的历史的洪流都是不变的。
他管这个叫,‘历史的必然性与弹性’。
就好比将皮筋的一端跟另一端分开,皮筋的两端是固定的,这就是必然性。
将皮筋随意拉扯,意味着从一端达到另一端有很多不同可能性,这就是弹性。
固定,就是因为我们的本质是不变的,因而固定。
弹性,是因为我们本质之外的变量引起的变化,因而中途或有改变。
除非将皮筋扯断,否则固定的连端基本不会变化。
……非常,太宰治式的悲观主义。
哪怕皮筋换成了绳索,两端也是固定的。
因为由其他人形成的,很多微小水滴所汇合而成的庞大的洪流是不变的。
所以投入其中的一小滴,无论是水还是油,无论本质是否改变,也是会随着洪流而动,无法改变洪流的朝向。
“好比有人认为,哪怕暗杀了希特勒,还是会发生战争,因为在那个时间,那个节点,哪怕没有他,也会有另一个人带领他们的国家走上那一步。在那个时间点,必然还是会有战争爆发。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调和,又不是动漫的世界。”
太宰老师的观点一如既往的悲观,他不认可英雄,也不相信个人能改变历史。或者按照他的话,哪怕真的有那样的事,也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这样的好事不会发生在他,或者平常如我们的,他的学生们身上。
“就好像哪怕吉田松阳不是普通人而是非常强大的非人类存在,他也会注定为了保护学生在那个时间点被杀害。嘛,虽然是银魂里的情节,但你们懂这个意思。”
……哪有用漫画当例子的。
不过,我明白了他想表述的想法。
或许世界真的有蝴蝶的翅膀这一说,一个小的改变,能影响整个世界未来的进程。
但很遗憾,大部分的时候,大部分的事,都如太宰老师所说,起始跟终点是固定的。
就好像……
……我,跟我的弟弟。
我们家是传统的武士家族。后来武士没落,转为靠教授他人剑道维持生计。后来获胜了几次全国比赛,哪怕只有个几次,也声名显赫起来。明明算不上多富有,却已经又拿回了武士时期的架子,想办法把我们兄弟塞入了这所历史悠久修炼剑士的‘鬼灭学院’。
这里虽然有文化课,但其实以剑道为主。在和平时期训练成批这样的学生,按理讲有豢养私兵的嫌疑,但据说这里的校长跟上面关系很好,毕业的学生之中很多被国家机构、军队、特务机关等挑选走,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父亲大人,当然是看不上这些的。
父亲大人将我们派遣进来,也不是为了让我们上学这么简单的事。他多半是希望我们能在学校中,跟同学建立友好关系,跟这些未来的‘国家栋梁’建立关系网。
现在的年头,武力至上早已是被淘汰的概念,人人都是靠关系,哪里都一样。
我跟我的弟弟缘一,作为双胞胎被送入学校,就是为了这一目的。说不好听话,这里就连授课的老师背后都有非常可怕的关系网。混个脸熟总是没错。
一开始,我不太喜欢这个学校。但是后来,我发现这里的老师很不错,还算有深度。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我又不再喜欢这所学校。
“兄长大人!”
一下课,就能看到我那兄弟,用与我相同,却毫无阴郁,如阳光照射万物一般的笑容朝我挥手。
我却不由沉下了脸。
其实只是探究这里的关系网,派我一个就够了。
父亲大人却让他与我一起。
“比起缘一,你的武力值还略显不足,岩胜。可惜他与你不同,不善言辞又不经常与人沟通,不然这个任务光派他就可以。我不得不让你们一起,就是为了让他补足你武力上的不足。不要浪费掉你弟弟的心血,你一定要获得成果。”
其实我明明知道,父亲大人不是在嫌弃我,他就是习惯这样,当着我的面夸奖缘一,当着缘一的面夸奖我。他就是不会说话,如果把同样的话换一种说法,譬如我让你们一起是因为你们兄弟互补,那样要好上许多。我明明知道他可能并非有意,事实也并非他所说的一样。
但是现在,看着朝我走来,眉眼间都是快乐的我的弟弟,以及本来走在他身旁,因看到了我有些退缩停留在原处的他的几名同学,一种怨愤与委屈还是让我喉咙紧绷。
——根本不需要我,你将他一个派来就好了啊!他不是跟那些人关系很好,如鱼得水吗?反倒是我截至到现在,也只有老师们记得住我的名字,其他人都叫我‘啊,那个继国缘一的哥哥’,这样的称号,简直让人感到羞于承认。
“兄长大人,我——”
“老师叫我有事,放学你跟你的朋友一起走就好。还有,多大的人了,不要每次都来班上找我,以后放学你也自己回去。”
与我所想不同,他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我还以为,我给他充足的理由自由行动,能跟朋友一起去玩,他应该开心才对。
我的弟弟露出一副如同被抛弃的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向我。
如果换一张脸,哪怕是太宰老师那张脸,这样的表情我或许都会感到内心惭愧,悔不当初。
可那偏偏是一张跟我一样的脸。
——好恶心。
这是我的唯一感想。
我不想看到这张脸,这样的表情,太恶心了。
双胞胎就是这点不好,容易把同样的面孔当做自己的镜像,进而映射到自己的身上。这样的代入感,难以让人生出同情与怜悯。就好比你看着一个极端OOC版本的你自己,做出你完全不可能做的表情跟动作,你绝对不会认为他可怜,只想早早换台,换一张舒心的脸看一看。
“岩胜君,快点,快点,我等你半天啦!”
我转头看向我们的新老师齐木空助,他笑嘻嘻冲我摆着手,示意我快去帮忙。
于是我头也不回的走向老师。
*
这,就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前的前置记忆了。
我不清楚,是齐木老师的实验让我来到这里,还是说,我本就是从未来去往过去,与历史流向逆行的灵魂,在这个时代想起了‘前世’关于未来的记忆。又或者,是齐木老师通过实验,将未来的我的记忆复制到过去的某个我,也就是现在的这个人的脑海之中。
……现在想起来,完全没有问齐木老师实验成功率就同意参与,我也太大意了。
总之,现在的我,这个身体,这个灵魂,是战国时代的继国家的继承人之一,继国岩胜。
是的,之一,这个继国岩胜,一直以为自己是独子,直到有人偷偷告诉他,他还有一个叫缘一的兄弟。
后续发展就是常见的漫画桥段,两个小孩私自相会,一起玩耍觉得很开心。之后缘一展现了他的武术天赋,把岩胜的武术师傅一剑放倒。继国家的家主立即改变了主意,他想让缘一继承家族,让岩胜出家做和尚。
觉得不忿吗?
并没有。我甚至理解继国家的家主。战国时代是怎样残酷,大家都知道。武力被当做第一衡量标准,就是因为在残酷的战争之中,唯有强者才能活下来,保存家族势力跟血统。在明知道两个孩子相貌相同,却一个远远强大超过另一个的时候,作为父亲,他能怎么选?
这就跟两个人同时溺水,一个人身体强壮一个人身体脆弱,医疗人员先抢救哪个?
“情理上应该是选脆弱,但实际上,却应该选强壮的一人。”
若是太宰老师,恐怕会这样回答。
因为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同样有限的时间,抢救脆弱的一个,很可能最终两个都会死掉。脆弱的那个生命力太弱,抢救了也会死,而本能活下去的另一个未得到营救也跟着死了。相反抢救强壮那个,最起码能保证至少有一个存活。这是极为现实的生存概率。
继国家的家主是正确的,他必须选择更强大的一个成为家主。将另一个孩子送去出家也是正确的,因为两个孩子长得太像了,几乎注定会起萧墙之祸,那倒不如一开始就分开,送一个去寺里还能保证血统,万一死了一个还有另一备份。
……道理我全部都明白。
但我依然觉得悲哀。为我自己。
获取了有关‘未来’的记忆,只是让自己作为被舍弃者的愤怒跟不甘略微平和而已,并没有抹除掉我身为人的自尊,与身不由己被舍弃的屈辱。
而比起那些,有其他的事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想起了,那一天我去交国文作业,发现太宰老师不在办公室。
其实我把作业放在办公桌上走了就是,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四处寻找,才在天台之上找到了他。
我看到身形单薄的男人在铁丝网外,发现我来了,笑着朝我回头说:“要一起来吗,岩胜君?”
我说:“放学了,我不参加任何课下社团,我必须要走了。”
他只是笑了笑说,果然啊,就跳下去了。
……他跳了下去。
我以为……我以为,他是开玩笑。
我走过去,期望着能看到一个凸出的天台,或者网兜之类的东西,然后他像任何一次恶作剧一般的跳出来,说,哈,骗到你了,终于能看到岩胜同学变脸了啊!
我以为……
……我总是以为。
从那天起,又过了一个月,我还是一如既往的上学,直至同意齐木老师的实验。
我这个人,总是如此迟钝,直到失去了,才知道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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