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纱家在破产之后就把老房子卖了,还债之后还剩一点钱,也就随意在渝城找了处最便宜的房子先住下。便宜当然就不能挑,一到天明时分,麻将声、吵架声、打孩子声、江声、车声、蝉鸣、广场舞音乐,统统混合在一起,吵成了一锅粥。
一家人便是在这样隔音效果差到几乎为零的环境下,靠着隔音棉,挤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撑了一年。
女婿来了,老两口很热情,茶几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炒货、零嘴,还不停地张罗着白朗多吃点——他们似乎是想到了白朗什么都不缺,因此也没有费劲去买些什么贵的。这些东西都是老两口早起自己做的。
“很好吃。”白朗笑道,“饼干酥软,恰到好处。”
“这是孩子他爸做的,”水母乐呵呵地说,“孩子他爸什么都会做。”
水父的手在围裙上有些局促地擦了擦,不太好意思地笑了:“小手艺,上不得台面……”话是这么说,脸上还是很骄傲的。
白朗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很认真地将食物都吃得七七八八,倒让老两口更高兴了。
水清纱就这样,瞠目结舌地看着白朗三言两语之间就把老两口哄得心花怒放,只是一些小食的功夫,老两口就差没真把白朗当半子了,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往外说。这手腕,真让水清纱不得不叹为观止,且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家伙不是挺八面玲珑的吗?会说话,嘴还甜,甚至还会笑——怎么一回到家就是那么一张死人脸呢?
“……白朗吃辣没有问题吧?”水父聊到兴头上站了起来,“今天中午一定要让姑爷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白朗不吃辣,当初“禁止做辣的菜”是写到过合同里的。水清纱刚想阻止,就听得白朗很爽快地说:“吃。”
“好嘞!那今天水氏老码头火锅的改良配方,姑爷就是第一个吃的了!”
水父笑呵呵地去了厨房炒底料了,水清纱在桌子下面拉了拉白朗的衣袖,小声道:“你不是不能吃辣吗?”
“姑爷不能吃辣吗?”水母听力相当好。
白朗站起来,笑道:“当然是能吃的,只是不能吃太辣,纱纱记错了——我去厨房看一下岳父做饭,可以吗?”
“要得——孩他爸!记得做微辣的!”
“晓得咯!”
白朗真去了厨房,水母看着白朗高挺的背影,对旁边还在震惊状态中的水清纱笑道:“白朗人真不错啊,妈这就放心了。”
“呃……您的确早就该放心了。”水清纱干笑。
水家只有一个小客厅,厨房是隔断出来的,隔音效果显然不好。好在外面忽然有人开始打电钻,声音震天,倒是藏住了母女俩的悄悄话:“纱纱,你嫁到豪门,千万不要想着再往娘家带什么东西——你记住,家里什么都不需要。我们已经还完债了,剩下的路我们会自己走,也能走好,你就好好过日子就行,听到没有?”
水母知道豪门日子不好过,很担心水清纱为了家里的事情和白朗生了嫌隙,不由得不苦口婆心地劝说。
怕女儿心不定,水母还专门补了一句话:“你爸的火锅店马上就要重新开了,位置都租好了。你爸的手艺你知道,店只要开起来了,就绝对不可能垮。我又在一家补习机构找到了工作,我们的情况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水清纱一愣。水父的手艺水清纱是知道的,若不是高利贷追的紧资金链断裂,绝不可能走到如今山穷水尽的地步。可是……“开店?爸爸怎么会有这个钱?”
“你爸爸的好朋友,赵叔叔借的。”
“可是……”
水清纱还想说什么,就见水母给自己使了眼色。水清纱倾身过去,听到了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
“纱纱如果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还请姑爷一定要多多包容。”
厨房里,白朗站在水父一步之外,静静地看着对方在大锅里慢慢地翻炒着底料,闻言淡淡道:“纱纱什么都很好。”
水父闻言忍不住笑了,手上搅动的频率不自主地慢了下来:“是很好……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又懂事,又乖巧……那么爱玩游戏的一个人,后来还去做游戏了,专注……您可能不知道,她大二的时候就做出了游戏呢!叫《清君侧》,我偷偷玩过,真的很有意思……”
“是啊。”白朗轻轻地说。
聊到水清纱,水父便打开了话匣子:“我和她妈妈就这一个孩子,她妈妈从小就宠她,宠得无法无天地。我呢,有时想严厉点吧,看到纱纱的笑脸,也严厉不起来。不怕姑爷笑话,纱纱在家的时候,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家务都没做过的。”
白朗心中一跳:“纱纱做饭很好吃。”他喃喃道,想起了水清纱认真做家务的样子。
水父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自豪地笑了:“是吗?那纱纱真的很有天赋啊。我还没见过她做饭呢。她总赖给我做,说我做得特别好吃。对了,店的事真的谢谢姑爷了,我一定会尽快还您的钱的。”
“什么?白朗给的启动资金?”
水清纱差点就惊叫了出来。
她真的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更没想过,白朗竟然会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来水家。
“你真的不知道吗?”水母仔细地观察着水清纱的神色,“那就奇怪了。我和你爸还一直以为是你和他商量好的……真奇怪啊,他为什么要瞒着你呢?”
水清纱面色变幻不定,心情却是复杂。
“既然是这样,你在白朗面前就不要表现出来——其实姑爷是不让我们说的,只是我们觉得不能瞒你,也想找你问问详细情况。”
水母没将这件事当回事,只当是姑爷关心女儿的一种方式,虽然有些奇怪,但更多地是欣慰。但水清纱却没法不去想这件事。
白朗帮助了她,却又不想让她知道他帮助了她,而且从时间来看,在那之后他还逃避到了外地,自我流放了两个月……
她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看懂过这个男人。每一次她以为自己懂了,实际就会告诉她,她看到的不过只是表象。
吃饭了。
水父的火锅,一向是色香味俱全的。还没有上桌的时候,香气就已经飘到了远方,惹得路过的人都来问,还有人买了几块底料走的。而到正式上桌了,那香气便不折不扣地化为了生津的味蕾,让人吃得停不下来。
“姑爷,这个笋子是新摘的,你尝尝……”
白朗满头大汗,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面对水父水母热情的布菜却是一点都不含糊,给多少吃多少。
水清纱看了一会儿,站起来,倒了杯水给他:“涮一涮再吃,你吃不了这么辣。”
“我吃得了。”白朗道。
“纱纱,我看姑爷挺能吃辣的。”水父也笑道,没有厨师不喜欢看到客人爱吃自己做的菜,“全用清水涮了,就没有那个味了。”
水清纱摇摇头,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强制地将白朗油碟里的菜全都用水涮了,态度很强硬。
水父和水母相互看了一眼,担心白朗生气,便拉着水清纱开始聊家常转移注意力。水清纱一边聊一边继续阻挡白朗吃辣,而水父和水母就更加起劲地说话,生怕环境冷静下来……
白朗默默地吃着饭,听着耳边的交响乐,看着墙上斑驳的墙皮,眼前的温馨与四围的家徒四壁交融在了一起,一家的光仿佛都集中在了丰盛的桌上,一时恍然。
吃完晚饭,白朗和水清纱便辞行了。水父和水母一路将他们送出了小巷,忽然又想起了要给姑爷带回去的伴手礼忘在了家里。水清纱不想让父母多跑一趟,就跟着父母一起回去拿了。
白朗等着水清纱。巷口外就是江,白朗站在江边,胳膊伏在栏杆的白石上,眺望着江水和沙鸥,安静地想着心事。江风拂衣,倒让白朗的面庞褪去了几分坚毅,却是更加清隽了。
水清纱走了回来:“李叔还没来吗?”
“啊?”白朗回过头,看向水清纱,有些如梦初醒地说,“忘了,现在就打电话。”
水清纱皱着眉看着他拿出手机,忽然伸出手,阻止了他即将拨打的动作:“你好像有点失落。”其实她想说的是失魂落魄。
吃饭时,白朗魂不守舍的样子,水清纱全是看在眼里的。
“失落?”白朗有些尖刻地笑了,“我为什么要失落。你看错了。”
“你为什么不直说呢?”水清纱问道,晚霞透着水汽,打在她的身上,让她显得非常轻盈,“你根本就不能吃辣——你现在的脸还是通红的,后颈也起小疹子了。”
有些人不能吃辣,是受不了辣的味道;但有些人不能吃辣的原因更严重,他们生来就对辣椒过敏。
白朗没回答,冷笑了一声,似乎是不想解释。水清纱也不在意,她问他:“要不要跟我去桥对岸走一下?”
白朗一愣。
水清纱笑道:“一起逛街也是证明我们感情的好方法,不是吗?”
“……”
渝城是个不夜城,一到夜晚,江上就起了无数的枫火,霓虹灯流转在来往行人的身上,照在波光粼粼的水上,梦幻炫目极了。
对岸是渝城夜晚最繁华的商业区,一共有七层,一层层地绕着山,一层层地有着不同鲜活热辣的美景。虽然已经是夜晚,但却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走在里面,水清纱和白朗必须挨得很紧,才能不被人流冲散。
水清纱去路边摊的试吃区拿了一块手工牛轧糖,放在了白朗掌心:“尝尝,是不是不辣了?”
白朗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了嘴里。
很甜,一下子就抚平了他心中的燥热。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逛街,”水清纱微笑着说,“哪儿人多去哪儿逛。人太多了,虽然他们都和我没关系,但我还是会觉得满足,仿佛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的悲喜也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悲喜了。”
白朗沉默。风轻云淡中,他们继续往前走,在路过了一个又一个热闹的街景之后,水清纱忽然听到白朗说:“我爷爷很爱吃辣,但他为了我从来不吃。后来他得了阿兹海默症,记不得我了,我再去找他,就终于可以陪他一起吃辣了。可是我也已经六年没有吃过辣了。”
水清纱一愣,下意识地说:“他……”
白朗笑了笑,很是清淡,很是萧条:“他已经去世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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