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盈袖看似做了一大桌子菜,但量其实不多,原本打算吃到第二天的,现在看来倒是留不下了。
“你先喝,试试够不够味儿。”她给苏盈枝舀了一点汤,见她点头,这才往每个汤碗里舀上两大勺,汤色澄黄,白萝卜被切成菱形,和被煸炒至褐色才放进去煮的鸭肉一起浸在汤汁里,飘逸着似有似无的酸香。
许应洗手出来,苏盈袖刚好递给他一把汤勺,他接过道声谢,看一眼餐桌,有些惊讶,“苏医生好手艺,比得上五星级酒店总厨了。”
“总厨就这水平,撑不了一年就得倒闭。”苏盈袖嘁了声,这人夸人也不夸得真实点。
许应闻言就抿着唇笑,“在我这儿你就是五星级大厨么。”
苏盈袖习惯性的想怼他一句,可是一想人家是夸她,于是眯着眼一笑,“是么?这话我爱听。”
上一次她说这句话,是前一天在她科室,小护士跟他吹她彩虹屁被正主听见了。
想到这里,当即在心里呵了声,看来好话不分长短,只要是夸奖苏医生就都爱听。
“我要吃面。”苏盈枝将面前的卤肉饭推了推,要和林修换。
“行,我吃饭,今天是真累,得吃点油水才行。”林修笑嘻嘻的,将两人面前的碗换了位置。
用的都是大海碗,浓油赤酱的卤肉盖在饭上,一片油光发亮,和鸡汤拌面的清淡形成鲜明对比,是两种不一样的色香味俱全。
苏盈枝和林修最喜欢台式炸排骨,一块接一块吃得停不下来,“姐,我明天能不能带排骨回学校,我还想拥有它。”
“好,给你准备了卤牛肉,带回去和室友吃。”苏盈袖点点头,喝了一口汤,微酸,咸度刚好,一下就打开了胃口。
许应吃一块酸萝卜,然后喝一口汤,听见苏盈袖问他:“合口味么?”
又说:“你应该多喝点的,鸭肉祛燥。”
隔着汤碗薄薄的热气,和几个碗碟,坐在对面的女子和他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就被拉近了,这一刻,她亲切得像邻家姐姐。
啊,可是苏医生比自己小好几岁呢,她这样稳重沉稳,无非是因为已经无人替她遮风挡雨罢了,他这样想着,朝她静静的点头。
吃饭少不了说话,苏盈袖对今天苏盈枝去做什么了还是很好奇的,便问了句。
一听她问,苏盈枝可来劲了,叭叭地将今天林修带着她和委托人去了哪里,怎么调查出肇事司机家里有一间铺子,大概能出多少钱,通通说了一遍,得意得好像她才是主办律师。
“后来呢,你们和许律师怎么碰上的?”苏盈袖又问道。
“许律师是肇事司机的代理律师找来说情的,原本林修哥让他们拿四十万才给谅解书,对方律师就来了,说二十万,再多没有了,根据我们调查,二十万应该是他们能拿出的比较大的一笔钱了,肉痛,但又不至于出不起,所以就答应啦。”
她说一句林修点一下头,末了道:“其实这个价格也是老板跟我说的。”
其时许应被对方律师叫来做说客,拉过林修详细问了调查结果,告诉他,如果二十万不要,就没了,肇事者家里是有点闲钱不假,但他老婆刚怀孕,正是用钱的时候,要得太多他可能宁愿多蹲班房也不要这纸谅解书。
“狗急会跳墙,差不多就得了。”许应听到这里淡淡的接道。
见他接话,苏盈袖想起他之前的车祸来,问道:“你那车怎么样了,找到人了么?”
许应摇摇头,苦笑,“交警那边查到车辆了,车主就是肇事司机,无证驾驶,下传票,也没人回应,反正跑了呗,车放停车场一周,我去开了放行条,叫4S店的拖车拉走修好了,亏得我有保险。”
“你怎么不发挥一下专业特长?”苏盈袖好奇道。
“太麻烦了,我没这功夫跟她闲扯,还不一定有钱拿,反正事故没处理,她没法年审,我托熟人帮我留意一下,露面了通知我。”
说完吸吸鼻子,低头挖一勺饭,把嘴塞得满满的,腮帮子鼓着,咀嚼时一动一动的,像动物园里捧着粮食啃个不停的大尾巴松鼠,吃得特别认真。
吸引得苏盈袖看了他一下,又一下。
“对了,林修。”他忽然开口,苏盈袖吓了一跳,眨眨眼,将目光不动声色的收回来。
林修嘴里咬着一块排骨,疑惑地看向他,听他道:“下周二活埋女司机的那个案子开庭,你跟我一起去。”
林修一愣,“不是说丁律跟您一起去么?”
“我让她去那个教育诈骗的案子了。”许应应着,眉头微微蹙起,像在思考什么。
苏盈袖被他们的对话吓了一跳,倒是苏盈枝很好奇,问林修是哪个案子,这么骇人听闻的事件应该曾经被大肆报道过才对。
她不记得,苏盈袖却记得,她看了一眼许应,低声道:“是不是三月份发生在许县附近的那件事?”
见许应点头,她就继续道:“几个小年轻游手好闲靠偷抢度日,大人都不管的......后来借口打车,去一个挺远的地方,女司机本来觉得远不想去,他们就谎称多给钱,因为车是新买的,想多赚钱回本,就答应了,谁知道......”
许应接过话道:“他们一开始是只想抢车,但女司机拼命反抗,他们意识到她活着自己哥儿几个肯定万劫不复,于是就决定把人弄死算了,至于为什么是活埋,是因为他们刚好去的地方是个大型施工工地,泥土很软,轻易就能挖出一条很深的土沟,人被绑着爬不出来,等第二天工地继续施工,更多的土一层层盖上去,必死无疑。”
“他们几个之中只有我的被告人是已经过了十八岁,所以他被列为第一被告,出事后,他的母亲找到我,希望我能为他辩护。”
“他们家是做生意的,家长工作太忙就忽略了他,十四岁的时候因为打架斗殴进少管所待了一年,他父亲因此不认这个儿子,母亲身体不太好,想管也管不了,出事才知道他已经变成这样不拿人命当回事的......”
他顿了顿,恶魔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口。
苏盈袖往他碗里添了一勺汤,听他继续往下说:“我问他母亲想要我怎么辩护,无罪?还是怎样。他母亲说,之所以想给他请有名的律师,是因为......这是他们当父母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天意,他父亲说得更直接,按规矩来,什么结果都接受。”
“你们打算怎么为他辩护?”苏盈枝迫不及待地问道,“他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要是不判死刑,怎么给死者家属交代?”
“是啊,怎么辩都是个死。”许应笑笑,眉目舒展开来,似乎并未觉得这是什么棘手之事,“但我还是想争取无期,或者死缓也行。”
苏盈袖夹菜的手顿了顿,“......他死有余辜。”
“我知道,但他是我的委托人,委托关系合法,我必须维护他的权益,律师为谁工作,为人民,为当事人,即便是杀人狂魔,宪法也赋予了他自我辩护和请律师辩护的权利。”
许应轻笑一声,“我记得之前在网上看过一个问题,律师是不是谁给钱就帮谁说话的人,有个回答里引用了这么一句话,当人民被审判,我替人民辩护,当国王被推上被告席,我同样会替他辩护。这就是律师为什么会为坏人辩护。”
他觉得自己的话其实是说给苏盈袖听的,“就像你作为医生,不会因为他是坏人就不为他治疗一样,这是职责所在,但并不妨碍我们在工作之外鄙视和谴责他们,对吧?”
苏盈袖坐在他对面,闻言一愣,随即目光闪烁,抿着唇,一声不吭。
“那......”苏盈枝忍不住问道,“要怎么替他辩护才能达到想要的结果呢?”
许应看向苏盈袖的目光收回来,落在碗里的芋头上,用筷子戳了戳,“林修告诉你妹妹。”
林修哦了声,解释道:“我们去会见了嫌疑人,核实情况,他说抢劫女司机不是他先提出的,是那天喝完酒之后几个人突然想到的,不过他是大哥,的确也同意了这个决定,我们问是不是他提出要做掉女司机的,说不是,因为只有他有驾照,所以要开车,没参与商量这件事,又问他有没有参与最后这个杀害女司机的过程,也没有,他在车里整理东西。这些都和他们被捕后跟警方供述的对得上,所以我和老板都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检方是以抢劫罪提起公诉的,抢劫罪最高量刑就是死刑,抢劫致被害人死亡的,是加重情节,基本就是个死,但是呢,2001年5月,最高法对沪市高级人民法院有一个答复函,明确说了,行为人实施抢劫后,为灭口故意杀人的,以抢劫罪和故意杀人罪定罪,实行数罪并罚。”
“这样一来呢,我们这个被告人啊,他开车,没有参与决定和坑杀掩埋被害人,就不涉嫌故意杀人罪了,我们就可以要求法庭按照一罪抢劫罪来量刑,就不会死了嘛。”
林修说完,满室安静,只有他说渴了在喝水的咕噜声,和许应咀嚼食物的声音。
苏盈袖听完,愣了半晌,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能理解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权请律师有权为自己辩护,只是站在受害者一方去看,就因为他请了个好律师,所以他就不用一命偿一命了,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总有种,人白死了的感觉。
“律师费多少?”她收回心绪,忽然问了一句。
“两百万。”许应伸出两根指头,嘴里还含着一块芋头,声音有些含糊。
苏盈袖忽然就笑起来,“你比当年我爸那个律师划算,我听说他只拿了几万块的律师费。”
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苏盈枝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连林修都沉默了下来,他忽然想起当时面试,许应问他的问题,你为什么想当律师。
我想维护人间正义,想让犯罪分子付出应有代价,想为走投无路投诉无门的人讨回公道。
可是那个时候许应说什么?
“律师是为委托人服务的,在追求正义的同时,也要牢记自己的职责。在不违反宪法和法律的前提下,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优先维护委托人的合法权益,兼顾公平正义。”
“我们跟公诉人和法官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这是当时他说给林修的话,现在又再次说给苏盈袖姐妹俩。
他话音刚落,苏盈袖就点点头,“这话我倒是赞同。”
“所以别纠结啦,拿钱办事,就这么简单,我是举证了,但该怎么判,那是法官大人的事。”许应垂眼看看碗里的汤,又抬头,笑眯眯的。
苏盈袖看着他眉目间的餮足之意,忽然便觉得心里那股闷闷的感觉散了不少。是啊,抛开各种立场,这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我做这份工,就好好做,尽量做好,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付我薪水的人。
“今晚吃得高兴?”她换了个话题问道。
“好极了,每一样都很棒,苏医生如果不当医生了去开饭店,记得告诉我,我去充个年卡。”他笑着应道,又端着碗喝口汤,都已经凉了,但风味还在。
随着他们的对话,原本凝滞的空气流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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