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声音,一位长相与陆菀很是相似的郎君就迈进屋内,也不用婢女,自己就抬手掀起了竹帘。
他看上去还很年轻,唇红齿白宽袍轻带,说不尽的恣意风流,进屋就冲着周夫人扬眉一笑。
正是陆菀的阿耶,陆远。
陆远身后跟着的,是他肖似的小号郎君,相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神色是一脸正经。
这便是陆菀的同胞哥哥了。
在陆菀记忆中,他沉迷于读书,总被原身嫌弃是个书呆子。
陆萧一向宝贝两个妹妹,此时更是一脸的焦急,上来就凑到了陆菀身边,“阿菀,你可还好?”
陆菀看他明明就是想伸手扶一下自己,愣是因为怕她嫌弃要硬收回去,心下叹气,这才是真心疼她的家人,怎地原身以往还总是嫌弃呢?
嫌弃阿娘出身商户,嫌弃阿耶不务正业,嫌弃哥哥沉迷读书却成绩一般,嫌弃小妹怯弱胆小,偏偏因为陆贵妃的尊荣富贵爱跟陆珍凑在一起。
陆菀主动伸出手搭到陆萧手臂上,安抚性触碰了一下,“阿兄,我还好的。”
这么个小动作让陆萧眼中黯淡的光瞬间又燃起,他动了动唇,差点要拍胸脯了,“阿菀和阿菱不怕,阿兄在呢。”
“咳咳,”陆远看不下去了,他拍了拍儿子的肩,示意他悠着点。
然后转头,望着冷眼望着他的陆鸣,唇角翘起,很有几分阴阳怪气的。
“陆侍郎今个是又是要找我们一家的晦气了?”
这话惹得陆鸣的脸上瞬间被厚重冰雪积满,他冷冷地望着自己的嫡长子,厉声呵责道,“逆子无礼,竟是连礼数都不顾了,进来如何不行礼”
陆远也不恼,他笑容满面地给陆鸣作了个揖,接着故意扬长了声,叹道:“可惜我阿娘去的早,这便只需给阿耶行礼了。”
老夫人脸色变得铁青,但瞥了瞥陆鸣瞬间沉下来的脸色,心下却又得意了起来,陆远与陆鸣越是疏远,对她所出的陆粲越是得利。
陆菀心下叹气,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她也不觉得自己阿耶做错了,只不过人在屋檐下,暂时低头也无不可。
非在这时戳陆鸣的气管子,可不是不讨好,最后吃苦的还是她自己。
她思绪转了转,又站了出来,“耶耶,阿耶,都是阿菀不好。”
陆菀低着头,视线落在光洁的地面上,认错的态度诚恳。
“五姑姑是长辈,她说什么阿菀便该做什么,便是她把错处都推给阿菀,阿菀也不应当有怨言。便是五姑姑故意说阿菀害了她,那便是阿菀做的吧。”
“是阿菀惹了圣人不悦,给贵妃娘子惹了麻烦,没有把陆家放在心上,都是阿菀不好。”
话里话外的提醒了陆鸣,陆珍此举不止是针对了她,更是把陆贵妃和陆家放到火上烤。
言尽于此,陆菀抬头冲着陆鸣戚戚然一笑,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口中弱弱地道,“都是阿菀不好。”
然后就缓缓阖上眼,把握着速度慢慢地倒下,瘫在了陆萧和周夫人两人的怀里。
周夫人颤着手摸了摸陆菀滚烫的双颊,心下焦急,连声唤着身边的婢女,“快去叫府医!”
陆远也收敛了脸上的笑,俯身一把抱起自己的女儿,回头看了看陆鸣,冷嘲一声,“这便是陆侍郎要的了!”
随即转身离开,还一脚踹翻了堂中的博古架!
碎了一地狼藉,大踏步地扬长而去。
周夫人等三人也都连忙跟上,看方向是往陆菀的停音阁而去。
“阿耶……”
陆珍后知后觉有些怕了,她扯着老夫人的袖子,又看了看陆鸣,眼里露出些害怕的神色来。
陆鸣缓缓出了一口气,往书房走去,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去祠堂跪五个时辰,再禁足三个月。”
“阿娘!”
陆珍有些急了,哀求地看着老夫人。
过不了两月就是定阳长公主举办的诗会了,一季一会,洛京的贵女俊彦云集,她可不想缺席。
而且祠堂里又冷又阴,真跪上五个时辰,那双腿都快废了。
“平素叫你长点心,你偏不听。”
老夫人坐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婢女战战兢兢地收拾着一地狼藉,“你先说说,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盯着陆珍,眼里没有一丝疼爱之意,浑然不似看亲生儿女的目光,加重了语气,“说实话。”
陆菀又梦见爷爷了。
那位从福利院收养了她,又把她抚养长大的老人。
穿了一身她熟悉了的深色中山装,拄着拐杖领着她往花园走,一边走一边说,“菀菀,有爷爷在,你不用再装成另外一副模样,怎么开心怎么来。”
陆菀乖巧点头,却没有放在心上,除了爷爷,还有谁会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呢。
老人停了下来,摸摸她的脑袋,低头认真地看着她,“菀菀,面具要是戴得久了,可就摘不下来了。”
陆菀仰头看着他,笑得一脸天真,“爷爷,我知道了。”
然后搀扶着他继续在繁花似锦的小花园里散步。
再后来呢,爷爷去世了,嘈杂争吵的灵堂上,闻声而来的律师说爷爷遗嘱里分给了她一大笔遗产。
只不过她连遗嘱什么样都还没看见,就因为刹车失灵掉进了河里,成了这里的陆菀。
在她小时候,还在寺庙遇见过算命秃和尚,对方皱着眉头警告她。
“小施主福运绵长,只是要切记,一定要离水远些,若否,便不知是祸是福了!”
那时爷爷还在,听了这话连做几夜噩梦,去求了平安符让她带上,又隔三差五叮嘱她一定不要往水边去。
只可惜,这人祸么,却是躲也躲不过去。
不过经此一遭,她却是再也不怕水了。
溺水之后的无边黑暗和静寂,可惊心,更动魄,但是最可怕的,分明是人心。
“若是阿菀有个什么,陆珍她们母女可别想这么轻易地过去。”
一道恨恨的女声传入陆菀的耳中。
她勉强掀起沉重的眼帘,入目就是周夫人梨花带雨的面容,一旁是扶着她肩细声安慰她的陆远,而陆萧和陆菱则是站在床尾处面带关切。
“阿菀醒了!”
陆萧最先发现她醒来,就叫出了声,原本焦急的面容上一瞬间漫上了笑意。
“阿姊!”陆菱也往前走了一步,红红的眼里光点闪闪。
陆菀看见周夫人俯身趋近了自己,还伸手试了试自己额头上的温度,才舒了口气,“阿菀差不多退热了。”
看来自己是着凉发烧了,才会晕过去。
她勉力露出个笑容,小声沙哑地唤了声,“阿娘。”
不是她不想起身,实在是自己浑身软绵绵的,连手都抬不起来。
周夫人微笑着应了声,随后端过了一盏温热的褐色药汤,一匙匙地喂给她。
这药有点苦啊……
陆菀皱了皱眉,但还是强忍着咽下,保命要紧,在这个医疗条件落后的年代,风寒可不是小病。
一场风寒人没了,那都是常态。
见她乖巧地喝完药,周夫人眸光闪了闪,不着痕迹地和陆远交换了个眼色。
陆远扬袖就递过来了精致的小漆盒,一打开,就是分门别类装好的各种蜜饯。
陆菀打眼扫了扫,目光就落在了朱红透亮的蜜煎樱桃上,再也移不开眼。
这看上去,着实有些诱人。
周夫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蜜煎樱桃,指尖一颤,才夹取了几粒喂给了她。
浓郁的甘甜里微微带了果酸,一扫而空方才喝药的酸涩。
一旁的陆萧看着疑惑,“阿菀,你不是最不喜欢吃蜜煎樱桃了吗,每每嫌弃这味道太过甜腻……”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周夫人打断了,“阿菀这会口中正酸苦,用些甜食怎么了,还用你多嘴?”
陆菱也扯了扯陆萧的袖子,小小声,“阿兄,阿姊这会正难受呢,你别高声。”
陆萧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这才打住。
陆菀这会其实也不嫌吵。
现在头脑里还有些昏,看见床前都是人,虽然是有些挤了,但是他们也都只是关切地看着自己,没有打着关心的名义问东问西,让她好受不少。
她扯了扯唇角,“让你们担心了。”
周夫人掖了掖她的被角,笑着没答话,分明是欣喜的模样,连着陆远的眼神也亮了不少。
这是什么情况?陆菀有些不明所以。
这会就有婢女过来回话,“夫人,给谢府的礼物已经送去,倒是谢郎君又回送了支百年山参来。您要过目吗?”
婢女递上了回礼的帖子,周夫人打开草草地看了一眼。
看来是自己昏睡时候,周夫人让人给谢瑜送了谢礼,陆菀一下反应了过来。
不过……谢瑜居然又送了回礼?
陆菀有些摸不着头脑,总不能谢瑜对自己有意?
这倒不是她自恋,从她的记忆来看,陆谢两家好些年没什么交情了,谢瑜跟原主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又是救了原主,又是回送了礼品,还刚刚好是滋补的山参,怎么看怎么有些奇怪。
周夫人也有些奇怪。
但也不过是一支百年山参而已。
周家巨富,她又是独女,在她看来也不是了不得的东西,收了就收了,回头有时机再送些重礼回去便可。
“阿菀先休息吧,过会阿娘再来看你。”
陆菀的眼帘又半垂了下来,听见这话觉得心头慰贴,就温声应下,“嗯,阿娘阿耶慢走。”
她虽然才醒过来,但还是感觉困意沉沉。
室内又满是苦涩的药味,她就让婢女打开窗透透气。
贴身侍奉的阿云不敢怠慢,但又怕她着了凉,就放下了床帏,遮住了明亮的光线。
幽暗的环境最是助眠,很快她又睡了过去。
出了陆菀的停音阁,陆远就打发走了两个儿女,陪着夫人走在了庑廊下,随侍远远跟在后面。
廊边悬挂着鸟笼,笼中的画眉宛转啼鸣,叫声里全是欢快无忧,日光透过繁密的枝叶洒在了粉白的墙上,再透过精致的雕花牗曳斜出光影。
“攸之,”周夫人叫了陆远的字,攥紧了他搀扶自己的衣袖,脸上是患得患失的茫然。
“是阿菀吗?”
陆远伸手半揽着她,长叹了一口气,“许是终于等到了。回头得去寺庙给那位大师再续些香火钱才是。”
周夫人笑了笑,又收了收泪,旋即柔声道,“那位谢玉郎在帖子里说想来探望阿菀,这倒是奇事,两家多年不曾来往了,难不成是看上了我家阿菀不成?”
陆远方才也看见了帖子,这会倒是没有什么想法,轻笑一声。
“来便来,我倒是觉得他那般才貌也算配得上阿菀,试试也未尝不可。”
他抬首望了望湖面,凌水而建的重檐攒尖水亭里,正有仆从在忙忙碌碌地装卸着格眼木窗。
“不过,到底是对阿菀一见钟情还是另有所图,也得考量考量。”
陆远唇角弯得更高,笑意转为嘲讽,“我的女儿,本就该不屑得沾那对父女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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