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第21天

小说:冲喜[重生] 作者:绣生
    四更天, 鸡鸣时分。

    天色还未亮,正院檐下亮着一盏盏灯笼,新来的侍女打着灯笼候在院子里, 见两人出来了, 便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叶云亭将李凤岐送到王府大门口, 方才顿住脚步。

    他虽然表情平静,但李凤岐知他在担忧什么,他轻轻拍了拍叶云亭的手背, 由轮椅换到轿子中,掀开轿帘朝叶云亭摆了摆手“回去歇息吧。”

    叶云亭朝他颔首, 就见轿夫抬起轿子, 五更推着轮椅跟随其后,一行人往皇宫方向行去。

    从王府经昭和正街,再到前朝太和殿, 约莫要两刻钟。

    白日里热闹的昭和正街此时寂静得很,老话说“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此时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街道上只有灯笼的微光与沉闷的脚步声。

    偶尔也会遇到其他去上朝的官员, 相熟的官员之间, 便会睡眼惺忪地打个招呼。

    越靠近皇宫, 各府的轿子就越多,一众大小官员卷起轿帘叙话闲谈,提及最多的话题无异于昨日傍晚, 永安王出府迎接老王妃之事。

    据说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永安王, 竟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好了。

    此前王府里头发生的事, 也不是各个官员都知晓。但在朝为官的人,不说各个人精,但也都懂得察眼观色。即便是不知道王府之内的光景, 他们看皇帝这些日子的态度,也能猜到一二。

    都在暗中猜测盛极一时的永安王府怕是自此就要倾覆了。

    有人唏嘘,也有人幸灾乐祸。但大家都有志一同地保持了沉默。毕竟永安王命不久矣,为一个将死之人得罪了皇帝,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从前那些亲近永安王的官员都一个个噤如寒蝉,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强出头。

    大家都站好了立场,只等着看永安王最后结局。

    却不料眨眼功夫就被永安王杀了个措手不及。大小官员们自有立场与派别,此时都在小声引论此事带来的后续影响。

    兵部尚书戚邵揣着袖子老神在在“今日诸位大人说话还得谨慎些。”

    众官员都心照不宣,永安王大好,那陛下的心情定然好不到哪里去。这个时候触霉头,说不得乌纱帽和项上人头就得没一个。

    “这天怕是要变了。”年迈的御史大夫揣着暖炉,眯着眼看灯火辉煌的皇城。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古往今来屡见不鲜。

    但皇帝与永安王之间,实力差距太悬殊。如今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永安王可不是打不还手的泥菩萨。

    众人一时缄默,都默默猜测着日后的朝堂局势。

    黑暗中不知是谁忽然惊呼了一声“那可是永安王的轿子”

    众人一惊,纷纷循声去看。

    便见一架比寻常轿子要高大宽敞些的轿子默默停在边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轿帘垂着看不到里面情形,但帘子右下角绣着的“永安”二字却格外扎眼。

    一众大臣盯着垂下的轿帘,恨不得盯出个窟窿来。

    与李凤岐交好的戚邵眉毛一扬,朗声问道“可是永安王尊驾”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道清冽声音回道“诸位大人许久不见,可都安好”与此同时,低垂的轿帘缓缓卷起,露出李凤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来。

    竟真的是永安王

    一众官员震惊异常,连脸上的情绪都差点维持不住。昨天傍晚才听说永安王大好的消息,今日天不亮,人就来参加朝会了。

    分明是来势汹汹。

    又想起御史大夫方才的话,心道怕是真要变天了。

    官员们心思各异,素来与李凤岐关系亲近的大臣都凑上去寒暄,其他人则竖起耳朵听。

    有人问“王爷大病初愈,何不多休息几日”

    李凤岐声音不高不低,冷如寒冰,在暗夜里透着几分阴沉“有要事要禀告陛下。”

    众人思索着永安王这会儿有什么要事。

    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钟声响起,宫门大开。

    众人只得打住话题,下轿列队,往皇城内行去。过金水桥,便至太和殿广场。

    群臣列队拾级而上,唯有李凤岐坐在轮椅上,由五更从旁推上去。

    待到了太和殿门口,方才换成了太和殿的内侍接手。

    五更顺道将装着赵炎首级的木匣交给内侍,嘱咐道“拎好了,可别给摔了。”

    那内侍唯唯诺诺地接过,才推着李凤岐进殿。

    众人按官职列好队,李凤岐的轮椅在最前方,待众人站好队列后,又见一人姗姗来迟,白衣素服,正是太傅韩蝉。

    韩蝉脸色有些差,他瞥了李凤岐一脸,站在了他旁边,与他并列。

    皇帝李踪还未到,太和殿内不可喧哗,文武百官俱都沉默不语。如此等了大约一刻钟,穿着明黄衮龙服的李踪方才出现。

    他刚刚弱冠,面容尚且带着青年人的稚嫩,肤色因养尊处优,养得极白。被明黄的龙袍一衬,就多了几分羸弱。

    若不是身上的龙袍,瞧着不像九五至尊,倒更像个有些阴郁的书生。

    李踪走至殿中,在宽大的龙椅上坐下,冠冕上十二珠轻轻晃动,遮住了他阴沉发青的脸色。

    他目光阴郁地凝视李凤岐,藏在袖子中的手攥成了拳。若不是方才已经在后宫泄过一回火气,他连面上的平静都难以维持。

    崔僖侍立在侧,鸣鞭一声“有事早奏,无事散朝”

    去势后略有些尖锐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太和殿中,一众官员下意识将目光凝在了李凤岐身上。

    永安王出现了,谁还敢先奏

    然而李凤岐仿佛对四周目光一无所觉,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之上,双手交叠,闲适自在,似无人能入他眼。

    在他脚边,则搁着那个突兀的木匣。

    众人拿不准他什么意思,更不敢先出头。太和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李踪目光阴鸷,居高临下地扫过在场文武百官,见竟无一人敢出列,脸色便愈发难看。

    僵持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众爱卿今日无事启奏,永安王大病初愈,仍然坚持来上朝。难道也无事要奏吗”

    “臣有事奏。”李凤岐漫不经心地坐直身体,目光与李踪对上,隔空交锋。

    “何事”李踪强自镇定,眼珠乱晃。

    “臣收到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说参军赵炎暗中勾结冀州刺史殷承汝意欲谋反,”李凤岐轻描淡写将赵炎一事抛出来,一条条列数赵炎罪行“军报中言,赵炎至北疆都督府不过十余日,行事乖张,索贿受贿,甚至还假传陛下口谕,蛊惑军心,意图撩撺副都督朱闻与他同谋造反。”

    “朱闻先是假意应和,实际上却暗中着人调查搜集证据,意外发现赵炎一直与冀州刺史殷承汝有书信往来,又查出殷承汝私自在渭、冀二州交界的深山中屯兵数万,意图不明。副都督为保两州安宁,欲将赵炎拿下押送上京问罪,却不料赵炎察觉反抗,混战之中被斩杀。”

    他自袖中拿出往来的书信,又一指地上木匣“这便是赵炎首级与二人密谋来往的书信,还请陛下过目。”

    众人没想到永安王一露面,说得便是这样要命的事,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李踪紧紧咬着牙齿,强挤出个狰狞的笑容“崔僖,呈上来看看。”

    崔僖闻声走下台阶,接过书信,又弯腰去看地上的木匣。

    这木匣一尺见方,通身乌黑。凑近了,能闻到隐约血腥气与腐烂臭味。

    他冷脸掀开木匣盖子,赵炎死不瞑目的狰狞模样便暴露在众人面前。

    崔僖脸色沉肃,端起木匣“陛下,确是赵炎。”说罢又将来往书信呈了上去。

    李踪接过去,匆匆翻了几下,便扔在了龙案上。

    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书信之上写了些什么,赵炎是带着他的口谕去的北疆,殷承汝也是受了他的秘令在山中屯兵。按照原本的计划,赵炎前往北疆,故作不经意地透露出李凤岐在上京的困境,目的是挑起朱闻的怒火。朱闻性急易怒,又对李凤岐忠心耿耿,只要他有了动作,李踪便可以以谋逆罪名,命殷承汝带兵平乱。

    光明正大地除掉李凤岐的心腹大将与玄甲军。届时李凤岐没了后盾,还要担着下属谋逆的罪名,他就是一怒之下将人杀了,天下人也不会说什么。

    可偏偏朱闻竟然没入套,还牵扯出了赵炎与殷承汝。

    区区赵炎死便死了,殷承汝却决不能折进去。

    李踪磨了磨牙,沉着脸道“此事疑点众多,还是要交由刑部彻查,”

    李凤岐没反对,只道“冀州拱卫上京,谋逆关系国本,非同小可。只刑部怕是不够。还需大理寺与御史台三司共审。至于冀州刺史殷承汝,私自调兵,不论其意图为何,都违反军令。为防万一,该先解除官职,押入大理寺刑狱候审。”

    他遥遥望着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李踪瞪着他,良久,才扫视殿内“众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不可。”齐国公叶知礼道“殷家满门披肝沥胆,为国尽忠。若是未查明真相便将人革职下刑狱,恐会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齐国公这话就不对了,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不过是暂时将人请到刑狱候审,如何就寒了心”大理寺卿王且出列驳斥道“我掌大理寺十余年,未曾出过一桩冤案,若是查明无罪,自然会将人放出来,还他清白。”王且一甩袖,冷笑连连“若如此轻易便寒了心,谈何忠臣良将”

    说完他语气微顿,又疑惑道“还是说齐国公因着与殷家的姻亲关系,想要徇私”

    叶知礼被他接二连三堵得说不出话来,自原配身亡后,王家便与他断了往来,王且更是处处同他唱反调。他心知此事难以善了,斟酌片刻,到底还是甩袖退了回去。

    此后又有人出列谏言。但有赞同的,便有反驳的。大殿之中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所有人都看向不发一言的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年迈的御史大夫眯着眼,慢吞吞道“大理寺审案,刑部复核,我御史台只司监察,既然二位大人都同意了,老臣总不能反对。陛下与诸位大人放心,老臣必会恪尽职守。”

    如此一来,这事便定了音。

    李踪再想将人保住,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袒护。他死死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下了旨“那便依众卿所言,暂停冀州刺史殷承汝官职,押入大理寺刑狱候审”

    说罢怒气冲冲地起身,离开了太和殿。

    崔僖见状再次鸣鞭“散朝”

    文武百官缓缓往殿外走去,李凤岐缀在最后,韩蝉走在他身侧,压低声音道“王爷当真好手段,一露面,便折了殷家一条胳膊。”

    殷家是皇帝心腹,冀州刺史殷承汝,乃是殷啸之的次子。

    殷家敢对北疆动手,李凤岐可不会坐以待毙。甫一露面,便以雷霆之势逼迫皇帝将殷承汝下了刑狱。

    大理寺的刑狱,不管谁进去都要脱层皮。更何况大理寺卿王且一向与齐国公不对付,自然也连带看殷家不顺眼,在此事上,绝对会从严审理。

    两人交锋,李踪毫无还手之力,李凤岐完胜。

    韩蝉感叹“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

    言语之间,似对李踪颇有微词。

    李凤岐对他言语间暗示自己身世毫无兴趣,嘲讽道“李踪一向孺慕敬重你,你却只将他当做争权夺利的棋子。若是他听见你这番话,恐怕要气得发疯。”

    韩蝉淡淡道“那不叫他知道便是。”他意有所指道“有时候无知才是福气,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入这盘棋局。”

    他的表情极冷,又夹杂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蔑。生生破坏了一身不染凡俗的出尘气质,叫他平白多出几分阴鸷来。像个堕了魔道的仙人。

    四十余岁的男人,眼角眉梢没染上岁月痕迹,心肠却已经被淬炼得坚硬毒辣。

    然而李凤岐却并不想被他牵着走,似笑非笑道“太傅大概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既然这么说了,当然是要将原话转达给李踪的。也好叫他看清自己,少被人挑唆做些蠢事。”

    “”韩蝉眼角抽了抽,冷清声音里染了些火气“王爷何必冥顽不灵,你我合作,江山倾覆只在眨眼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想知道为什么这些年会被养在永安王府么”

    “我要知道的,迟早会知道。”听他提起身世,脸色便沉下来,他轻蔑地瞧着韩蝉“与我合作你也配”

    他生平护短又记仇,敢对他的兄弟与玄甲军动手,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韩蝉以为拿捏着不知真假的陈年旧事就能与他谈条件,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凤岐耐心彻底告罄,转动轮椅加快速度往外走。等候在外头五更见状连忙上前,推着他出宫。

    韩蝉望着他的背影,面色变幻。忽怒忽喜,像是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的人。

    喃喃自语道“果然是他的儿子,连脾气也如此像”

    他沉思之际,一个内侍匆匆过来唤道“太傅,陛下正寻您呢,您赶紧去一趟吧。”

    韩蝉思绪被迫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脸上隐约有些不耐,又很快隐藏了起来“陛下又怎么了”

    那内侍神情恐惧“陛下正发脾气呢。”

    韩蝉敛眸,随着内侍往后宫行去。

    太乾宫。

    宫女内侍匍匐在地,殿内一片狼藉。

    李踪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犹不解气,又命人拿了鞭子来,拿两个小太监泄气。

    韩蝉到来时,那两个小太监已经成了血人,崔僖正吩咐人将他们拖下去,他压低了声音交代“回去后去太医署开些伤药,能不能活,便看他们的造化了。”

    抬人的内侍面无血色,忍着恐惧点头。

    韩蝉走近“崔常侍竟也会体恤下面人。”

    “都是些命苦的人,也没做错事,就这么死了,总是可惜。”崔僖似真似假地感叹了几句,话锋一转,就直指韩蝉“我可不比韩太傅,坏事做多了,心肝已经硬了。”

    他翘着嘴角,笑容嘲讽。

    韩蝉无意与他纠缠,擦过他的肩膀入了殿中。待看见满地狼藉时,皱了皱眉,沉声道“陛下的脾气该收一收,若是传出去了”

    “若是传出去了恐怕不利朕的名声”李踪不待他说完便道“太傅总跟我说名声名声,可我看,这最没用的便是名声,”他眉目间一片阴沉“若是朕不顾及名声,直接杀了永安王,又怎么会有今日之事”

    他现在最为后悔的便是太过顾忌名声,没在李凤岐最虚弱的时候了结了他。才让他有机会翻身。

    韩蝉垂眸“陛下若杀了永安王,日后史官笔下,恐要背负骂名。杀他的法子有千百种,陛下何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踪脾气也上来了,狠狠拂袖直视着他“后世骂名朕从未放在眼里,明君昏君朕也从不在乎,便是担了骂名又如何只要身前逍遥自在,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种种骂名”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吐露心声“朕就是太听太傅的话,顾忌太多了。”

    他似一头被激发了凶性的狼,终于开始挣脱被施加在身上的枷锁。

    韩蝉隐隐心惊,面上却软和了神色安抚道“我知道陛下气怒,但如今不过是一时之胜负罢了。天为地纲,君为臣纲,陛下永远是陛下,而永安王,永远也只是永安王。陛下何必置一时之气”他神色越发柔和,从李踪五岁开始,他便是他的老师,是他引导着李踪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也最清楚他的软肋“陛下难道还信不过老师么”

    “太傅说的对。”李踪似乎被安抚了,在榻上坐下来,垂首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垂下的眼睫挡住了眼底情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君为臣纲,君为臣纲”

    他闭了闭眼,抬头笑道“朕想明白了,老师今日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韩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总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但李踪坦然与他对视,却又瞧不出问题来。他垂眸思索一瞬,便告退离开。

    韩蝉离开之时,听见里头的李踪说“崔僖留下。”

    李踪似想通了什么,又恢复了慵懒神色,他斜倚在榻上,唤了两个内侍给自己捶腿,目光瞥向崔僖“上回你说人找到了”

    崔僖眸色一闪“是,是一对双胎兄弟。陛下可要去瞧瞧”

    李踪思考一瞬。便颔首“将人带来。”

    崔僖吩咐下去,人很快便被带了上来。

    兄弟两个跪在李踪面前,以额触地。

    “直起身来,让朕瞧瞧。”李踪道。

    兄弟两个忐忑地直起身,露出两张极其相似的姣好容貌,其实他们并不是女气的长相,疏淡的眉目十分精致,只是神情太过畏畏缩缩,又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白衣,便有些东施效颦的滑稽感。

    李踪皱了皱眉,道“留下吧。”又道“以后只许穿青衣。”

    兄弟两个闻言大喜,连声谢恩。

    却说另一边,李凤岐出了太和殿,行至太和殿广场,便有不少官员凑过来同他说话。这些官员惯会看形势,眼见现在西风又压倒了东风,便纷纷来示好,想方设法地同他搭话,

    李凤岐对此嗤之以鼻,一律回以冷脸。来示好的官员碰了壁,便讪讪离开。

    但也有锲而不舍的人,试图与他搭上话。只是能说的话题前头都有人提了,统统铩羽而归,搭话的这位寿春伯是个活泛人,思来想去剑走偏锋,竟提起了永安王妃。

    正巧齐国公就在不远处,他笑呵呵道“说起来王爷与齐国公如今也是姻亲了,先前王爷养病不见客,我等也没有机会上门讨杯喜酒。”

    “”

    他这话一出,四周静默。

    这桩婚事从上朝到散朝,谁也没敢提。就怕触了霉头。没想到寿春伯竟然如此有胆量。

    众人都放慢了脚步,偷眼把他瞧着。就连走在前面的叶知礼都转过头,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

    但这寿春伯实在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见李凤岐没有露出不耐之色,就觉得自己找对了话题,就继续道“司天台的监正果然有几分本事,说要寻贵人冲喜,竟当真把王爷的病冲好了。”

    众人

    他们恐惧地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永安王,脸色阴沉的齐国公,再看看还在叭叭叭个不停的寿春伯,要不是没胆子,真想扑上去捂住他那张嘴。

    真是说一句错一句,还把两个人都得罪死了。一般人都没这深厚功力。

    有同寿春伯有些交情的官员,实在瞧不过眼,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想叫他赶紧闭嘴。

    哪知寿春伯还挺不乐意,将自己的袖子拽回来,不满道“你好端端拽我做甚”

    那人“”

    没人再尝试叫寿春伯闭嘴,都屏声静气支棱起耳朵看戏。

    寿春伯好一顿吹捧之后,总结道“改天我也要叫司天台给我看看命盘,兴许也能寻个贵人。”

    叶知礼脸色铁青“不过无稽之谈罢了,寿春伯还是不要太当真。”

    这话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他便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当初让司天台选了叶云亭,完全是因为世子之位必须由叶妄继承。哪成想弄巧成拙,永安王竟然没死成。虽然皇帝至今还未说什么,但要是寿春伯的话传到皇帝耳朵里,难免不会对他有所揣测。

    “齐国公此言差矣。”

    本来冷着一张脸的李凤岐忽然挑眉反驳道“司天台说云亭是我命中贵人,与我相辅相成。我二人成婚之后,我的身体也果然一日比一日康健,这怎么是无稽之谈”

    叶知礼一噎“这都是王爷吉人自有天相。”

    李凤岐嗤笑“齐国公莫要推辞,本王还没来及谢你呢,卧床那段时日,云亭照顾我良多。”

    “”叶知礼闻言脸色越发难以言喻,他生怕李凤岐再说些别的话,最后传进皇帝耳朵里去,敷衍应付了几句后,借口有事匆忙走了。

    李凤岐看着他狼狈而逃的背影,轻嗤一声,心想叶云亭如今长成这副模样,定然是随了母亲。

    却说叶知礼回府之后,越想越气。

    他阴着脸,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那个孽子,我送他入王府。可不是真叫他去给永安王当牛做马的。这叫陛下日后如何看我”

    “老爷何必同他置气”殷夫人起身给他拍抚后背,明艳脸庞上满是轻蔑“若是大公子不知轻重,传信将人叫回来敲打一番就是了。他连家学都未去过,哪里懂得朝堂局势。”

    叶知礼一想也是,这个大儿子心肠软,奶娘生病都衣不解带的照料。说不得进了王府见永安王可怜,便心软照顾也未可知。

    他沉吟片刻,召来了管家,写了一封拜帖叫他送去王府“你去请大公子回府一趟,就说我有事与他商议。”

    管家收好请帖,领命而去。

    请帖送到时,叶云亭正在院子里给猎隼喂兔子,李凤岐则懒洋洋坐在一边,听朱烈汇报府中事宜朱烈虽然自认被罚得有些冤,但王府如今确无可信的管事之人,他还是用上了整顿都督府内务的经验,将王府上下整顿了一番。如今正在跟李凤岐一一汇报。

    听闻齐国公府上来人,叶云亭还以为是叶妄来找他讨要猎隼了,结果通传的侍女却说是齐国公府上的管事薛平。

    “薛平他来做什么”叶云亭闻言摸不着头脑。

    李凤岐思索了一番,将太和殿广场的一番话学给了叶云亭听“约莫是叶知礼受了气,来找你麻烦的,”他眼神歉意“是我思虑不周,大公子还多担待些。”

    叶云亭摇摇头,叫侍女将人带来正院说话。

    薛平很快便被引到了正院,他原本在正厅候着,半晌没等到叶云亭,便略有些不耐。后来侍女又说叶云亭在正院,要引他去见,薛平便有些不满了。觉得叶云亭这是仗着永安王的势,拿乔起来了。

    要知道从前在国公府里,叶云亭名义上是大公子,实际上过得连他这个管事都不如。

    如今竟然也敢装腔作势了,难怪老爷恼怒。

    薛平面色倨傲地进了正院,还未见到叶云亭,便先瞧见了面色冷峻的李凤岐。他心里咯噔一下,倨傲便转为了畏惧。

    他低眉顺目地上前行礼“见过王爷。”

    “齐国公叫你来的”李凤岐扫他一眼“何事”

    薛平眼睛往上,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叶云亭,又找回了一些胆气“国公爷久未与王、王妃相见,甚是思念,便命我来请王妃过府一聚。”说着将拜帖递了出去。

    李凤岐没接,顺便将叶云亭伸出去的手截住,握在了掌心不让他动作。

    叶云亭领会了他意思,便顺从地没有挣扎。

    “按理说,齐国公思念王妃,我不当阻拦父子相见。”李凤岐挑眉,拉长了声调道“只是我双腿不便,一刻都离不得王妃。所以齐国公与夫人若是实在思念王妃,便叫他们到王府做客一叙吧。”

    “正好先前我病着,诸多礼仪都缺了,如今正好补上。”

    薛平尴尬地收回拜贴,面色迟疑“可这”

    “怎么”李凤岐脸色一沉“齐国公莫非还要我这个腿脚不便之人去将就他不成”

    “不敢。”薛平一惊,连连告罪“奴才这就去回话。”

    李凤岐这才满意,随意挥挥手“去吧,叫他们挑个好日子再上门,”

    薛平抹了一把额头冷汗,脚步飞快地走了。

    叶云亭看着他仓惶的背影,抿了抿唇,嘴角却还是染了笑意“王爷何必与父亲结怨,他怎么说也是中书令,手底下掌着中书省。”

    “你还念着父子亲情”李凤岐反问。

    叶云亭垂眸,轻轻摇了摇头。

    自他重生而来,仍被送入王府那一日,他对叶知礼这个父亲,就再没有半点不切实际的奢望。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李凤岐啧了一声,将与他相握的那只手放在他眼前“你看,如今我们才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手掌宽大,手指修长,鉴定而温柔地将叶云亭的手包裹在掌心“既是一家人,那就没有叫我看着你被人欺负的道理。”

    他认真看着叶云亭,一字一句说与他听“我是永安王,你是永安王妃,你不必再委曲求全,明白么”

    叶云亭对上他的视线,心头一颤,被包裹住的手掌不安地动了动,低声道“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李凤岐自然而然地松开他的手,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大可借我的势,不必有顾忌。”

    你可以借我的势,不必有顾忌。

    叶云亭细细品味着这句话,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很小的时候,他还会期望着父亲或者母亲能给他撑腰,后来长大了懂事了,便逐渐明白曾经的愿望有多可笑。

    除了自己,没人会给他撑腰。

    所以他早早学会了隐忍藏锋,委曲求全。是因为他知道,他不能任性,不能惹事,因为出了事,没人会护着他。

    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地,听见李凤岐对他说这番话。

    就差直接对他说我给你撑腰。

    叶云亭眼眶有些酸,嘴角却翘了起来“我知道了。”

    李凤岐笑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吃完了兔子的猎隼蹭过来,蹲在椅背上探过一只鸟头横插在两人中间,左边瞧瞧右边瞧瞧,被李凤岐暗暗瞪了一眼,不满地扑腾扑腾翅膀,飞走了。

    薛平被一番恐吓之后,回了国公府,便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

    叶知礼不可置信地拔高了音调“让我去王府叙话”

    薛平讷讷道是。

    “果然是攀了高枝儿,翅膀硬了,”殷夫人冷笑一声“都知道端架子拿捏父母了。”

    叶知礼脸色难看,挥退了薛平后,方才挥袖扫落茶盏,咬着牙怒道“好,真是好得很。我这个做父亲的,想见儿子一面还得上门去求见,真是好得很”

    殷夫人见状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坐下,一边给他捏着肩膀,一边转着眼珠道“老爷莫要气坏了身子,依我看,去一趟也不是不行。正好将世子之事提一提。”

    若是永安王没翻身,他们就直接给叶妄请封世子了。但如今永安王明摆着屹立不倒,他们再要给叶妄请封世子,还是要知会一声,顾忌永安王的面子。

    “也罢。”叶知礼气过了,头脑也清楚起来,他眼神冷然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孽子还有什么手段。”

    殷夫人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便是永安王给他撑腰又如何,老爷总归是他的父亲,父为子纲,他翻不出天去。”

    叶知礼揉了揉眉心,道“就依你的,你挑个日子过府的日子。”

    殷夫人应下,这才带着侍女去了后院。

    等回了自己院子,她的脸色便阴沉下来“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竟然也敢拿乔早知有今日,我当初就该掐死他。”

    “夫人。”伺候的侍女闻言紧张张望四周,确定四周没人才放了心。她谨慎地关好了门窗,却没注意到,窗下捂着嘴满脸惊诧的叶妄。

    她劝说道“夫人可别再说这话了。”

    殷红叶抚了抚胸口,坐下喝了口茶,不解气道“说了又如何,他这不是好好活着么况且若不是他,说不得永安王早就死了,二叔又如何会出这样的事”

    当初她嫁如国公府时,叶云亭还不到一岁。

    她当时年轻心肠软,叶知礼更是待她温柔体贴,一颗心全放在她身上。再加上后来没多久,她就怀上了叶妄,便没动过除掉叶云亭的念头。

    左右叶云亭在最偏的院子里,也碍不到他的眼,

    直到后来,叶云亭逐渐长大,到了该请封世子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个拦路石。

    她殷红叶的儿子,什么都要最好的。这国公世子的位置,自然也该是叶妄的。

    可偏偏叶云亭这些年虽然没什么存在感,却也没有行差踏错一步。按照北昭律法,爵位必须由嫡长子继承,除非嫡长子身亡或者犯下严重过错,才能由嫡次子继承。

    她怎么可能让爵位落到叶云亭手里便一直旁敲侧击地同叶知礼提起世子之位。叶知礼倒是也赞同由叶妄继承,但殷红叶与他夫妻多年,提及的次数多了,从他的回答里便多少看出些异样来。

    她从前一直以为叶知礼是厌恶的这个长子的。但后来渐渐发现,叶知礼对这个长子的感情很复杂,偶尔还会偷偷去看叶云亭,却没叫任何人,甚至包括叶云亭自己知道,

    殷红叶嫁来之前,只模糊知道一些关于原配王氏的事情,但叶知礼奇怪的态度,却叫她对旧事起了疑心。

    她着人暗中调查,才发现国公府的下人曾经换过一批,遣散了一批老人。她辗转寻到了遣散的老人,才打听到了一些陈年旧事

    忆起旧事,殷红叶脸色便有些难看,她恨声道“我真是没想到,这贱种的命竟然如此硬。原本以为送他去给永安王冲喜,等永安王死了,他也得跟着陪葬,到时候世子之位自然就是妄儿的,皆大欢喜还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却没想到竟让他借机攀上了高枝。”

    “不成。”殷红叶目光发狠“我得再想个法子。”

    侍女见她神色阴鸷,也不敢再劝说。只得小心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两人谁也没注意到,叶妄就躲在窗外,将一切都听在了耳朵里。

    他蹲在窗子下,脑子里全是母亲阴沉的声音在盘旋

    “杀了他”“世子之位”“陪葬”一个个惊悚的字眼像针扎在他脑子里,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从未想过,叶云亭被送去永安王府冲喜,源头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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