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小说:切割磁感线 作者:许温柔
    一晃几年过去。

    对于任何一个经历过一夜情的男人来说,他乡遇故“交”,还是在工作场合、在岗期间,这都不是上帝带来的惊喜,这他妈的是上帝带来的惊吓啊。

    盛骁瞬间想通新调来的总监来自哪个“滨海”了,不就是天津的滨海新区店么?

    酒店的厨房看上去热火朝天,其实是一个水深且浑的地方,不同菜系、餐厅的厨师也许共事多年彼此之间仍谈不上是朋友。

    用餐饮总监的话来说,菜烧得正宗的人,那都是有一点儿倔脾气的,不然手下的菜很快就变味儿了。

    厨师带帮厨,有几分师父带徒弟的意思,如果一个徒弟不会看眼色,闲得没事儿手欠地去给别的灶台的厨师打了下手,或是伸着脑袋看,想学别人家的东西,那绝对要被骂得狗血淋头,日子过得很惨。而会做人的帮厨则能渐渐学到厨师绝不在厨房开口明说的小技巧和真本事,厨师要是使唤得顺手了,跳槽时、升职时,也会把他一并带上。

    同样,新来的总监不可能一个人过来当光杆司令,肯定会带几个大小厨师,甚至厨师长。

    沈俊彬是跟新总监一起来的?看他打扮,显然不是帮厨的小弟。

    他是厨师?

    沈俊彬变样了。身上的西装剪裁合体,略有些贴身,勾勒出他的身形,比从前多了一丝成熟的味道。他曾说有空了要照着美国队长练练,看来他这几年挺闲的。

    男人有了肌肉就显得挺拔,穿衣服更好看。他和从前那个像懒猫一样趴在床上的小屁孩判若两人,更难得的是他的脸没被厨房里的烟熏火燎摧残出褶儿。

    就是这人的表情不大友善。

    沈俊彬死盯着盛骁,眼珠子好像不会动,一丁点儿哪怕只是客气的笑容都没有。

    盛骁只好一个人笑出来了双人份,走到吧台前,拿出惑人的嗓音,低声而恰到好处地打招呼:“您好。听说总公司从系统里调过来了一位西厨总监,您是和新总监一起过来的?”

    沈俊彬的眼神是一把全自动削皮刀,能科学流畅贴着物体表面刮皮的那种。眼皮一落一抬,就将盛骁均匀地削下来了一层。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吧台上半米高的冰桶盛满了新取出的冰块,把他的声音也过了一遍冰,“您说的西厨总监,可能就是我。”

    盛骁:“……”

    迎着沈俊彬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将平板电脑放在身前。

    他觉得自己可能随时需要格挡。

    “这样啊,”盛骁状似恍然大悟,嘴角笑开了花,“这么巧?那真是太好了!”

    他满脑子都在想:当年没来得及用Iphone4S结的账,这下恐怕用Iphone14S也不够两清的了。

    看对方完全没有握手的意思,盛骁识趣地仅点头致意:“欢迎,欢迎之至。”

    原以为对方至少会回一声言不由衷的“谢谢”,岂料沈俊彬磨了磨牙,“咔嗒”一声挂断了手里的电话。

    酒店行业发展至今,作为传统的即时通讯工具,座机电话仍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为了和西餐厅的装潢相呼应,为了能集转接、来电可视、错过提醒等功能于一体,采购西餐厅吧台电话时的备选款式一个比一个高端,材质一个比一个趁手。

    以至于沈俊彬扣下听筒时的声音厚重,宛如侩子手狠狠落下狗头铡。

    盛骁:“……”

    不知怎么的。

    可能是沈俊彬这件衣服的关系,让他想起了凝固的红棕色的血迹,进一步引他联想起了“血债血偿”,又联想起了“君子报仇”,还想起了“狭路相逢”。

    不至于……吧。

    所谓统一标准,就是北京店、天津店里员工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下面代管店也是什么样,只有如此,调派的管理人员才能迅速接手工作,这是管理人员流动的不二法则。

    盛骁下巴朝座机点了点,半正式地笑说:“您这还没入职呢,他们怎么不排开人手呢?劳您大驾,亲自接电话。今天的主管是……”

    “盛骁。”沈俊彬开口喊住了他。

    盛骁正要解锁平板电脑调出排班表,闻言抬头:“嗯?”

    历城。

    当沈俊彬接到调派通知时,要去的酒店具体叫什么名字、有多少间客房多少个餐厅、现任的业主代表来自于哪个企业、内部还有什么需要格外注意的关系、业主看过他的资料后对他有什么期望和要求……他全都没听进去。

    他只听到了两个字:历城。

    来的路上他不断地猜测:那个人,他还在那儿吗?

    就外在条件考虑,毫无疑问,盛骁适合酒店的工作,人们会非常乐意被这样一个优美的男人服务。他绝非尖嘴猴腮大眼睛的ET,他的容貌超越了年代对审美的限制,抓一个年轻人来能看出他的好,换个老年人来也会说他俏。

    但沈俊彬更倾向于他不在。

    一个人有没有长性,能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得住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一个凭时运晋升管理的贱人,是不可能通过百翔公司每年的调查的。

    百翔管理公司制定了独立且普遍高于行业标准的SOP,每年不间断地组织培训班、学习小组和沙龙以传授服务经验,但它并非一个纯“输出”的机构,而是流动性的,在不断地优胜劣汰。

    它以高昂的薪酬吸引代管店土著甚至其他品牌酒店的优秀经理人,同时不断以严苛的标准审核系统内已获得资质的总监们。

    千万不要以为曾经通过考核取得认定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每年一次的年末调查足以让人从天堂跌到地狱。

    百翔管理公司最擅长的手段就是绵里藏针、出其不意。除了问卷调查和心理评估外,总公司还会派出负责面谈评分的调查员。任何人都无法预知派来的调查员将向自己问及谁,而自己的命运又掌握在谁的嘴里。

    可能是上级,也可能是下级,平级、合作部门、非合作部门,甚至是一个完全没有接触过的人都有几率被问到,这使得互相作弊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事。

    出于自保,避免自己的分数躺在最底层,人们只能选择坦白,甚至带有主观色彩地评价别人。

    沈俊彬当年已能预见盛骁回店后必定会升职,但日久见人心,一个人的品德是藏不住的。这个人过河拆桥翻脸无情,品行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他绝对扛不过一轮轮的心理评估和员工满意度调查。

    总之,年末考核不但淘汰专业上的渣滓,还会淘汰人品上的渣滓。从这一点来看,沈俊彬以为:这个人有一半的可能不在历城店了。

    但50%的另一边怎么也是50%?

    “可能不在”对应的另一边居然是“可能在”!

    沈俊彬不得不从头开始再分析一遍。

    到店后,他没去人力部报到,也没去总经理、业主那儿点卯,而是换了身衣服,直接从大堂正门进了店。

    无论哪个品牌的酒店,内部设计都要遵循一定规律,再加历城店的管理是和他学习一套系统出身的经理人,沈俊彬所到之处不用走近看胸牌也不用对比制服,就能知道站着的人是什么岗位。

    他相信,只要那个人还在店工作,只要这里的总经理和人力不是个傻的,那就一定会把那人安排到对客岗位。

    是哪个岗位呢?

    历城店没有人认识他,他大大方方地四处走动,沿路的礼宾、前台、大堂经理没有一个人长有他认识的脸。

    他在心里默数已经经过了哪些岗位,盘算着至少要先把点踩一遍,排除现在在岗的人,他才能……

    才能什么呢?

    不知该说是“安心”还是“死心”更恰当。

    明泉的餐饮楼和会议楼都与主楼内部相通,沈俊彬初来乍到没摸清规律,走着走着就走到餐饮楼和主楼的连接处,迎面撞上一位年资颇深的行政主厨——二人曾多次在北京总部沙龙会议上同席,人家一秒钟都没用就认出了他。

    他的身份“败露”,直接被拉进了西餐厅熟悉环境。

    西餐厅此时的忙碌在他看来都是小作坊式的瞎忙活,但他不能在客人面前明言提点,只能遣散了过来问好的员工,让他们先去忙着。谁知刚站在吧台边没一会儿,就接到了那么一个电话。

    对方一开口,听语气他就知道是来查标准程序的,再一看来电号码则更加确信——试问有几个外宾到历城会弄个尾号为“12345”这么牛逼的手机号码?就算有吧,难道有这样本事的人还会傻傻分不清总机和西餐厅的内线号?

    太低级了。

    他像教幼儿园小朋友打电话一样应付着,直到对方说自己肚子疼。

    一个吃坏肚子却不打120,而是先找总机的外宾,可以说是相当有情调了。

    这本是两套程序,偷懒合并在一起检查显得不伦不类,他也只好入乡随俗陪他……突然,某一个瞬间,沈俊彬的大脑还没转过弯儿来,直觉先一步敲响了警钟。

    这绝不代表他这些年曾经刻意回想过那个人和那些事,他的怀疑仅仅是因为当时盛骁在他面前搓着书角老念这一页,哪怕他是只鹦鹉也该学会、是条金鱼也该记住这句话了。

    仅此而已。

    不过他确实很意外,结合专业基础与工作年份判断,盛骁现今所能达到的最高职位应当不超过前厅经理。

    他没想到这个贱人居然爬得这样快?

    百翔的考核制度是不是有什么严重的漏洞?

    那个人在电话里说:我是盛骁。

    语气还挺傲的,看来他在这儿混得不错。

    沈俊彬马上反查了他一手,说西餐厅没人有空接电话。言下之意:太忙了。

    可这贱人居然跟他说“没人盯吧台你不当班也不能接电话”?

    姓盛的是不是傻了?

    按照责任制度不当班接电话确实要承担自己本不需要承担的责任,但这种情况难道他不该第一时间先到场视察,判断是否有计划外客流到店,是否需要住宿酒店的员工临时加班?

    看到姓盛的站在西餐厅门口时,沈俊彬心想:混得不错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这个王八蛋,Game over了。

    他只需要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他就能让盛骁体无完肤地引咎辞职。

    “京三角”地区分店的压力何其之大,繁荣之下是何等的暗流汹涌,在那个圈子里混过的人想给下面这些代管店的小朋友使绊子,so easy。

    可下一秒,他看到这个人款款向他走来……披着光,踏着影,一步步踩在黑色的磨砂地面上,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忽略多年的一段重要记忆蓦然苏醒,姗姗来迟。

    他好像想起自己当年为什么甘愿“吃亏”,甘愿悄无声息地默默离开了。

    “盛经理。”公共场合,直呼其名被员工听见不太好,沈俊彬改了称呼。

    那一晚过得有多激情澎湃,第二天他从床上试着往下爬时就有多叫苦不迭。

    只怪当初太年轻,是人是狗看不清。

    他对记忆中当年那个寸步难行的自己微微一笑,不冷不热地说:“以后,就麻烦您多关照了。”

    餐厅里回荡着悠扬的音乐,就餐的客人低声细语,玻璃杯和刀叉瓷盘偶尔轻轻碰撞,发出玲珑清脆的声响。

    有位声音好听的姑娘无意中一声娇笑,像百灵鸟。

    盛骁不明白,沈俊彬方才还一副不共戴天的模样,为何又忽然笑了?而且眼里似乎还盛着没说出口的话。

    也许人家是出于习惯,也许是出于礼貌,当然,如果是想示好的意思,那再好不过。

    毕竟他们都还年轻,人生的宽度不应该被往事局限,他们都应当朝前看,面对更大的挑战。

    这个面子,盛骁一定要给。

    他毫不犹豫地将Ipad锁屏,以示不再追究主管排班的问题,伸出手道:“当然,今后也请您多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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