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身为一家之主的高里奥先生来到马赛, 自然要拜访协助塞耶斯医生与莫雷尔先生搭上线的维尔福先生。
只是他们来的着实不巧。
哪怕高里奥先生身处维尔福的邀请之列，王室的代理检察官也不曾料到，即将成为他未婚妻的蕾妮圣梅郎, 以及她的母亲圣梅郎侯爵夫人，会临时来到今夜的聚会。
对于高里奥一家来说, 侯爵夫人可从来不在他们的社交名单上。
特别是维尔福先生未来的未婚妻蕾妮小姐，她听闻了卡洛琳小姐明明贵族出身，却先给拿破仑党人的家族当家庭教师, 眼下又教育起面粉商人的后代, 美丽动人的面孔中便浮现出了几分怜悯的情绪来。
“怎会如此，小姐。”
她看了看卡洛琳小姐身畔端坐着的三名孩子, 连连感叹“上帝就是这么爱捉弄人, 也许他是在向你施加考验，希望能度过眼下的难关。”
黛菲娜“”
蕾妮小姐真情实意地祝福，却让黛菲娜顿时明白, 身为她未来未婚夫的维尔福先生，对待自己一家究竟是什么态度了。
堂堂侯爵家未出阁的小姐, 不论从素养，还是从内涵上，自然是一顶一的优秀。蕾妮小姐这番话可不是在讽刺高里奥家的家庭教师，而是发自真心地认定卡洛琳小姐不仅要自食其力, 还要给商人当家庭教师，是完全沦落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这样出自善良的怜悯, 可要比轻蔑与嘲讽更要伤人。
然而卡洛琳小姐却只是一笑，转而看向马赛的代理检察官维尔福。
“谢谢您向我的本家伸手相助, 先生。”卡洛琳小姐说。
“无妨。”
维尔福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 这位检察官先生倒也是人模人样。他年岁不太大, 却一副不苟言笑的尊容，即使是面对卡洛琳小姐的感谢，也没有浮现出太多的神情波动。
“不过是帮高里奥先生和塞耶斯医生递了一个联系方式，”维尔福说，“据说塞耶斯医生周游各地，阅历丰富，也算是认识不少人。我想就算没有我，他也能轻易地与莫雷尔先生成为朋友。”
“这倒是医生的优点之一。”
高里奥先生认同道“他很容易就与旁人成为朋友。”
蕾妮小姐闻言不禁好奇“哦那医生在巴黎岂不是认识很多人”
塞耶斯医生无所谓地笑了笑。
“谈不上很多，”他说，“却是受过许多朋友和贵人相助。维尔福先生的父亲诺瓦蒂埃伯爵，我也是认识的。”
在十九世纪的法国社交界，倘若是一人认识另外一人的父亲，无疑能迅速拉近对方的距离，让双方的气氛迅速熟络起来。
但塞耶斯医生声称认识维尔福先生的父亲，不仅没让检察官感到惊喜和亲切，相反，父亲的名字落地之后，刚刚还客气相待的维尔福先生，竟然当场僵硬在原地。
顷刻之间，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蕾妮小姐却像是还毫无察觉，她讶然道“这么巧医生是如何认识维尔福先生其父的”
塞耶斯医生敏锐地察觉出了维尔福先生的表情变化。
但医生面孔中随和的笑容依旧不变，他只是飞速瞥了卡洛琳小姐一眼，而后漫不经心地回答“行医的时候恰逢认识了诺瓦蒂埃伯爵的朋友罢了对了，蕾妮小姐，你亦从巴黎到来，最近巴黎可有什么新鲜事”
尽管医生也是平民出身，可他容貌英俊、谈吐不凡，深得女士们喜爱。如此轻易地转移了话题，才叫维尔福先生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今夜聚会也不止是高里奥一家和圣梅郎侯爵夫人母女，有塞耶斯医生带动，房间内的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巴黎的时尚流行方面。
黛菲娜敏锐地察觉到，坐在一旁的卡洛琳小姐微微地松了口气。
“小姐，”她不禁问候，“你没事吧”
“没关系。”
卡洛琳小姐轻轻笑了笑，而后扭过头，看到自己的三名学生，都在担忧地望着自己。
连安娜丝黛西也听出了蕾妮小姐话语中的微妙意味，而最让卡洛琳小姐欣慰的是，放到一年前，高里奥家的大小姐肯定要因为对方瞧不起人，直接站起来耍脾气了。
眼下她非但没失礼，反而冷静对待，让身为教师的卡洛琳小姐很高兴。
“今夜就教导你们第二堂关于贵族的事情，”卡洛琳小姐柔柔开口，“不只是安娜丝黛西要听，黛菲娜和于连也要听。”
她说话声音很轻，而在代理检察官的亲朋好友当中，区区一名家庭教师，也不会有人留意巴结。
“那就是政治站队，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至关重要，”卡洛琳小姐说，“你们可否知道，塞耶斯医生提及维尔福先生的父亲，他为何会变脸”
“为、为什么呀”安娜丝黛西问道，刚刚突然变了气氛，把她吓了一跳。
“因为维尔福先生的父亲诺瓦蒂埃伯爵，是个靠着政变从平民变身伯爵的人，”卡洛琳小姐耐心地解释道，“也是一名著名的拿破仑党人。维尔福先生与父亲不同姓，是因为他与父亲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
安娜丝黛西微微瞪大眼睛，再次问道“为什么”
卡洛琳小姐“因为维尔福先生和蕾妮小姐即将订婚，侯爵之女自然是支持路易十八上台的保王党。一名即将融入贵族世界的人，怎么能拥有一名支持拿破仑的父亲”
拿破仑波拿巴上位之后，无疑是让所有人都明白即使是平民出身，也能功成名就，甚至戴上国王的王冠。贵族头衔、上流社会，并非某些人生来就有，且一直世袭下去的特权。
但眼下掌权的是路易十八，而拿破仑仍然被困于厄尔巴岛，所以谁支持拿破仑，谁就是这些老牌贵族们的敌人。
维尔福自然不需要一名与利益相悖的父亲。
“所以，不管今后你们如何选择家庭，”卡洛琳小姐总结道，“是否门当户对、是否真心相爱其实都不重要，在眼下时节，最重要的是政党站队是否统一。”
黛菲娜眨了眨眼。
这她完全没想到。
维尔福先生的父亲靠的是政变翻身，一跃从平民变成贵族，那么他与侯爵出身的蕾妮小姐，是肯定不“门当户对”的。
穿越之前的黛菲娜并非历史专业生，与朋友谈起阅读的十九世纪浪漫小说，总会是说那个年代注重门第、注重身份，却完全没考虑过，在十九世纪的法国，王朝、共和国一个接着一个的更替，送上断头台的历史人物数不胜数，所谓的门第和身份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卡洛琳小姐秉承的，是再标准不过的自由党人思维。
她的劝告让三个孩子纷纷陷入沉思。
在回去的路上，安娜丝黛西最先按捺不住心事。
她好奇地看向自己的家庭教师“卡洛琳小姐，那么你是支持拿破仑，还是支持国王”
黛菲娜“”
当然是支持拿破仑啦保王党怎么会认真阅读社会契约论呢。
但卡洛琳小姐却只是含着笑意反问“在你们看来，是拿破仑更好，还是路易十八更好”
于连不假思索“自然是拿破仑”
卡洛琳小姐“为什么”
于连微微蹙眉“我是平民出身，高里奥先生也是，拿破仑亦是，若不支持拿破仑，难道还要支持看不起平民的贵族们吗”
他可没错过蕾妮小姐那般从根源展现出的优越感，只是如今的于连索雷尔，不再会将所有情绪摆在脸上罢了。
“而且，支持拿破仑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于连不客气道“我觉得维尔福就是个懦夫，他甚至不敢承认拿破仑是平民的英雄。”
卡洛琳小姐却摇了摇头。
“于连，”她柔声道，“政治上没有光彩不光彩一说。拿破仑失败了，就要承担失败的后果。同理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亦是彰显了保王党的结局。王朝更迭、时代变换，在这方面，没有谁是对，谁是错。”
瞧见于连因她的话流露出意外神情，卡洛琳小姐继续开口“但如今拿破仑仍然有属于他的支持者，所以他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依我看来，维尔福先生的选择未必英明。”
这下，黛菲娜可不止是惊讶那么简单了。
不过是一名家庭教师，卡洛琳小姐却精准地预言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在不久之后，拿破仑确实发动了政变，那便是历史上有名的百日王朝。
黛菲娜不禁为卡洛琳小姐感到可惜有这样的政治敏感度，倘若十九世纪允许女性进入大学和政治界，说不定她会大有作为。
到底是生错了时代，可是在当下，又有多少女性同卡洛琳小姐一样，因为时代而错过了生来的敏锐与难得的才能。
只是这些无法同卡洛琳小姐说明。
家庭教师不知自己的学生如何作想，她看着三名孩子神色各异，却统统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顿时忍俊不禁。
“好啦，”她笑道，“现在想如何去应对时局变化，对你们来说还是太小，不如咱们来商量商量如何帮助爱德蒙唐泰斯先生布置求婚现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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