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黑了。府里长廊湿漉,一盏盏灯亮了起来。
自从回了府上,傅宝仪总觉得心里忐忑。
等到深夜,无事发生。宝仪的心慢慢放下来。
后来又听婆子说,朝里的袁家谋反了!集结的反民都被下了逮捕令,连夜被精兵关进了大牢。
傅宝仪用银剪刀剪去多余的烛芯,手指尖莫名有些抖。
沐浴后,傅宝仪上了床,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有婆子敲了敲门。
傅宝仪一惊,问什么事。
婆子声音不大:“姑娘,您母亲傅夫人正在门口等着您呢,说是有急事。”
母亲来了?这么晚了,能什么有什么事?
傅宝仪的第一反应是父亲出了事。
她连忙披上外衣,穿鞋,疾步出去:“请您带路。”
婆子脚步匆忙,两人在夜里急行。
傅夫人披着斗篷在大门外等着。她的眼红的像核桃,一见到傅宝仪,立即抓住她的手,声音颤抖:“仪姐儿!出大事了…”
“母亲,您别急,慢慢说。”
“晚上你父亲刚回了家,忽然就乌泱泱来了一堆兵,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他们该把你父亲给抓走了…说你父亲谋反……”
“天杀的啊,你父亲胆子小的连只虫都不敢打死,怎么会谋反!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傅夫人几乎哭的晕过去了。
傅宝仪失去了所有动作。好像有一道雷,硬生生从头上炸开。她脸上的血色立即褪的无影无踪。
“你在王府,一定与王爷相熟。你快去问问王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父亲已经下了狱,近来天气潮湿阴冷,你父亲腿脚又不好,在监狱里肯定不好受…”傅夫人抽泣不已:“仪姐儿!全家都指望你了!”
傅宝仪连话都说不出来,又急又气。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父亲每日读书,脑子里都是他那些忠心之道,怎么可能谋反?从前朝开始延续到现在大烨,绝无二心。傅宝仪安慰母亲:“别急,娘,你先进来。”
傅宝仪问那婆子:“我把我娘带进府里,不碍事罢?”
婆子只是摇头:“老奴一个身份低微,说话不管用。姑娘还是要去请示侯爷。”
傅宝仪点头:“我知道了。”
风将树枝扬的猖狂乱舞,黑云密布。
傅夫人扑在榻上抹眼泪:“那群人简直是不可理喻!把家里翻的稀巴烂!还说是翻出来了一封密信,是你父亲与逆臣勾结的证据。怎么可能!你父亲一定是被谁害了。”
“你先别哭了,娘。”傅宝仪倒出一杯茶,递过去:“哭管什么用?父亲能出来吗?等明天一早侯爷回府,我再去问问。”
“怎么能到明天?你父亲身体弱,恐怕在牢里一刻都呆不得。你现在就去问!”傅夫人六神无主,只能指着她的大女儿。
傅宝仪把茶撂在桌上,“侯爷还未回府!您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我这样贸然相见,侯爷能允吗?”
她眉眼疲倦:“朝里判案正直,侯爷也是正人君子,不会误判。若是父亲清白有冤情,申了冤,总有一天会被放出来。”
傅夫人想了半天,说不出话,只顾着呜呜的哭。
母女两个各怀心事,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天刚擦亮,宝仪便叫玉珠去打探情况。
玉珠道:“我听前边侍卫说,昨夜袁府有谋反之心,午时行刺侯爷未果,被打入牢狱。晚上,皇上就派人把袁府给抄了,收缴文书,一一排查了与反贼有书信联系的密件。”
玉珠打量宝仪一眼,小心说道:“从姑娘您父亲那里查来的,便是与袁府交互往来的信件。圣上大怒,当即下了诏帖。”
傅宝仪面色苍白如纸,与叛党营私,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她后退几步,差点没跌下榻子。
玉珠也急得快哭了:“奴婢知道姑娘着急,可也不能太急了。自己的身子也要紧!”
傅宝仪努力让自己镇定。她抬起眼:“侯爷现在可回来了?”
玉珠摇头:“未曾。侯爷在与陛下朝中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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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宫,灯火森然。宽大的宫殿静寂无声,若隐若现漂浮着龙诞香味。
“啪嗒”一声响,皇帝将手中的折子掷到地上,怒道:“乱臣贼子,竟然纠连出了这么多人!”
太监立即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灯火微微晃动。
皇帝一把将两三个折子都扫在地上。他凝然道:“袁府谋反,有窃国之罪。诛九族!其余与他有关之人,全都严惩!女子发配边关为婢,男子充军营为奴!”
“陛下三思。”沈渊庭拱手而立,劝道:“此案牵涉之人众多,若不仔细处置,可能有受冤之人。”
皇上咳嗽几声:“简直未把朕放在眼中!”
皇上心中清楚。大烨建朝才五年之久,根基不稳。有前朝遗臣谋反是迟早的事。若不是有沈渊庭这一枚定心丸,恐怕他现在处境不好收场。
皇帝名义上是沈渊庭的姐夫,他出身不高,入赘于沈家。
当初平胡狄之乱,是沈渊庭力挽狂澜。少年郎年少轻狂,鲜衣怒马,以一当十,救他出来。
皇帝当初觉得,他哪里都比不上这个小舅子,他本想推举沈渊庭做九五之尊。
可沈渊庭拒道:“姐夫不仅有派兵布阵之谋,也有仁慈博爱之心。渊庭难及,无法从命。”
少年一身黑衣,眉眼锐利,在清冷月光下犹如刀锋。
他就这样,把天下让了出去。
皇帝又虚弱咳嗽几声,命太监把地上的折子捡起来。
他道:“一会儿去皇后那里看看。你姐一直念叨你。反臣之事,朕再三思决定。”
沈渊庭后退半步:“谢陛下。”
皇帝叫住他,露出了个笑容:“你身上伤若是不好,就从宫里带御医回去。这几个医术好的,随你挑选。”
沈渊庭沉声:“是。”
凤仪宫,皇后正在摆弄个新物件—从波斯国进贡而来的石英钟。这表每走一步,就嘀嗒响一声,上面还沾满了宝石。
皇后心里很舒畅。她今天下午得到了消息,说是叛党全都查出来了。不仅查出来了,甚至连傅宝仪的父亲傅谢园也牵扯了进去。
这倒不至于让皇后高兴。她高兴的是,傅宝仪那姑娘一定会前来求她。
但求人,一定得付出点什么代价。
皇后眯了眯眼,脱下漂亮的长指甲,看向她那正人君子的弟弟。
她正色道:“傅姑娘的父亲被查出来勾结乱党,这事你知道罢?既然她在你府上当差,她父亲的事就交给你来管。要杀还是要留,随你。”
沈渊庭神色淡然,说是。
皇后都烦了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活生生不想个年轻人,反倒像个出家几十年的穷僧。她怎么有个这样子的弟弟?得快点给他娶个家里干净的,能收的住心的女人。叫他把这层正人君子的皮给脱下来!
皇后挥手:“本宫乏了,你先回去罢。”
傅宝仪一直等到月朗星稀。她心里惴惴不安,静心听府里的动静。终于,夜已黑透,有婆子高声喊:“侯爷归!”
傅夫人已经哭累了,趴在塌子上睡着。宝柒还小,一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依偎在母亲身旁睡着。
傅宝仪坐于铜镜前,描眉,点唇脂。
镜里女子身形纤细,双眼微红,仿若风折。
没有人能帮助她。
傅宝仪一直不清楚,她和沈渊庭的关系到底以什么来形容。
但她知道,他一向是不喜欢她。
从见得第一眼就知道了。
但傅宝仪心里有微弱的期许。她希望沈渊庭能够信任她,给她一个机会去查清楚父亲的信件到底从何处来。若是能在牢里见父亲一眼,就再好不过了。
但傅宝仪又很担心。
担心她连跪在门前的机会都没有。
傅宝仪挑开帘子,挑着灯笼。
这条路,她得一个人走。
狂风卷起宝仪的衣裙,发尾翻飞,乌发垂于身后。
看门的婆子认得傅宝仪,拿灯笼照了照她的脸,刚想让宝仪进重华殿,后来又犹豫了。
因为婆子刚刚知晓,府里的女先生的父亲成了反贼,进了牢。
侯爷能允许反贼的女儿进殿里么?
婆子拿捏不准,叫了个小厮去知会侯爷一声。
她客客气气:“姑娘还是等等罢。这重华殿,不是谁说进就能进的。”
前天,上京城里倒春寒。已经去北方的薄雪,此时此刻卷土重来。乌云阴沉,竟然在末春时飘雪了。
雪粒子细密,落在宝仪的肩头,好像打湿了她的眼。
她的脑海中,一直回旋重复着她年纪小时,父亲给她讲岳飞的故事。还说,身为人臣,最重要的便是忠君,君为臣先。
这样的父亲,怎么可能谋反?
傅宝仪穿的单薄。她没打伞,呆呆的立在雪里。
好像一夕之间,父亲母亲为她搭建的避风港,轰然坍塌了。
傅宝仪丝毫不觉得寒冷。她伸出手,手心向上,接了一片雪花。
雪花被体温融化,在掌心变成了一滴水,很快消失不见踪影。
沈渊庭在殿里议事。小厮不敢贸然打扰,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郑伯看小厮候在门口,问:“什么事?”
小厮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郑伯。
这么说,傅姑娘在雪里等了半个多时辰?
郑伯微怒:“糊涂!怎么不提前报?”
他连忙进殿,沈渊庭正写字。他一身白袍,袖口干净,垂笔于纸上。
郑伯微躬身:“侯爷,傅姑娘有事在殿外等候,已经等了多时了。侯爷您看…”
沈渊庭神色淡寡。
郑伯察言观色,一时之间揣摩不准侯爷心思。
字写完了,沈渊庭放下笔。他淡淡问:“她哭了?”
郑伯一愣,回:“没听下人细说。这外面天寒地冻,傅姑娘家中骤然出事,她又是个女子,恐怕身子承受不住。”
沈渊庭扫视郑伯一眼。郑伯立即噤声,不再说话。
他放下袖口,取出大氅,吩咐:“你不必跟来了。”
郑伯深弯腰:“是。侯爷。”
漫天细雪,雾气氤氲。暴露在外的皮肤犹如刀割。
沈渊庭对傅宝仪有没有落泪很感兴趣。
他步伐缓缓,周身从容,独自挑灯走到高台之上。
沈渊庭视力极佳,透过夜幕,目光锁视在她脸上。
她很弱,那细弱的脖颈,几乎一掐就会断掉。她却没哭,面色平淡。但沈渊庭知道,她在强忍着泪。
沈渊庭的心头涌出一股令他感到奇怪的情绪。
他想让她哭出来。
明明是脆弱的瓷,为什么偏要伪装成坚硬的铁?
哦,看起来她没哭。很坚强。
他很想亲手拆开她的伪装。
细雪洒落在沈渊庭的肩头,年轻英俊的摄政王面色寡淡,宛若神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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