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
初夏，天已经很热。
好久都没有下雨了，刘招娣一脸烦躁的从村东头那边的水井过来。
那边的水井，常年不干，哪怕再大旱都没有干过。
但今年却有些意外。
那边的水位已经下降很多，很多村民在那边打水，每天都得排队。
等排到她的时候，竟然只够她打半桶水。
这怎么够？
一大家子要吃饭，只半桶水，只够一餐。
“招娣，打水呢？”村里最大的长舌妇刘小娟朝她打招呼。
她们虽然是一个姓，但娘家并不是一个村的。刘小娟嘴多，人称广播站，村子里没有她不议论的话题。
刘招娣只是看了她一眼，却是没理，提着这半桶水，就往家赶。
“招娣，你先别走啊。”刘小娟拉住她。
刘招娣没好气，“干什么？”
“招娣，我真有事找你。”刘小娟拉着她的手不放，愣是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挣不脱。
刘招娣有些气恼，“刘小娟，你到底想干什么？”
刘小娟道：“你家那个小傻子上山了？”
刘小娟说的就是苏咪儿。
苏咪儿是个痴傻儿。
这在上河村并不是秘密。
苏咪儿三岁那年，突然高烧，最后命救回来了，但人已经被烧傻了。
她的心智，只有三岁。
但是苏老三家，一直都没有放弃。
这是苏老三和媳妇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怎么放弃？
找了很多医生，治了很多久，花了太多钱，却依然没有效果。
最后只能放弃，生了儿子苏昱。
苏昱才两岁半，苏老三两口子，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老三一家就只剩下了一傻一幼姐弟俩。
全靠着苏家其他兄弟养活。
刘招娣早就已经有意见了，这会听到刘小娟说这话，她的脸黑得已经不能再黑了。
“招娣，你真的要一直养着这个傻子吗？”刘小娟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事一样，在她耳边嘀咕。
本来想放下桶，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挣开的刘招娣，不免放松了手劲。
刘招娣：“……”
被猜中心事的她，心里更不爽了。
想是一回事，但被人这样戳中了，又是另一回事。
“招娣，你这样养着小傻子，难道你要养着一辈子吗？”刘小娟又小声地道。
刘招娣脸上的表情很僵硬，那双眼睛里迸射出愤怒的火光。
养着一个废物，谁会喜欢？
刘小娟笑道：“咪儿有十五岁了吧？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都已经嫁人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何况，刘小娟并不是无心。
刘招娣看了她一眼，推开她的手，提起水桶，就往家赶。
这一次，刘小娟并没有再拉着她。
她呵呵地笑着，看了一眼四周。
也没见有人看过来，她拢了拢衣服，没事人一样，走了。
刘招娣心神不宁地回了家。
苏家总共三子两女，苏咪儿和苏昱是苏家老三的孩子。
而刘招娣是苏老大的妻子，中间还有一个苏老二，现在在县城翻砂厂上班。
苏家是分了家的。
早在苏咪儿高烧烧坏了脑子，一家子不愿意苏老三再治着这个孩子起，苏老大就逼着苏老三分了家。
家里老人也同意。
分家后，老人跟着老大生活。
但这一切，却在一年前被打破了。
从老三媳妇死了之后，而苏老三突然失踪开始，家里的这个平衡就被打破了。
苏咪儿是个傻子，自然不可能照顾家里，而苏昱当时只有一岁。
这重担，也就落在了苏老大身上。
他不但要养活自己家里的孩子，还要收养这对姐弟。
这心里有多少怨言，不知道，但刘招娣却忍不了了。
要不是为了老三家里那点儿东西，她当初根本不会答应收养。
但现在，东西被苏老太管得严实，他们动不了。
还要养活这一对没有用的姐弟，可想而知，她这心里有多憋屈。
今天被刘小娟这一刺激，她心里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
*
苏昱此时，正坐在苏家院子的门口，两手托着下巴，乌溜溜的眼睛不停地眨着，望着远处的道路发呆。
他在这里已经坐了有两小时了。
姐姐说要上山给他摘杨梅。
他都好久没有吃上杨梅了。
杨梅只有梅雨季节才会有，再过段时间，那美味的水果就要没了。
姐姐今天说，跟着可心姐和堂姐一起，去山上。
他自然是担心的，怕姐姐吃亏，受伤。
但姐姐向他保证了，绝对不会有事，他才放心让她走的。
但已经过了半天了，姐姐还没有回来。
苏昱担心，就坐到了院子门口，张望着大路，盼望着姐姐能够快点回来。
这一盼望，就看到了大伯娘的身影。
看到大伯娘沉着的脸色，苏昱瞳孔微微收缩。
他害怕地往后缩，站起来，想要跑回屋子。
“站住！”刘招娣吼。
苏昱听到刘招娣喊他，他更不敢停了，连头也不敢回。
就算不回头，他也能够猜得到大伯娘，那张脸会有怎样的表情。
大伯娘一直都对他和姐姐不满意，他还小，虽然懵懵懂懂，不太了解事情。
姐姐也不知道这些。
但是小孩子对周围情绪的反应能力，是最敏感的。
他能够感觉到，大伯娘对他的讨厌。
对姐姐的讨厌。
哼！
从苏昱的鼻子里哼出一个音。
但他也不是没有目的的奔跑。
他一看大伯娘追赶的架势，知道就算自己跑进自家屋子里，也逃不脱大伯娘对他的打骂。
他的目光聚到了上房。
那是爷爷奶奶的房间。
苏家虽然分了家，但是爷爷奶奶一直都住在上房。
而且爷爷奶奶是跟大伯一家住的，家里做主的，其实多还是爷爷奶奶。
大伯娘再凶，也不敢在奶奶跟前撒野。
他脚底一转弯，已经跑向了爷爷奶奶的房间。
嘴里喊道：“阿婆，救命！大娘要打我！”
刘招娣听到苏昱的喊声，眼珠子暴出。
刘招娣因为在刘小娟那里听了那一嘴，心里早就已经消不去那熊熊烈火。
现在进了院子，看到这小畜生竟然敢不听她的话，跑去了老太太房间，心里的火就噌噌地往外冒。
挡都挡不住。
但是她的动作，突然刹住。
脚步因为刹住得太突然，人几乎往前冲。
要不是她已经把手里的那半桶水放在了地上，这一冲势，她几乎能把好不容易打来的水扑在地上。
“老大家的，你想干什么？”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开。
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刘招娣几乎在心里把苏昱骂死了，嘴上却说：“阿娘，没什么。”
“没什么，你追着阿昱做什么？”苏老太似乎并没那么好骗。
活了五十多岁的人，又怎么可能会被一句，一看就是谎言的话所骗？
“阿婆，她骗人！”小苏昱鼓着一张包子脸，怒瞪着刘招娣。
苏老太此时已经有点冒火了，“老大家的，阿昱是你的侄子。”
刘招娣忙道：“阿娘，我省得。”
苏老太没有再说她什么，只道：“水提来了？”
刘招娣：“提来了，但现在水井里的水越来越少了，我只提了半桶。”
苏老太看了一眼水桶，倒也没有责怪。
现在的水越来越宝贵。
她自然知道这水只怕也是她废了不少劲提来的。
“去做饭吧。”苏老太没有再追究她之前追赶苏昱的事情。
小苏昱有些不满意，嘟着一张嘴，小脸也鼓起，一脸的不满。
苏老太却只当没有看到。
苏昱有些泄气，看向刘招娣的眼神，越发的不喜起来。
每次都这样。
苏昱心里想。
刘招娣见苏老太没有再追究，心下也松了口气。
也知道，苏老太就算再关心孙子，也不会把大房扔在一边。
老太太毕竟是靠着大房生活的。
还有那两个小畜生，离不了大房。
想到这，刘招娣反而得意起来。
很快，她又把脸上的表情收了起来。
可不能让苏老太看到了。
她提着水往厨房方向走，走到一半，她突然回头：“阿昱，你姐去哪了？”
苏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鼓着脸颊，什么都不想说。
刘招娣气不打一处来。
这时，苏老太说话了：“咪儿去山上了。”
刘招娣这才想起刘小娟说的话。
苏咪儿去山上了，和她家阿琳一起。
想起刘小娟，自然就想起了刘小娟说的话。
——“招娣，你这样养着小傻子，难道你要养着一辈子吗？”
不，她不想！
她欲言又止，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现在不是时候。
她想。
随着刘招娣进了厨房，苏昱一脸的不高兴。
“阿婆，她刚才想打我！”
你为什么不骂她？
苏老太：“那是你大娘。”
“但是她想打我。”
苏老太道：“阿昱，你还小。你和你姐现在靠着你大伯大娘养着，有时候阿婆也得为你们着想。”
苏昱眨了眨眼睛，他不懂，这和阿婆替不替他做主，有什么关系？
弯着脑袋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
苏老太却摸着他的小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是叹了一声。
没再说话。
……
苏家是不吃午饭的，但晚饭的时间到了，依然没有见到苏咪儿。
连在地里干活的苏老爹和大房都回来了，依然不见苏咪儿踪影。
过半晌，大丫苏琳回来了。
她的样子很狼狈，还没有进屋，她就在外面喊：“阿爹，阿哥！”
最先出来的，就是苏老爹。
他问：“怎么回事？”
怎么一身血。
苏琳道：“咪儿掉山崖了。”
一句话，在苏家众人心里炸了。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苏老爹大喊一声，把人喊回了神。
苏大山这才急忙跑了出去。
接着是苏老爹。
后面。
一大家子，都跑出去了。
除了苏昱。
苏昱也想跟出去，却被苏琳拉住，“你做什么去？”
苏昱喊：“我找我姐！”
苏琳：“你别把自己都丢了。”
苏昱哭道：“我找我姐！”
苏琳却死命拉着他，直到前面有人喊：“大丫，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带路！”
苏琳这才放了苏昱。
也不管他会不会跟来，急忙追去。
*
苏咪儿被找回来了。
一身血，身上都没有好肉，衣服也破得不成样子。
可以想见，当时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她昏迷着，谁也不知道她当时发生了什么。
苏琳也只是哭着说不知道。
不管问多少遍，她都说不知道。
“大家别问了，阿琳当时肯定吓坏了。”刘招娣突然阻止了大家的发问。
纵然有人想再问，此时也问不出。
一个傻子而已。
死了就死了。
那么关心做什么？
刘招娣心里想。
但面上却并没有露出任何的不妥表情。
苏昱早就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姐姐，竟然会伤成这样。
姐姐明明说，很快就会回来的。
要知道会这样，他情愿不吃杨梅，也不要姐姐受伤。
这一天，谁的心里也不太好受。
只除了个别人。
好好的一个人进了山，竟然伤成这样回来。
晚饭也吃得并不香。
苏昱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吃，一直守着苏咪儿。
苏咪儿昏迷了两天，一直没醒。
到最后，连苏老太都有点放弃了。
唯有苏昱不放弃。
苏昱：“姐姐没事，她会醒的。”
谁也劝不了他，他一直哭着，一直守着。
刘招娣：“你姐死了。”
苏昱哭：“我姐没死，没死！”
伤成这样，还能不死？
就算现在不死，也快死了。
又想到，这两日，花去的医药钱，刘招娣肉疼得心里一揪一揪的。
这么多钱，都被这贱蹄子败光了。
真是个灾星。
败完了老三家的，竟还来败她家的。
但老太太死活要给这傻子治伤，当家又是个孝顺的，她拗不过。
刘招娣瞪着床上昏迷着的女孩。
女孩终是昏迷着，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依然很美。
苏咪儿像老三媳妇。
老三媳妇是个美人，当年老三费了多大的劲才娶回来。
要不美，老三也不会下这么大工夫。
但，这丫头再美，也是个傻的。
可惜了。刘招娣心里想。
要是不傻，多少人来提亲，这得多少聘金。
——“咪儿有十五岁了吧？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都已经嫁人了。”
耳边再次响起刘小娟的话。
刘招娣心里咯噔一下。
再看向床上的女孩，她心里打起了算盘。
不知道是刘招娣的恶意，还是苏昱的哭声，吵醒了苏咪儿。
床上的女孩，突然睁开眼睛。
乌黑的眼珠子，里面蕴含着什么，直直地撞进了刘招娣的眼睛里。
刘招娣的心口突然炸开了。
这哪像一个傻子该有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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