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怎样的噩梦,会让沈霄如此痛苦?
孟子衿想不通。
身侧的哽咽渐渐式微,沈霄再度陷入安静的熟睡中,孟子衿却一夜瞪着房梁,越来越清醒。
这事古怪。
当真古怪。
于是,第一缕晨曦洒入屋内时,孟子衿立即摇醒了沈霄,无视对方惺忪的睡眼和连绵的哈欠,紧张道:“昨晚做噩梦了?梦见什么?”
“噩梦?”刚醒的沈霄连思绪都是粘滞的,“梦……什么噩梦,没做梦啊。”
孟子衿狐疑:“没做噩梦,昨晚为什么抱着我的胳膊鬼哭狼嚎?”
这个用词过于夸张,沈霄眨了下眼睛,整个人“唰”地清醒了,警惕道:“什么鬼哭狼嚎?流血流汗不流泪,我怎么可能哭?”
“……摸摸你的脸。”
“干的。”沈霄把摸完的指尖展示给孟子衿看。
“没觉得眼角黏糊糊的?”
“没有的事。”沈霄猛然摇头,“视线可清楚了,连你的每一根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孟子衿:“……”
什么玩意儿!
他瞪了沈霄一眼,耳根却悄悄地泛起一抹浅红。
不过,沈霄越是否认得坚决,孟子衿心头涌起的怪异感越强烈。
可还没等他追问出个明白,洞府外却突然响起清脆的铃声——门口的阵法被触动,有铃声,那便是有客人来了。
悬挂在房梁处的传音符亮起,湛蓝色灵光飘荡,里面传出一个轻快的声音:
“剑仙大人,我们家林真人给您送了点风荧火参,您快出来接着吧!”
孟子衿顿时一愣。
糟了,忘了还有这茬!
外面的声音还在喊:“还有啊大人,我们家真人说与你有比试的约定,问您何时有空赴约?”
一声接一声的呼唤传入耳中,孟子矜心底越来越虚。他强行镇静地回过头,立即对上了一双泛红的暗金眼眸——
“孟子衿!”沈霄气得连嗓音都拔了个调,“不许开门,否则……否则我就咬你!”
……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羞恼的吵闹声惊扰了晨风,它猛地蹿起,将悠悠白云吹向天际。
安逸了数千年的青霞界在晨光中缓缓苏醒,开启新的一天,蓬勃的生机洋溢在起伏的林海中,伴随成群的飞鸟,充斥入天地间每一个角落。
一个充满朝气的修界。
可这世上,向来光暗相伴、爱恨相随,有朝阳、有希望、有生机勃勃,便有夜幕、有黯然、有……垂垂老矣。
比远方更遥远的地方,穿越繁杂而纠缠的时空线,同样光洁如刀削的崖壁下,有人站在洞口,默默抬手,接住一片雪花。
雪花入手,并未融化,反而如一滩水般迅速扩散,化为一层薄薄的冰晶,覆盖在修长的手掌上。
冰封的外层在微光下闪闪发亮,那冰雪仍不满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上矫健的小臂——
“咔嚓。”
一团淡青色灵气在掌心涌现,灵力喷涌,很快将冰封的外层冲开一条裂缝。
那人五指轻握,手心发出一串窸窸窣窣的声响,冰雪受到感应,迅速消退,碎屑如散落的碎钻,顷刻间落在地上,消失不见。
地上也是冰雪。
放眼望去,白茫茫漫无边际的冰雪。
坚硬的冰凝成数百尺高的冰原,将一切生机牢牢封锁,飘扬的雪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们如飞舞的精灵,在空中炫舞,蹁跹,轻盈而曼妙——却在落地的刹那,化为冰层,释放冰冷的杀机。
一瞬封万物,一瞬成永恒。
“沈霄——”
喊声从远处的山谷中传来,一抹粉色倩影自冰崖顶上掠下,是冰天雪地中唯一的亮色,似一只飞扬的百灵鸟。
粉裙少女翩然落地,萦绕的灵力猛然一震,将雪花迫开半尺,在地面短暂地形成一小块空白的圆形区域。
“干什么呢?”她脆生生道,“没时间发呆了,雪线已经直逼灵犀峰,这里不能再待,咱们得马上找下一个地方!”
冰原上静立的身影依旧未动,风中墨发飘扬,额前的发丝吹起,露出清瘦俊美的侧颜。
“……姐,”沈霄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阵风,“我做了一个梦。”
他终于转过身,晶莹剔透的冰雪反射万千晨光,落在青年暗金色的瞳孔中,化为一道黯淡的流光。
若是孟子衿站在此处,定会惊疑不已,因为这个同样名为“沈霄”之人有着与他相熟之人相仿的容颜,却更成熟,更俊朗,面颊轮廓褪去了毛躁的少年感,取而代之的是岁月沉淀过后的温雅气质,仿佛一杯封存许久的美酒,乍一揭杯,醇味酣长。
……只是那双曾神采飞扬的暗金眼眸,如今黯淡迷蒙,满溢着悲伤。
少女短暂地静了一下,疑惑道:“梦?”
“嗯,梦见了子衿。”
“……又做噩梦啦?”
“不,是个美梦。”沈霄轻轻摇头。
——梦见醒来之时,天光正好,他在我身侧。
青年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长眉略弯,唇角微扬,如冰雪消融。
“真是难得。”
那少女敷衍地啧了一声,急躁地拽住沈霄衣袖:“好了好了,白日梦什么的回头再续,我们马上撤!”
她用力一拽,青色锦袖紧绷,面前的人却纹丝未动,只低声道:“姐,你该走了。”
“我?我去哪儿?!”少女狐疑地蹙起眉头,“沈霄我警告你,不准想些多余的事情,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不是说好‘姐弟同心,其利断金’嘛,咱们一起,总能想到办法……”
沈霄倏地一挥袖!
青袖划过半空,指尖捏起一抹流云,刹那间狂风骤起,灵光流窜,天地形成巨大的气旋,咆哮着冲向前方的冰原,将其上覆盖的落雪尽数抛上天空。
青年清朗的嗓音透过飓风,每一个字音却异常清晰:“姐,灵犀峰是魔狱所在之处是大陆最中央,最接近天穹的地方。连它都无法抵挡雪线,我们哪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呢?”
纷扬的大雪从地面吹上天空,又扑簌簌落向地表,浓密如棉絮。
但风雪被震开的一瞬间,两人依旧清楚地看到了雪原之下的景象——高耸林立的阁楼,谈笑风生的行人,甚至空中御风而行的修者,每一个细节都分毫毕现,每一张面孔都栩栩如生,少女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一只小狗,贼兮兮地叼着半块骨头,以跃起的姿势,定格在山坡上。
繁华与昌盛被定格在这一天,这个雪花突然飘落的瞬间。
青霞界的时空,从此永远陷入凝固。
但沈霄也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并未死去。
他们只是受到干扰,被时光法则的强大吸力拽走,拽入了另一方时空,一个从旧时空割离出来的,依旧“朝气蓬勃”的青霞界。
冰原只是外表,雪花也只是表象,事实上,它们都是时空大道的具现化。
少女也应该走的。
在法则笼罩世界的瞬间,她本也应该在毫无察觉的状态下,被牵引向另一条时空线。
被法则排斥的……只有沈霄而已。
雪越下越大,很快在青年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
冰晶在他身上蔓延的速度显然慢于其他生灵,而且蹿到一半,又倏地褪了下去——像是已经塞进喉咙里,才猝然发觉自己吃错了东西,忙慌里慌张地全部吐出来。
“姐,你走吧。”沈霄又一次重复道。
冰雪打湿他乌黑的眼睫,泛起湿漉漉的水光,芝兰玉树般的青年站在冰天雪地中,冲少女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少女的鼻头却突然一酸。
她使劲揉了下眼睛,将眼圈揉得通红:“不是,我如果走了,你怎么办?”
真的就永远自己一人,停留在这个被抛弃的、彻底冻结的时空线?
沈霄却轻描淡写道:“走吧,另一个世界中应该有另一个我,你不用担心缺少欺负的对象。”
“我哪有欺负你?”少女顿时恼了,“那都是爱,是姐姐对你深深的期待!”
“你表达期待的方法可真容易让人误解……唉,算了。”沈霄深吸口气,“马上就要诀别,虽然你多半不会记得这边的我,但看在这是与你最后的对话的份上,骂人的话我就先不说了。”
“诀别个鬼啊,都说了我不走!”
话音未落,沈霄拢在袖中的手指却突然一转,遥遥指向少女。
空中飞旋的飓风毫无停滞,立即飞速朝少女身侧扑去,在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灵力如游龙飞转,势不可挡地冲破了少女的周身防御!
“卧槽!”少女的慌张僵在脸上,“你会后悔的,你这个……”
一朵雪花飘飘摇摇,温柔地落在她眉心。
灵光乍现,笼罩周身。
冰晶刹那间成型。
风声凛冽,沈霄面前只剩下一个站立的冰雕。
透过剔透的冰层,隐约可见少女愠怒的面颊,肌肤依旧吹弹可破,嘴唇露出一条缝隙——那个口型,沈霄推测了一下,感觉应该是一句“臭弟弟”。
少女变为冰雕后,空中飘下的雪花渐渐变少。
显然,“捕捉”完此方世界上最后一个目标,大道法则终于完成“任务”,即将从此方时空线中离开。
青年沈霄仰起头,望着浓云密布的天空,许久沉默不语。
此方世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后悔吗?
长风吹起碎雪如絮,在肩头落了厚厚的一层,青年缓缓抬手,捂住面颊。
“我从不后悔。”碎颤的低音从指缝间传出,极细的低喃,只说给自己听。
我只是……对梦中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嫉妒得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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