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纪筝扯了扯嘴角,“朕没有。”
他才没有唤明辞越,唤他来干什么。
纪筝撑着身子往前移动半分,远离明辞越,可不一会儿又被颠回了去,再强撑着远离,不一会儿又带着惯性撞回明辞越胸膛上。
他不甘心,来来回回动作着。
直到
“圣上别动了。”声音隐忍压抑极了,从嗓子深处挤出来。连带着男人喉结微滚,轻轻吞咽声音。
纪筝瑟缩了一下,老实了“哦。”
小鹿被马蹄惊醒,飞速奔跃起来,穿梭在丛林树枝之间,麻绳绊倒了它前蹄,便打一个滚挣扎起来继续飞奔,求生欲强极了。
毕竟是树林地形,马跑得再快也比不上体型轻巧小鹿方便。
不同于昨夜结礼骑马遛弯,这次明辞越俯下身来,飞速甩着缰绳,将马驾得飞快。
身后顾丛云轻骂一声,旋即跟上,疯了一般地拍马追赶而来,即刻已经是齐头并行。
主角攻受驰骋逐鹿名场面,纪筝没想到自己观戏席能是主角攻大腿前。
明辞越胸膛稳稳贴住他,喘息热气就沿着他耳廓而过。
可纪筝看了看顾丛云白马,又看了看明辞越黑马,头转来转去,目光来回逡巡,心情微妙。
“圣上。”明辞越一边驾马,一边喘着粗气唤他,“圣上,看着臣。”
纪筝应声抬头去看他,可心里还满是顾丛云策马飞驰模样。
顾丛云可以陪明辞越策马逐鹿,他不能。
顾丛云可以陪明辞越吟诵风雅,他不会。
顾丛云可以助明辞越重夺权势,他做不到。
顾丛云可以看着明辞越加冕登基,他没有机会。
明辞越,你找错人了。
“臣只会携圣上纵马长驱,其他人谁也不会。”
男人声音很沉很静,如他眸底一般,蕴藏深海。
明辞越没有给他细思时间,继续道,“圣上,接下来听好臣说。”
“臣得驾马不方便,长弓和羽箭都在臣背上,请圣上自己取下。”
纪筝将手绕过明辞越肩膀,小心取下弓与箭。
“接下来,自己搭上箭对,就是这样。”
“请圣上自己拉满弓,侧目瞄准,对准鹿前腿之间。”
纪筝明白明辞越是想让他干什么了。
马背颠簸,对他一个射箭新手来说,瞄准可能性太低,稍有不慎
他疑惑地望向明辞越。明辞越只低头看了他一瞬,便叫他也继续直视前方。
“圣上,不要怕,没什么大不了,射中鹿腿它是一死,把它留给顾丛云也必然是一死。”明辞越语气刻意放得很轻松,但纪筝猛地一颤,他知道这人分明是在激将自己。
“圣上心跳不对。”明辞越手从缰绳上挪下一瞬,握住天子一只手,摁到自己胸口前,“能感受到么,臣呼吸。”
纪筝感受着温热胸膛缓起缓伏,甚至感受着这人平稳有力心跳,听着自己心跳声逐渐在耳畔与明辞越同步合拍,沉稳起伏。
忽然,那呼吸一沉,心跳顿了半拍。
是这瞬间明辞越一个急拉缰绳,侧转马头,将还在奔驰顾丛云惊得不轻,猛地一个扬蹄急刹车。
纪筝咬紧牙关,回手拼尽全力拉开了弓。
马一停,四周一稳,他便可以试着去瞄准,细细一条绳此刻在他眼前虚晃无比,箭簇还是在微微发颤。
“明辞越,要不还是你来吧,朕怕”
明辞越语气强硬地打断他,“圣上,射箭感觉还记得么。”
纪筝猛地放了手,长箭倏然而出,擦着他虎口,擦着他侧脸,狠厉地撕开寒风,冲去小鹿前蹄方向。
虽然还是偏了一寸,擦破了鹿腿,但勉强算是穿透了麻绳,再加上地上细小荆棘摩擦,小鹿很容易地挣脱了绳索束缚。
现在它只要轻轻抬蹄蹬地就可以拔足奔向远方,而纪筝他们只要过去捡起绳索便能证明胜利。
可这鹿却猛然驻了脚步,反而是调转了头,奔着他们方向而来。纪筝额角猛跳,一脸绝望,怕了它似地拼命想远离,却见他黏在自己脚边,怎么赶也赶不开。
快走快走。
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明辞越,顾丛云都紧盯着他赶鹿。
快走啊,纪筝用脚试着驱赶。
谁知这鹿嗅了嗅,啃起了他小布靴。
纪筝这鹿,傻。
他堂堂一个暴君怎么能被这种软软绵绵小动物碰瓷黏上,这不是崩人设吗。
这宝贝暴君人设可是关系到他退休生涯,明辞越政治前景啊。
纪筝仿佛已经能感觉到主角受看他眼神不对劲了。
他干脆脸一绷呵斥道“都愣着干什么朕这都已经帮你们把祭品引诱过来了,你们还不赶紧捕杀,难道还非要朕动手吗”
顾丛云闻言没有犹豫,旋即再次拉满了弓。
纪筝明显微微闭眼,瑟缩了一下,像是实在不忍去看。
明辞越清清楚楚看到了,看到天子望着小鹿时眼睛闪烁光芒,看到天子有多宝贝这只小鹿,甚至听到天子对着小鹿射出那一箭时心跳有多快。
正常少年喜欢会笑,厌恶会皱眉,开心会分享,伤心会流泪。
而小圣上却仿佛生来被剥夺了表达情绪权利,只能当一个没有情感精致瓷娃娃,把发怒当作唯一脸谱自我封闭,自我保护。
因为身处皇宫之中便注定不能表达,表现出对某一种菜品喜欢,翌日可能被人下毒,表现出对某一近臣喜欢,即刻可能被人出卖。
明辞越只是一个名义上皇族成员,还不够了解皇族秘辛,这些日子就已经无意撞见了他被人茶杯下毒,被人陷害落水,甚至连不喜欢妃子也没资格推开。
他是皇帝,是九五至尊,为何连心爱东西都保不下来,被人逼着去捕杀一头鹿
明辞越心猛地揪了一下,不知那样一个瘦小身躯是如何扛得下这么多。更不知为何会天降灾星,给了他窥探至尊之人至深秘密机会
他没有再想下去,下了马,迎着顾丛云箭锋走过去,挡在小鹿面前,把它抱起来交到天子怀里。
普通少年可以拥有喜爱东西,那他小天子也不能少。
“干什么啊”天子脸色骤变,一边忙把小鹿往自己怀里塞,一边厉声斥责,“这东西又脏又重,你就往朕怀里送”
明辞越微微忍了笑,“得把战利品运回去,圣上稍微忍耐一下吧。”
天子面色这才稍缓“那就只忍一小会儿,你快策马回去吧。”
顾丛云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皱了眉过来,“圣上说是嫌脏不想要,璟王殿下为何还要违抗圣旨”
他无意间侧目瞥了一眼天子,天子抱着鹿手臂一僵,表情有些微妙似是紧张,神情专注,小眼神在他与璟王之间来回飘忽不定。
他越是表现出要与璟王说话,天子注意力就越集中。
圣上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璟王战场上退下来后也不过是京城一介吃软饭,以前似乎也并不得圣上青眼。
有意思。
明辞越不卑不亢地回道“圣上战利品,自然还是圣上自己抱着好。”
顾丛云忽然凑近了天子,爽朗一笑,“圣上战利品”
“那圣上既然已经猎到鹿了,要坐我马回去吗”
纪筝“谁赢了朕跟谁,这不是你先说吗”
顾丛云
他无所谓地挑了挑眉,甩了鞭子,驾着马绕了天子一圈,就先行离去了。
纪筝猛地放松下来,有些沮丧,又气又无奈,责怪明辞越道,“谁叫你自作聪明,非要在顾丛云面前带着朕猎鹿你难道一点也不想为自己逐鹿争功名吗你就没想过这事对你”
代表权势野心之争小鹿怎么到头来成了他战利品
顾丛云肯定已经认为明辞越这是要助纣为虐,与暴君沆瀣一气了。
所以这主角攻受共得天下剧情到底还怎么走
纪筝一对上那双温润眼就要熄火,“算了”他摸着鹿头不满地嘟囔抱怨,“说了你也听不懂,你这脾气到底能成什么大事”
他是真又担心又心疼明辞越前途光景,顺便还要祈祷下自己退休不受影响。
明辞越只是道“臣为圣上随从,还需要成什么大事一直陪圣上逐鹿就很满意了。”
纪筝一愣,捂紧了小鹿,心头胸口都热热。却又两脚前后轻晃,踢了踢明辞越,不忍地轻声道“你真是傻啊你”
这么傻主角已经不多见了。
明辞越认可般地笑了笑,心情似是不错。
他们黑马也开始启程返回。
“圣上”明辞越轻声唤道,却发现怀中少年置若罔闻,低着头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
他一低头,发现天子拿着树叶在喂鹿,小腿上已经包扎上了一条金丝巾帕,鹿头一个劲地往天子怀里拱,亲昵极了,将小天子胸前衣襟微微蹭开,蹭得又脏又皱。
一瞬间,明辞越笑容没了。
纪筝无意间抬头,猛地对上明辞越探究目光,树叶喂到一半,痴笑僵在了嘴角,“是它先动嘴。”
营地就在眼前,他又忽地想起了什么,“皇叔,那这次围猎朕就算你获”
“明辞越,辛尔烈。”黎扬突然从观赛台起身,手搭胸前,向黑马方向鞠了一躬。紧接着那些西漠人也随着他们狼主动作,俯身一拜。
辛尔烈,西漠语里天狗食月,纯黑弦月意思,是西漠人对曾经横扫他们六个部噩梦杀神明辞越称呼。
纪筝面色变了,他知道,黎扬已经认出来了,大燕璟王就是当年辛尔烈。
他瞬时紧张起来,连带着在场不少大燕皇亲近臣都跟着站了起来,紧紧盯住西漠人,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气氛被吊到了极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倒是明辞越对自己旧称呼一点反应都没有,低垂着头唤了原明过来先把天子带走,自己驾着马驮着小鹿,踢踏着马蹄,缓慢靠近黎扬。
黎扬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这样居高临下地对待,他对明辞越展现出了异样极大包容客气,眼睛滴溜转了一圈,狡黠一笑,仰着头,开口便是一串西漠语。
明辞越在边塞作战周旋多年,自然听得懂西漠语,但他回复时却只用大燕官话,且几乎都是单字节,简洁,淡漠极了,较他平时温润形象极为颠覆。
“嗯。”
“对。”
“什么。”
除了明辞越,听不懂大燕人越发焦急不安,四下一片躁动私语声。
纪筝已经被原明护送回了猎场主台软椅之上,他悄悄拉了原明,“能听懂吗,给朕翻译下。”
原明侧耳细听,皱起了眉,“黎扬在问他愿不愿意跟他们回西漠,他们愿意既往不咎,以至高礼节对待。”
这么光明正大地挖墙脚
不过纪筝能理解黎扬为何要这样做,明辞越永远是最锋利一把利刃,与其让刃锋对准自己,不如把刀柄反握到手心里。
可是黎扬怎么突然提出此事,究竟是谁给他自信。
黎扬轻轻招了招手,就从黎婴身旁走出了另一个红衣身影,同样带着纱面,远瞧与黎婴有几分相似,小步走到黎扬身边。
原明继续翻译道“黎扬答应他,只要他愿意去西漠,就将西漠公主许配于他,让他一去便可享受皇族待遇。”
“这样大燕与西漠双重联姻,亲上加亲,关系能够更加紧密啊,那位好像正是西漠公主。”
纪筝心中有数了,黎婴与黎扬妹妹,这个是货真价实女子了,也正是最初被派来京城和亲那位,只不过原主口味清奇,留了哥哥,没要妹妹。
这段原书中不存在情节彻底打乱了剧情,纪筝紧张地坐直了身。
只见那女子忽然从怀中抽出了一把匕首,躬身双手递了出去。
“这是”
原明咽了咽唾沫,紧张道,“这是西漠订亲习俗,只要夫方现场亲手杀掉狩猎打到猎物,将兽皮赠予女子,便算订亲成功。”
纪筝小鹿还在明辞越马上,它就是那西漠公主需要订亲礼。
他等着明辞越开口回绝,却见他突然俯身向公主招了招手。
一人马上,一人马下,远远望去头都快要碰在一起,影子重叠,暧昧极了。
黎扬也渐露出了满意笑容。
明辞越这是要干什么,纪筝心跳到了嗓子眼。
却见他忽地伸手去女子颈间。
黎扬脸色瞬变,猛地扬手想拉女子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明辞越手速飞快,一把拽下了女子颈间一条吊坠。
黎扬没绷住情绪,直接出声骂了句什么。
原明讶然之际缓缓出声道“殿下抢下了锁着羊圈钥匙。”
下一刻明辞越策着马,扬起了前蹄,直接从女子双手之中将匕首踹翻到地,连带着些许惯性险些将她绊倒。
一个小小引火索,全场大燕人与西漠人情绪激昂起来,吵闹作一片。
“为何只能效忠于大燕国君,你明明血统高贵,贵为亲王”
黎扬突然改说大燕官话,毫不避讳,话锋直冲纪筝,扬声道,“贵为亲王为何要当成了一个近卫,被折断翅膀,戴上枷锁,西漠绝不会随意这样对待自己王爷。究竟是谁害你这样。”
“辛尔烈,你变得太多了,初见我都要认不出了。”
“或许,现在你已经不如我了。”
纪筝听着听着,知道了,谁给黎扬自信,是他,是他一次次在旁人前有意无意对明辞越折辱让黎扬误会了什么,可惜他了解剧情,更了解明辞越,知道这人叛逃是不可能叛逃。
纪筝缓缓皱起了眉,不如将错就错利用这次机会
明辞越丝毫没有被激怒,行礼道“狼主误会,我一介平民,并非皇族血统。”
“皇叔不必妄自菲薄。”声音突然从高位上遥遥传来,少年人特有清沥被刻意伪装起来,听起来冷淡而疏离,高高在上,不容亵渎。
“皇叔今日为朕策马逐鹿,拔得头筹,胜过西漠烈马,扬我大燕威风,朕”兽袍玄甲下小天子身量瘦而不弱,此刻双手搭在扶手上,懒散地支着头,睥睨四下,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那笑容,杏眼微眯,朱唇贝齿,又漂亮,又可怕。
西漠人目光满被吸引过去,甚至还有胆大之人不怀好意地挑了眉,而在场大燕人全都一阵战栗,噤若寒蝉,担心任性顽劣少年天子又动了什么鬼心思。
“朕就赐皇叔一顶白玉冠如何”尾音轻扬,带点笑意,听上去却又诚恳极了。
白玉冠,白玉冠,王上加白即为皇。
全场一片沉寂,继而哗然声四起。这句话讥讽之意实在太过露骨了,天子这是在暗示璟王他反心昭然若揭,已经引起圣上疑心,劝他小心行事。
可外有敌国邀约,内有天子施压,若他们为璟王,恐怕真是要一怒之下,揭竿而反
西漠人一片喧闹,听不出这话有几分认真,只觉大燕国君要加码争人了。
以皇位作砝码黎扬警惕地眯起了眼。
明辞越跪身下首,抬头长久地凝视了天子一眼,时间太长,长到都让人怀疑这一眼能够直透心底。顷刻后,他表情恢复淡然,一言不发,只双手呈上鹿和吊坠,以行动表达了他决定。
大燕人各个面面相觑,实在诧异极了,从前只知璟王为人君子,温润隐忍,却没想到他连这般明晃晃挑衅警告都能吞得下。
纪筝更是心中诧异。
穿帮了
给明辞越施压好像失败了,他蓦地烦躁起来,又去环视底下,每个人对自己都是面露惧色,不敢直视,这说明他演技还是在线。
他要才不是明辞越臣服,明辞越贡品,明辞越忠心
纪筝忽地发现了一个问题,不知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皇叔已经不再怕他了。
他在明辞越眼神中读出了谦恭,读出了坦然,就是读不出惊讶,读不出害怕。
敬还是有对皇帝敬意,就是不害怕了。
难道他不相信自己一气之下真会送他一大顶白帽子
没有了怕意,威胁挑衅都失了效,他不知道明辞越到底还会不会选择走向皇位。
自己未来剧情,仿佛随之一点点地陷入了一片未知泥潭里。
纪筝咽了咽唾沫,危机感一点一点在心中苏醒,明明身处大氅之中,却在这猎猎寒风之中全身体温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不耐烦地借口乏了要退场,众人连忙簇拥侍奉着他要离去,连带着跪在地上明辞越也起了身要追上来。
黎婴突然发了笑,清朗笑声在这种场合违和突兀极了。
“在笑什么”纪筝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只见黎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继而转头发问道,“璟王殿下为何这个年岁仍未娶亲”
这种问题又私密又唐突,却又瞬时吸引了在场全部人注意力。
连带着纪筝也回头,目光穿越重重人群。
谁料这一眼,直接冲上了明辞越目光,那目光仿佛已经在原地等候他许久,像是一个诱捕他网罗陷阱。
眼神交接之际,纪筝心情更为消沉,被戳穿了一般地飞速低下了头,片刻后,只听明辞越淡然道,“不定边疆,无以成亲。”
不定边疆,无以成亲。
纪筝小声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黎婴微微一笑,不甚在意这种回答,只是推了一下身旁女子,明目张胆地调笑暗示道“今夜红帐,恭候殿下。”
入夜时分,纪筝怀中捂着汤婆,好似在思考着什么,拖着缓慢步伐绕着营地遛鹿,最后才龟速移动回自己国君主帐。
明辞越自发地照例佩剑守护,不打扰天子,亦步亦趋,脚步无声地跟在他身后,不远也不近,刚好一臂便能把人拉回怀距离。
纪筝入了帐,小鹿咬着他袍角跟了进去,明辞越刚要一同进去,却突然被帐门甩了一脸。
“圣上”明辞越有些讶然。未得天子命令,他不会擅闯,也不会离开,只得静默地立在萧瑟寒风之中。
片刻之后,一条缝光线缓缓落在了他身上,明辞越连忙抬起了头。
可这一次,连带着小鹿也被撵在屁股后面赶了出来。
“夜深了,皇叔请回帐吧。”纪筝像是怕寒极了,只肯从缝隙中露出一个头,“堂堂大燕亲王怎么会连自己独属营帐都没有,说出去又让西漠人认为朕欺侮人了。”
“可臣是身为禁军侍卫自应当”
纪筝打断他,“让璟王当侍卫,是朕做错了,回城后你可以自行回府去住,朕会赐你一座新宅,俸禄加倍,也会替皇叔留心亲事。”
“这鹿一直跟着朕,烦得很,璟王最后帮朕一件事,把它解决了吧。”
明辞越下意识地抬头要去注视天子眸子,却发现此时逆光一片阴影,什么也看不清读不懂,“臣不要新宅,也不要俸禄。”
“嗯。”纪筝不甚在意地含糊应道,“想站这就站吧,朕不会再强求璟王做什么,亲王帐子就在旁侧,或者”他往远处灯火极亮处望了一眼,轻声,“西漠人红帐和公主还等着皇叔,亲上加亲是件喜事。”
他说完不等明辞越回复,直接合了帐门。
之前他曾以为将明辞越留在身边可以看管他,折辱他,激起他逆反之心,没曾想他会这般逆来顺受,性子越来越软,失了距离,失了畏惧,甚至还习惯起自己侍卫身份。
他忽然轻缩了下脖子,莫名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希望这次做会是对。
纪筝紧紧望着门前帘帐瞧。
屋内火炉烘烤,暖香柔柔,外面天空昏红,寒风四起,像是将要下雪,每一扇窗牖上布帘都被风卷飞半空。
唯有门前帘子一动不动。
纪筝叹了口气,他知道明辞越一定还立在门口,受着寒风。
一炷香再等一炷香。纪筝盯着那柱香,强制自己不要去看门口。
可这香仿佛加了聚能环,一节更比四节强,时间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才终于落下了一小拃香灰。
不行,他还是猛然起了身,快步走向门前。至少他宝贝鹿儿子可不能受了冻。
路只走了一半,纪筝忽然双腿一软,直直跪倒在了离门口一步之遥地方,意识瞬时开始涣散。
皇叔
纪筝猛然睁眼,对上一双琉璃般熟悉瞳孔,瞳孔主人像是被他吓了一跳,瑟缩回去。
黎婴
不对,这是那个西漠公主。
纪筝抬了抬自己明显软绵失力胳膊,发现自己身处昨夜红帐黎婴榻上,而他身上束缚异域红纱竟然和公主身上如出一辙。
他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怎么也出不了声,连一个单音都不行。
公主也张了张嘴,冲他摇了摇头,指了指一旁燃尽香坛。
是方才那柱香
公主指了指一旁小碗,又指了指纪筝小腹。
什么意思拉肚子药毒药纪筝费解极了,公主比比划划,怎么也解释不清。
“怎么了圣上醒了,喝下解药了么”是黎婴进来了。
公主连忙停止动作,摇摇头,黎婴冷了脸撇了她一眼,她便即刻退去一旁。
黎婴转头对准纪筝,又恢复了平日微笑,“圣上,臣妾来伺候您服解药。”
今日黎婴完全恢复了西漠男子装束,一身戎装,乌发编成脑后一条长鞭,马鞭从掌心而出,如毒蛇一般缠绕他手臂盘旋而上,若说女装是艳丽,今日这男装便是男女莫辨异域妖孽。
偏生他还要自称臣妾。
纪筝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黎婴已经端着那碗药,上榻,一点点逼近着他,面露愧色。
“圣上昨夜威风犹存,臣妾甚是想念才冒犯地将您请过来。”他一脸诚恳认错,“臣妾知错了,这是解药,喝了就可以说话了,只不过是榻间小情趣,臣妾又没绑着您,喝了药就可以回去了,还望圣上轻饶臣妾。”
说完他还绅士地后退半步,自己先抿了一口,舔了舔唇,怕纪筝不信一般补充道“毕竟榻间还是能出声才有趣,圣上您说呢”
纪筝接过碗,仰着头,佯装要饮,警惕地观察着对方表情。
看样子应该不是泻药。
“当初圣上当街策马把臣妾绑回宫,今夜臣妾也将圣上强求带过来,我们已经扯平了。”黎婴垂眸,“喝了解药,我们以后就好好吧。”
药液缓缓顺着下滑,香气是甜蜜蜜,仿佛真有减轻纪筝喉咙压力神奇功效,已经触到了他柔软唇瓣。
他忽听黎婴用气声念到,“筝筝。”
筝筝黎婴不知道他真名,这应该不是在唤他。纪筝猛然忆起,这是那日他昏迷,黎婴撒谎怀孕时,明辞越随口起名。
孩子难道这个世界真有生子药
这原书明明不是生子文,他不要当男妈妈啊
黎婴想要一个孩子,大燕国君孩子,九五至尊血脉。
纪筝瞬时骇得一口喷出,直接摔了碗,与此同时,外面惊起一阵喧闹打斗之声。
黎婴猛然变了脸色,站起身,回头剜了纪筝一眼,“人是你叫来”
纪筝怎么可能唤来,他茫然地张了张嘴,想出声呼救却根本徒劳无用。
明辞越马蹄高高扬起,直接踹翻了红帐帐门,冷风倏忽灌入。
面前这阵势像是已经恭候他多时。
整个红帐之内站满了人,每个都身披异域红纱,脸上罩着大燕风俗绸缎盖头,高高矮矮,体型拢在衣着之下,分辨不清。
“辛尔烈是想通了要来迎娶我西漠贵女”黎扬把玩着马鞭,站在门旁,毫不生气,含着笑迎接他,“只能选一位,接了盖头就算选中了,选中了公主可以当西漠座上客,若是选中了别人”黎扬眼睛弯了弯。
无数肌肉虬结西漠人分布在帐子四角,轻佻笑声阵阵。
明辞越不理会。
扑通,扑通,是这个帐内没错。
那声音剧烈而有力,仿若天降神迹,给了他再一次机会,去找回他圣上。
刚才就不应该退缩,不应该迟疑,不应该圣上一推就走,将他留在虎狼环伺营帐之内。
心跳究竟在哪
屋外忽地一阵马蹄乱鸣,明辞越猛然抬头,无数马蹄咚咚声踏在他耳畔鼓膜上,踏在他胸膛心口上,将那个略显孱弱扑通声遮盖得严严实实。
心跳声跟丢了,他跟丢了。
“圣上您在哪,唤臣一句,就一句。”
一股焦躁不安猛然自心底煞起,沿着筋脉四处蔓延。
没有人动弹,也没有人出声,太寂静了,寂静得让他怀疑圣上是否真在此。
阴沉,狠辣,不择手段灾星,丢掉了圣上心声仿若被放逐山林,再也没有什么能压抑住他,圈禁住他,收敛住他。即便是挥刀一个个去确认眼神,一个个斩过去,他听不到心声人通通杀掉,一定也能够一路斩到圣上面前。
明辞越猛地对上了一双漂亮琉璃眼,是白日见过西漠公主。
隔着红盖头,目色朦朦胧胧,他刚起了杀心,就见这女子张了张嘴,冲他摇了摇头。
明辞越这才明白过来,天子现在说不出来。
“圣上,看看臣,臣就站在这里。”明辞越穿进人群,目光在无数一模一样红绸缎之间试探着辗转流连,试图对准目光,“只要圣上肯唤臣,臣就一定能听见。”
他站在静寂中等待。
“圣上,您想点什么。”
“想点什么啊,圣上”
他是害怕,害怕天子已经不需要他,不需要他去倾听了。
半晌,明辞越深吸一口气,沉声干脆道“臣听见了,听见圣上在唤臣。”
“明辞越你哄谁呢,老子根本出不了声”
明辞越
那声音突如其来,絮絮叨叨,聒噪极了,猛然闯入脑海,又稚嫩又暴躁,险些叫明辞越不敢认。
小天子在瑟瑟发抖,在害怕,害怕到只能暴躁发怒,实则连心声听起来都带上了哭腔。
明辞越很少如此放纵自己,不再顾忌对帝星损害,将每个字都捕捉到,刻进心底,又捧出来反反复复拿出来含在唇齿间琢磨。
他试着朝那声音方向迈了几步,声音果然更大了,“犹豫什么呢,快过来啊,是我啊我啊,这么近还看不出来吗”
明辞越快了几步,却又听
“啊不等等等,别过来,别过来,不行啊我还穿着女装呢。”
女装确是女装,红纱覆玉肌,梅子绕春雪,每一寸暴露在外肌理都漂亮到引得人想去粗暴破坏,去刻下自己痕迹。
“呜呜呜,刚才还不小心碰了下生子药,不知道这药是真是假,太丢人了,这种黄色腌臜玩意千万得瞒住皇叔。”
明辞越哦,已经知道了哦。
迟了他舔了下唇,他听到了,都听到了,去他灾星天象,去他叔侄君臣伦常,他从来都不是端方君子,与其宽纵别人一次次去触碰,还不如让他来。
他偏要扰乱那帝星,将高高在上天子囚禁入怀。
“圣上,是臣救驾来迟了。”
纪筝朝着明辞越眨了眨眼睛,忽然连一句槽也吐不出来了。
明月真奔他而来了,穿越茫茫一模一样红绸缎,一眼从人群中识出了他。
纪筝被人小心翼翼地护入怀中,被当作世上最贵珍宝去碰触。
鼻头泛着酸,他几近全身颤抖地用力推搡着明辞越胸膛,继而又忍不住去握在手心里攥得紧紧。
心里一遍遍默道“皇叔来迟了,真来迟了,好迟好迟”
明辞越任由他推搡,一遍遍低声回应,“臣来迟了,真好迟好迟。”
纪筝咬紧了下唇,无助地吞咽,想要将丢人害怕欣喜感动一并都吞咽下去。
他曾经以为明辞越是眼前触不可及天边月,此刻却又觉得这人是一束莹白追光,永远从背后照亮过来。
无论身处何处都会被找到,无论在哪片阴影里都会被那束光亦步亦趋地追随。
纪筝猛吸鼻子,那柱香药效还在,他说不出话,比划着让明辞越背起他。
心底偷偷在想,“还是背着好,这纱太薄了,啥也遮不住,抱在前面肌肤接触太多了。”
随即明辞越便直接将他横抱入怀,托住他小腿弯,半截红纱悬在空中,随着藕断一般白色小腿在空中轻晃。
纪筝
这姿势,这装扮都太过羞耻,他把明辞越头扭转过去,心中轻喃“皇叔,别看朕了,都是男有什么区别,朕有什么好看。”
可越是这样,他面前那束视线越是滚烫,犹有实质,灼得他双颊烧了起来。
纪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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