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筝隐约觉得不对,做完生意,离开南安巷茶馆后,转身就往西鼓巷的家中回,那是他租下的一间两进两出的小别院,别院不宽敞,胜在隐蔽静谧。
一路上,他总觉背后发凉,阴风阵阵。他跟宫中的暗卫共处一室太久了,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如果要下江南,冲他而来,那位当今的掌权者没道理不提前派人跟住他,摸透他的住址行踪。
他仍是在世唯一的皇血,他一天不成为掌中之物,囚中之鸟,明辞越的皇位便一天难安稳。
纪筝深知此理,临到家门前,他脚步一转,干脆踏入了隔壁邻家的院落。
“阿姊,这房我俚不住了,押子你收着,把租钱退了吧。”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蹩脚地学着乌州话轻唤。
这房子他原本要租一整年,交的押子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紧接着,纪筝就听着堂屋里传来一段他听也听不懂的吴语对话。一个男人的身影,把他面前高叠起来的,几盒小山似的雪白银两推了过去。他还未来得及阻拦,只见那女主人一脸皱褶堆笑起来,带家丁疯抢似地把银子抬了下去。
女人先发现了他,笑着招了招手。
男人随着回头,是原明。他仔细盯着外面跟他一般高的青年郎,用极缓慢、漫长的时间茫然,皱眉,眯眼,随后才试探性地脱口“圣”
青年飞来一记眼刀,即便身材抽条了,眉眼舒展了,那神情依旧骄气而暴躁,和当年廷中怒踹内侍时的小圣上别无二致。
原明恍然,即刻改了口,肯定地点点头“剩哥儿,我家小公子。”
纪筝开门见山,改了主意“阿婆,房子我不租了,租钱和押子都给我退了吧。”
女人嗔怒又笑道“你家叔叔都给你交了十年的租子,怎的说退又要退。”
原明还没来得及辩解,女人又上来把他俩往一块儿赶,使眼色道“别跟家里置气了,你家叔叔回来陪你多住一阵儿,你就安生在乌州做生意便好。”
原明气得发笑“都说了我只是个下人,我家殿殿爷儿才是他叔父。”
纪筝不理会,木着张脸瞧也不瞧原明,只坚持要退租,至少那十年的租子必须得退。扯皮到最后,他不忍道“西厢房的房顶会钻凉风,肯定有不小的漏洞,眼下快至梅雨季,到时候漏雨还怎么住”
女人听这话,突然腾地着急上了火,非要扯着纪筝和原明去那屋查验。
纪筝争执不过,被她拽去了自己那院落的门口,无人来迎,院门被风自行带了开,一眼便可望到正堂的最里面,男人以手支头,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坐在那张正对门外的八仙椅上,半寐半醒。
午后掀着热气的风把梨花打碎了一地,回卷在庭院里,在此之前,纪筝还从未注意到自己的院子里有花。
花好,但这颜色不吉祥,梨花,和明辞越眼上那显眼的布条一样,惨白色的,惹人心烦。
男人显然没注意到屋外人的到来,依然平静,平静得有些病态。
这让纪筝突然想到第一次见明辞越,见那块藏锋的璞玉,他曾以为送其烈火,送其王位,让其淬炼,让其君临天下,便能使明辞越威严尽放,光采逼人。
仅是三年的临朝生涯,而今纪筝再看他,依然温儒平和的他,却突然想到了海岸边的鹅卵石,卷刃的剑。
他第一次在皇叔身上清晰地意识到时光的存在,明辞越比他大多少,七岁而今多少,二十九抑或已至而立之年。
他恍然,原来明辞越也是会老的,他也是。
万种思绪打心中滚过,纪筝现在就一个想法,他真想上去一把揪下那块破布,看看明辞越是不是真的蠢到去自伤双眼。
“这是”女人悄声问他,显然已没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殿下,还是我情人
怎么唤都不对,纪筝只得应道“嗯,我家叔叔。”
男人似乎被谈话声惊到了,蓦地抬首循声往这边看,即刻镇定下来,起身迎人。
女人笑着上去,又是一段晦涩难懂的乌州话,原明低头跟他汇报了什么,也下意识地用了乌州话。
纪筝被排斥在外,才反应过来,乌州可是明辞越的家乡,曾经明府盛极一时的统辖之地。
这里,只有他一个是异乡客。
“抱歉,还是说官话吧。”明辞越温和地笑笑,半点没有称王称皇的架子。
女人看了眼纪筝,反应过来,纳罕道“小公子不懂乌州话么”
“他生养在京城,我带他的时日不多。”明辞越顿了顿,“乌州他不熟,以后还烦您帮衬了。”
女人点点头,若有所思“成亲了么”
纪筝低着头不吭声。
男人第一次用长辈的姿态,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前,摁了摁他的肩,低厚的声音笑道“成了。我家小儿成的早,先成家,再立业。”
纪筝一后仰就能蹭到他未带青碴的下颌,刺刺的,让纪筝突然发觉,离开明辞越的这三年,自己真的高了很多,很多。如果没有意外,他本是可以微微抬头就凝视到明辞越眼眸,不用踮脚就可以轻易吻到。
如果没有意外。
女子又笑,笑得生姿,“我问的你,没问他。”
明辞越顿了顿。
纪筝抢先一步替他作答,带着浓浓敌意,“成了,也成了,不劳您操心。”
明辞越只是笑,低下头带着春风冲他笑。
女子瞧在眼里,心里满是怀疑,这哪里是相处时日不多的叔侄,这分明是相依为命的一对人,一家人。都怪那笑笑得太温柔,太宠溺。
为何蒙着布的瞎子,眼睛里也会盛满爱意,只叫旁人一个个都成了张不开口的哑巴,醉死其中。
“听小公子说他父母去的早,也是可怜”女子又多瞧了一眼,轻叹,“长婶如母,还是令室多照顾着点,教养不能离了母亲。”
她顿了顿,又补充,“一个不够,就多找几个,也是为了你家小公子好。”
她越说那少年郎的脸色就越沉,僵硬挤出几个字“一个,够了。”
女子皱眉“怎的,你那婶婶待你不好吗”
“好,很好。”
“那就是”
女子忽地又调笑起来,“怎么,这么大都成家了还舍不得你叔叔呀,总不能赖人家一辈子。”
纪筝已经面色铁青到说不出半个字了,原明强忍着笑说带她去取剩下的银两,这人才面如春风地走了。
他二人刚一走开,纪筝就快步上去关门,明辞越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也跟着调笑,“我侄,可还对婶母满意”
纪筝咬唇低头,砰地一声,门带上了,外面的日光与风花都消失不见了,屋内瞬间暗淡沉寂下来,不过明辞越那里兴许感受不到。
两人间的气氛重新沉寂下来,眼瞧着明辞越又恢复了那种谦恭而疏离的状态。
眼睛怎么了,眼睛究竟怎么了明明不相见就用不着这样,明明黎婴就是信口乱言胡口乱编,明明故事里没有这样
他的心里翻江倒海,连带着胃里绞痛起来,整个身躯在原地微微摇晃,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又要逃,那么平淡,平淡到懦弱地寒暄一句“叔父是过来看看的怎么不早说。”
“嗯,这次顺路没想到会碰上。”明辞越认真回道,“下次,下次提前知会圣上。”
纪筝冷静地走过去,哗啦一脚绊倒了一片花盆。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一次将他捉回京,哪还会有下一次。
“拿那么多钱租这破院子做什么,还租十年”他想起这事就憋气,咂咂嘴,“十年的租子恐怕比买个间这院子都要贵。”
“没什么,比在这建行宫便宜多了。”明辞越笑笑,继而又沉吟道,“租十年,十年”
“说不定圣上十年后就回去了呢,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总有个盼头。我怕要是买下这院子,就没得等了。”
“叔父渴么”纪筝有些慌张地打断,“我给你倒点茶。”
谁料明辞越先他一步起了身,“是臣该给圣上倒。”
那茶壶茶盏分明就在明辞越手边的八仙桌上,纪筝却瞧见他起身摸索着,推开屏风往内屋走,这恐怕不仅是没了视力,更是连习武之人内力触感都消失下的反应。
他的心顿然凉了半截,拦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内屋,“那里别”
屏风霍开,仿佛将他的这三年,完完全全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一个皇帝,出走朝堂,逍遥在山水之中都干了什么途径西疆,从牧民手里见了张好狼皮,又至北山,看中了条金棕马鞭,挥下的一瞬割裂长空,再转南越,他踏过苗民的雨林沼丛,只为寻得一把淀银弯刀
明辞越二十七的生贺,登基临朝的贺礼,二十八的生贺,西扩疆域的贺礼每每都是脑子还未反应过来,钱袋就自己动了起来。
他也曾偷偷选过最上等的绸缎布料,染成明黄,无法请人绣出龙图腾,便自己琢磨着绣花,夜里煤油灯下,绣出了几条扭扭曲曲的小虫蛇。
他览尽山河,逍遥又不潇洒,是被挂上了纸鸢线的游云,从此与那片大地牵扯不断。
眼下纪筝仿佛被公开处刑,明辞越就呆在这座他亲手打造的藏宝屋、礼物屋里,被包裹环绕,身后墙上,数件宽肩窄腰的兽皮大氅,左手桌上还有弯刀。他只要随意一伸手,就能揭穿纪筝,揭穿他强行披上的体面与平静。
可明辞越偏生还看不见,让纪筝无法阻拦辩解半分。
“你就站那儿别动了,水太烫了是刚煮开的,你的眼睛”谈到这个纪筝又说不下去了,只默默过去,从受潮的纸包里取了茶叶碎子,动作缓慢。
“听说你没登基,还假装供我在一座黄金棺里,为何”他问。
“朝廷需要圣上,天下苍生需要圣上。”
“说真话。”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皇宫仍是您的一个家,我若登基,圣上便连家也回不去了。”
他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轻念一句,“我也需要。”
纪筝没回头,继续沏他的茶,“我若执意不肯归呢。”
他半天等不到回复,自嘲地笑笑,明辞越那种性格,既然出面捉人便是十拿九稳,那会给他这种选项。
“不归也好,不归也罢,这十年的院落也是你的家。”男人哑了嗓子。
“我不来打扰你但至少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找到你。”
开水从杯沿满溢了出来,失魂落魄的青年猛地一惊跳,明辞越面色一紧,下意识地抬首就要快步上去,却又皱眉缓缓收回了手,立在了原地。
纪筝没发现身后他的动作,只抽回手,将溅了红的指尖放到唇边含着,暗骂自己瞎了,也瞎了。
没过多久,原明回来了,小医士也跟着回来了。纪筝没打算留人,起身便做出了要送客的样子。这三年里他过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许久没经历过如此兵荒马乱,丢人现眼的一天了。
他要送,明辞越也不会留。
纪筝瞧着他扶着门框,撩袍抬腿跨出门槛,没忍住,随口多问了原明一句,“殿下此番下江南公务繁忙可有安排好住处”
原明摸了摸后脑勺,“殿下这种身份,还能住哪一般的院落客栈住了也不放心,生怕有所暴露,那就只能去他自个的明家祖宅了”
明家祖宅
明府大约还维持着那年被抄家的模样,即便是含冤得雪,封条揭了,那也依旧是一定零碎,荒草丛生。
抄家那日,明辞越在边疆作战从未得归,而今位极人臣,再回去,让他看什么,看自家的尸骨已白,腐草为萤么。
纪筝闻言没应话,只默默带上了门,靠在门上心头盘算半晌。
最后下定决心一握拳,急着出门追回来,“哎等等。”
一开门,原明就靠在门框上,笑着等他。明辞越站在院中,瞎着眼赏花,被染尽了一头长发。
他看着那一头的白,出神想,可怕,早晚有一天他要将那梨树连根砍了去。
纪筝答应让他们几人连带着随从一并留下,就是有个条件,明辞越住正堂,他去住厢房,招待皇帝也好,王爷也罢,都没让人住偏屋的道理。
当然,也没有住一屋的道理。
清明前夕,是夜,一夜梨花春雨。
纪筝头一次住这间西厢房,倒也不认床,裹着棉被,听着雨打窗沿,入睡得很快,可没过多久,东风便携着潮露来了。
先是滴答,滴答,细小的水珠。纪筝迷迷糊糊,翻身哼唧了几声。
没过多久,水珠成了水线,淅沥淅沥,正浇在他的床边,打在枕头沿上。
又湿又冷,他微微睁了一条缝,伸了舌尖去接,又咸又涩,哦,房顶漏水了。
还好正堂不漏。
他困顿极了,懒于折腾照顾自己,活得苟且勉强,如一条冻僵在春日的蛇,细长的,蜷曲昏迷在雨地里。
仅是片刻之后,雨停了。停的太突然,让纪筝不禁眯眼去看屋顶。
可他哪还看得见屋顶,一张轻盈犹如黑翼的油纸伞面撑在他的头顶上方。
男人静默地站在床边,撑着伞,瞎着眼凝视着他。
纪筝不想清醒,沉默片刻,双手抱膝,把整个人都蜷缩在了那伞面之下。
于是男人蹲下身,把两个人都藏进那小巧的油纸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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