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众人沉寂,抬头瞥见天子盛怒之中,嘴角挂着讥讽的面容,又都连忙转移视线,纷纷向事件主角璟王殿下投去同情的目光。
铺草席在外殿,几人轮替休息,倒班守夜,负责皇帝夜里起夜唤人等杂事,这多少年来都是内侍宦官的专责。
即便天子之前将璟王充入侍卫,叫他护卫后宫,但那也毕竟是一任统领,用不着亲自夜间站岗。况且禁军带刀巡行和太监伏于草席可是两种不同地位形象。
世人皆知天子反感极了这个异族出身,文武双全,惊才绝艳的天降皇叔,却没想到他竟能弃皇族脸面于不顾,当众进行这般的羞辱。
圣上何至于如此针对璟王?
就因为揉腰推药力气过重?可璟王不是刚刚从水边救回圣上一命。
李儒海眼睛滴溜一转:“圣上是奴才们把您伺候得不服帖么,守夜这等事,几个小宫人天天争着盼着能轮上值,愿到圣上殿前卖命效力,还是给他们个机会吧。”
大太监这瞎话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小圣上暴戾又事多,每晚必拿守夜的开涮,每日内试省轮班上值之人哭丧着脸犹如上坟。
“你们伺候得很好,不过人人都道皇叔天资聪颖,心思敏捷,想必能伺候得更好。”纪筝扬了唇,话是对着李儒海的,眼睛却直直望向明辞越。
又是一阵静默,明辞越行礼领了命,再无任何多余的表情。
黎婴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立即就被纪筝以今夜长辈在此,不便让他留宿为借口,先发制人回绝了回去。
这才是纪筝留下明辞越的真正目的,不留给黎婴任何下毒行刺的机会,顺带还能当众完善一下人设表演,给主角刷一波仇恨值。
这夜,纪筝睡得曲折忐忑极了。
窗畔隐约传来了脚步怪声,纪筝从酣睡中猛地睁目惊醒,想及今夜黎婴之事,心中一噎,瑟缩在锦被中一动不敢动,目光望过去却发现除了在月色下浮动的枝桠横影,再无他物。
他连忙支起身,揉眼望去,什么都没有。
或许是他精神紧绷,草木皆兵了。
纪筝刚想再躺下,无意间又瞥到了软帐细纱的缝隙之间,烛火明灭,光影暧昧的外殿之上,明辞越站得笔直,就立在草席之旁,毫无要落席稍作休息的意思。他的全身筋肉紧绷,肩骨脊骨被贴身玄衣勾勒出了好看的形状。
他真的不休息吗。
“皇叔?”纪筝试探性小声叫道。
声音在空旷的金玉殿堂内如涟漪一般波散开来,犹坠深海,毫无回响。
就当纪筝以为他不会得到回复,明辞越只是站着睡着了的时候。
一声低音。
“臣在。”
纪筝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朕要便溺?”纪筝故意要拿这等腌臜事欺负性地再次试探。
“臣来服侍圣上。”
这次绝不是幻觉,布靴踏在金丝楠木上的沉重回声越来越近,一步步登上台阶,入了软帐,逼近而来。
不会吧,来真的?他可干不出这等禽兽事啊。
纪筝一下子就怂了,明明是他先行调戏,此时却猛地裹紧小被子,把床帘死死合拢攥在手心里。
“你不要过来啊,朕不要了!”
“圣上?”脚步迟疑地停在原地半晌,“此事乃常情,克制……不利于龙体康健。”
纪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明辞越是在委婉地劝他不要害羞,憋着对肾不好。
你肾才不好!
若不是假死药被这人给吓丢了,他何至于半夜受这种委屈。
“没了,一点都没了,我说不要就不要!”纪筝急火之中连自称都顾不上了,抬高嗓音,连声威胁,“皇叔快些出去,夜闯内殿,算你行刺!”
明辞越抬眼看去,昏沉宫灯下,那轻薄半透的金绸锦帘分明在轻轻地颤动。
这一次他没在坚持,转身回了外殿的草席之旁,沉了口气,反握佩剑站稳,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赭色殿门。
纪筝又听着脚步声远去了,放松下来,抬身撩开帘子,看着那道身影犹如石塑一般沉默远立。
经此一役,小圣上在龙榻之上,翻来覆去,再难入眠,眼皮沉重可偏生脑子里又清醒得不行,直接守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卯时三刻,明辞越又回了内殿,恭敬地跪在帘外,唤天子起身上朝。
本以为叫醒是个困难事,出乎他意料,他方一出声,小天子便从床上弹坐起来,自行掀开床帘望着他。
“皇叔昨夜可有好眠?”
明辞越回话:“尚好。”
“嗯?”纪筝没忘目标,有意刺激他,“想来草席睡起来必不能有龙榻舒服。”
潜台词,皇叔快篡位上来感受下吧。
明辞越看了看圣上明显泛青的眼圈,又看了看金贵松软的龙榻,沉默了。
纪筝不悦,眼前之人可是胸有大志,心高于天的明辞越,未来的摄政王,燕明新帝,怎得现在欺负起来毫无反应,仿佛一拳打进棉花里,激不起半点他的逆反之心。
昨夜所有内侍宫人都被驱散了,因着伺候更衣的任务也落在了明辞越身上。
纪筝一边配合着伸胳膊伸腿,一边俯视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明辞越。
那双曾持剑卫国,上阵杀敌,沾满鲜血的玉手此刻却在为他系好腰带,整理衣襟,骨节分明的长指来回翻飞,不经意间,蹭到了那颈间露出的肌肤。
好凉,纪筝一躲。
明辞越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又继续起来,更加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
纪筝终于忍不住了:“你心底就没有埋怨朕,说朕坏话?”
明辞越沉默片刻:“圣上就是圣上。”
纪筝这次听懂了,有些无奈。合着明辞越就是在消极忽视,对于小皇帝的一切任性恶行不反应不在意。他望着未来的帝王,仿佛看见了一潭温和的死水,一眼望不到底。
“知道就好。”纪筝只得又演了起来,脸色一沉,将衣袖从明辞越手中甩了出来,扬起步子昂首出了内殿。
腰痛还是没有缓解,再加上昨晚一夜在金玉软榻上翻来覆去,似乎隐隐还有加重的迹象。
这是他穿书多日以来第一次早起要上朝,为的就是证明他腰身健在,四肢健全,龙体安康,让底下蠢蠢欲动的臣子刺客们收收心思。
当暴君难,当一个妄想咸鱼的暴君更难。
纪筝精致若画的面孔一板,负手而行,步履之间绕起的微风掀动玄底金丝龙袍。
这般芝兰玉树的年轻帝王之姿惹得四下宫人都顶着僭越冒犯的风险,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再看一眼。
只是他们看不出圣上背在身后的手还在偷偷撑着腰。
甫一开了殿门,纪筝便怔住了,扭头看着候在门边一脸谄笑的李儒海,“这是……”
面前两列一字排开,一众侍者抬着大大小小的朱漆笼箱,见着圣上开了门,纷纷抬入殿内,放了担子,打开箱盖,里面一众五花八门色彩纷呈的金贵物什现了出来。
李儒海以为圣上想听介绍,清了嗓子,“武安侯府,金蓉鹿茸一对,李丞相府,西洋人参一盒,平远相国府,延阳丹一瓶,常将军府,虎鞭药酒一……”
“慢着。”纪筝越听心里越沉,一点点转过了头,“朕……伤着的事被你们传出宫了?”
这事说来也正常,京城哪个贵人府不买通几个宫女太监在宫里,留个眼线消息口好及时行事。不过谄媚行礼做得这么快准狠,想来也是应了原主的贪奢享乐的口味,这般的朝廷看起来是没得救了。
“那哪能呐。”李儒海一脸做好事不留名的高深笑容,“那定是各路贵人们惦记着圣上的恩典,关心着龙体康健,得了好东西便立即献给您,这般君臣之情,实是令人感慨我大燕……”
纪筝一掌拍在李儒海后腰上,“你们传的是朕腰伤着了,还是肾伤着了!”
“这……”昨夜宫人们多是吃瓜没吃全的,见着圣上又捂腰又见妃子,自行脑补,便当作小道消息飞速卖了出去。
一夜之间,圣上肾阳亏虚的消息便开满了整个大燕京城。
“好你一总管公公,朕伤着哪你看不出来吗,你们就盼着朕肾虚断后是吧!”纪筝顿了顿,找回重点厉声道,“昨夜跟子时后跟宫门外还有交集的宫人侍卫一律给朕找出来!”
他要趁此次将那些埋在眼前不疼不痒的小刺揪出来一批。
李儒海懵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往日圣上不是挺喜欢收礼物的吗。
“既然你们都说朕身体不好,那这早朝谁爱去谁去吧,朕歇着了!”天子飞起一脚踹上门,门框直直磕在李公公鼻梁上。
还演什么演!亏着他还勤勤恳恳伪装好了要早起上班,谁知这满朝廷都替他找好理由,请好了病假。
纪筝生气之余又佛了下来,咸得安详,事实证明他没那本事智斗心机,防患未然,还是放松心情,躺平享受比较好。
明辞越也被天子一齐关到了门外,他望着殿门顿了顿,不禁勾了下唇。
圣上怎么可能突然变性,主动早起上朝,果真还是他多虑了。
韩城就站在不远处,一身低调的侍卫装束,璟王府这次自然也有送礼,是他负责押送进来的。
韩城快步迎了上来,满脸心忧:“殿下,昨夜……”
“昨夜是你们安插在延福殿外?”明辞越瞥了他一眼,先声问道。
韩城点头以应,“昨夜是多好的时机,恰逢他又娇气生了病。”
娇气生了病?明辞越突然回想起那截细弱的腰,皱起了眉,话语中没了平日的温润,“不是时候,下次没我命令,妄行者除。”
韩城还是不放心:“那小皇帝性子顽劣,将您留在宫中有意羞辱,他没对您做什么吧,我们守在宫外想着应和着您,若是当真,我们一定……”
这不是明辞越第一次被天子留在宫中伺候更衣,上一次还是天子的登基大典之日。
那日他的手太凉,寒着了龙体,圣上瞬时变了脸色,掐着他的下颌。
“皇叔就跪在后殿吧,跪到大典结束为止,朕的加冕之礼不需要你,朝廷也不需要你。”
天子的手腕是那么纤细白嫩,落在他手心里,仿佛一折就断,那是明辞越第一次悖了心中伦德,动了杀心。
可今日的圣上是怎么了,明明还是熟悉的那般乖戾嚣张,却又只是出声问他,问他心中有没有怨恨?
“殿下?”韩城看他走神便出声唤道,“皇帝是不是又对您……”
“没有。”明辞越摇了摇头。
那般白弱漂亮的身子又能对他做什么呢?他想。
不过是羞赧得连起夜也不愿叫他服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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