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筝被冻得嘴唇发青,意识模糊,他下意识地要叫,“皇……”叔字立刻被玄迁堵了回去。
玄迁束缚住他,保持屋内的绝对沉寂,想像方才那般用屋内没人演示过去。
谁知那敲门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一声高过一声。
玄迁无奈只得起身去应门,临走前威胁似地紧了紧纪筝身外的袈裟。
门开了一条缝,月光连带着明辞越的半边身影瞬时洒入,随着玄迁紧掩上门又转瞬即逝,使屋内回归一片黝黑阒寂。
纪筝扶着墙从地上缓缓起身,透过阁窗他可以看得见两个一般高挑的身影互相行了礼,相敬而友善,玄迁好似在跟他交涉着什么,明辞越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明辞越知道他在这里吗。
纪筝又想出声,却下意识地顿住了。随着离开地板,身体体温的逐渐回升,他的思维也一点点清醒理智起来。
这里是太皇太后的地盘,明辞越来这里找他不要命了?
况且玄迁将会是明辞越之后谋权夺位的盟友,明辞越要是跟玄迁起了冲突,强行争他……
纪筝猛地打了个寒噤,比皮肤贴在冰凉地板上还冷的寒噤。
身后一侧也有小阁窗,小小的,高高的,通往慈宁殿的后侧。
纪筝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脚,踩着供奉香炉的桌子上,两手扒上了窗沿。
纪筝身形虽瘦小,但着实不算高,再加上今日笨重的红色袄褂,活像一只火红的绒团,配上他小皇帝的身份,形象实在称不上雅观。
移动几下,他真的爬上了窗,再扭动几下,半边身子将将要出去了,脱逃就在眼前。可轻微地刺啦一声,纪筝缓缓低下了头,木窗倒刺挂住了袄褂的扣子,将他生生卡在一半。
努力一挣,盘扣唰地连锁断了一小排。他越是着急挂得越是紧密,眼下退也不是,出也不是。
忽然纪筝腰际一紧,一双手牢牢锢住腰侧,用力轻巧,将他往外轻轻一送,轻松解下了挂结,又将他往回带来。
他急得在空中拼命扑腾手脚,大喊道:“皇叔你反了天了,放开朕!”
“皇叔?”
怎么又是那僧人的声音。
纪筝瞬时蔫了,手脚脱了力,乖乖地任由那人把他抱下来。自己都没意识到,心底一小股失落茫然涌泉般止不住地往外冒。
玄迁道:“璟王殿下想找玄迁打坐静心,方才我已将他劝回了。”
纪筝低了低头:“……哦。”
玄迁又道:“方才听圣上说要回家过节,可是要陪这位皇……”
纪筝抢着打断他:“当然是陪朕未来的皇后,皇妃,皇贵妃,朕大过节的陪明辞越干什么。”
他顿了顿,恶劣地咧嘴一笑,“陪明辞越?要是他能给朕找个美若天仙的皇婶,朕也不介意陪一陪小皇婶……”
纪筝“婶”字还挂在嘴边,笑容却僵住了。只听砰地一声,原本被玄迁锁得紧紧的木门直接从外被砰地一声撞了开来。
是明辞越,又是明辞越。
他根本未相信玄迁的说辞,离开半步后直直地折返了回来。
暴力踹开门后目光立刻触及了地上的小天子,僵了僵,又即刻收回腿,谦恭地立在原地,低头静默,夜色重霜中提着一豆灯火,仿佛刚才踹门的不是他一般。
再对比纪筝,袄褂的扣子丢了一半,敞着领子,嘴角还挂着诡异的邪笑,活像一个急色.鬼。
玄迁松开了抱着纪筝的手,一脸事不关己的神情站去了一旁。
纪筝是真的慌了,又慌又尴尬,瞬时拔高了声音:“这大半夜的,你一个禁军侍卫不守着延福殿跑到朕的选妃宴上来干什么,朕上次就不该解你禁足!”
“圣上……”明辞越迟疑片刻,“不是说今晚早去早回。”声音越说越低。
“早去早回?朕说过吗,不记得了,可这一院落的贵女美人,个个都拉着朕不让朕走,你叫朕今夜怎么回得去?”
纪筝从地上站起来,扑扑身后的灰,勉强拾掇拾掇衣物,忍着腿麻装作大摇大摆的样子晃到明辞越的眼皮下,顺手夺过来了他的灯笼。
“朕要去院子里捉美人了,今夜睡在这陪她们过冬至了,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吧。”
明辞越垂着眼,罕见地没应声。
纪筝扬声:“明辞越,抬起眼来看朕……”
明辞越瞬时与他对上了目光。
那股冷意仿佛真的能穿透皮肤,冻僵骨髓一般,从高向下笔直地注视过来。
与其说是注视,倒更像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笼中之物。
纪筝从未见过这样的明辞越,骇了一跳,猛然倒退半步。
他错开眼神,深呼吸压了压神,从明辞越身旁擦身而过,厉声叮嘱:“总之,立马回去,不准再在慈宁殿逗留,扰朕好事,以后也不准靠近慈宁殿半步,听见了没有!”
他走之后,明辞越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
玄迁蓦地出声,冷声道:“看明白了吧,他便是这样的人,没什么好惊讶的。这样的天子,心中放不下别人,更放不下天下。”
明辞越还是未回话。
“殿下,殿下?”玄迁唤他,“殿下今日为何来找他,难道是……找他过节?”
明辞越这才静静地瞥向他:“履行职守。”
*
纪筝出来之时已是夜半三刻,气温降到了最低,他哆嗦着抱着臂,顺着之前规划的路线,绕到慈宁殿后方往回延福殿的方向走。
他沿着河畔,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草丛里,百无聊赖地往冰面上踢着石子。
又冷又累,小天子的头脑不一会儿又变得朦朦胧胧了。
若是方才留住了明辞越,说不定能叫他扛着自己走。没有步辇也没关系,他也可以骑在明辞越的脖子上,又暖和又轻松……
突然,一颗石子没触到冰面,反而是弹跳到什么软物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纪筝茫然地抬头,顺着看过去,一截藕荷色的绸缎,长长的垂在冰面上,好似有点眼熟。
纪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蹙眉细瞧,骤然张着嘴失了语。
冰上一远一近遥遥立着两个瘦弱的女子身影,像是追逐嬉戏一般往河中央行进过去。近一些的高马尾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宴会上舞缎惊吓着他的宣倩。
这些贵女捉迷藏捉到冰面上来了?
纪筝撇了撇嘴,踢着石子又要离开,却忽闻一个虚虚的女声飘在半空中,伴在这天寒地冻,半夜三更,犹如厉鬼催命:“家里已经收不下我了,入宫即为了给家里攀枝子,眼下无所出,又被赶了回去……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不止是我,你以后也会这般,入宫一阵子,天子没瞧上,再将你赶回去……”
宣倩的声音倒是更响亮一些,隐约带着哭腔:“你不要再动了……”
纪筝懵了,从古至今哪个宫墙内不飘着几缕幽魂怨鬼,可眼下当真碰上了妃子在他的宫城里,在他的后宫里,还就在他的面前寻死觅活……
那女子虽然虚弱,倒是清醒得很,想得十分透彻。她振了振声音,“没事,若是我跳下去了,定不会在阴间放过他,冤魂整日游荡在这里,那狗皇帝那么胆小,兴许能吓得睡不着觉,留下心理阴影,可能就不会再招你们入宫为妃了。”
狗皇帝:……
纪筝咬了咬牙,他根本不敢叫侍卫来刺激了这女子,只得自己从草丛中往下试探了一步。河边的冰层较厚,他试着踩了踩,尚且能承得住重量。一步,两步……
“啊!”那女子无意间望见了他,神色惊慌,“你别过来……”
宣倩也回头望见了他,一脸诧然不一会儿转为了怨怒。
纪筝柔着声音劝她,“你别紧张,朕不来抓你,朕听说你家里不容你,你若愿留在宫中就留在宫中吧,朕不赶你回去了……”
许是从未见过暴君用这般和善的脸色。女子愣了一下,蓦地捂紧衣物,被吓得哭了起来,眼睛一弯,眼泪啪嗒啪嗒打在冰面上,“你你留我在宫中,又想对我做什么……”
纪筝:……
原主的形象究竟给她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瞬时她脚下的步伐更快了,已经快来不及了,河中央的冰层最薄,那女子已经快走到她的目的地了。
此番画面从远处看来,就好像纪筝是衣冠不整的登徒子,赶着她们往河里走,把两个女子活生生逼上了绝路。
蓦地纪筝后衣领一重,有人揪着他将他直直贯到了岸边泥地里。
纪筝被摔得吃痛,抬头对上了那双阴沉着满是憎恶的瞳孔,两人同时一愣。
明辞越怎么还没走,他来干什么?
“圣上……”
明辞越慌忙松开还捏在手里的衣领,他怎么也想不到,远处看到的那个灰溜溜,张牙舞爪逼女子跳河的小身影会是方才说要去找美人睡觉的小圣上。
他大脑一片疑惑地后退半步,半跪谢罪。
纪筝哪里还顾得上跟他解释,“你就留在这里千万不要过来。”
他再度踏上冰面,一咬牙,换了个思路,冲那女子厉声道:“那你跳吧,等你死在里面,朕就派人把你捞出来,沥好了再风干,把你的魂魄困在朕的宫殿里,让你永远出不去,生生世世只能困在这里。”
女子吓得一哆嗦,哭声戛然而止,整个人瞬间止在原地不动了。
“圣上?”明辞越听到这般恶语,难以置信,皱眉愣在了岸边。
纪筝回头遥遥望了他一眼,又转身冷笑一声补充道:“朕最喜欢看死去的美人了。等朕下皇陵了也要把你带去做陪葬品。”
明辞越抿紧了唇,无言地看着冰面上那个瘦小身影,眼神复杂,有些忍不住地想下去把他拖回来。
可宣倩却先行一步。她早已怒不可遏,本就是急脾气,此时哪里顾得上尊卑之别,长缎往岸边小天子的位置一甩,直接将他拽到了更中央的冰面之上。
“你疯了吗,是不是还嫌她死得不够快!”宣倩急起来,两脚止不住地跺着冰面。
“嘘,你别动了。”纪筝让她转头去看那女子。
果不其然,那女子变换了方向,拖着步子向岸边一步步靠拢过来,完全没了方才求死时的悲凉神情。
纪筝方才舒了口气,却发现那女子一步一步,明明白白是向他二人站立之处走来。
他瞬时转了目光,望向此刻,在宣倩脚下之处,冰层发出了可怖的咯吱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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