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渐渐泛起鱼肚白,黎明时分,车厢内的冷气开得很足,冻得白荔鼻尖冰凉。紧了紧裤腿,仍有冷气窜入。
走廊过道里渐渐有人在走动,她的位置不好,靠着车门,离吸烟区很近。
刺鼻呛人的烟味,伴随着饮水机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早晨显得尤为寻常。
泡面的味道很快就在空气中蔓延,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车厢内的人们都开始苏醒。
还有一个月就是白荔十四岁的生日。
此刻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火车里奔赴陌生的城市,寄宿在勉强和她爸有点关系的朋友家里。
桌子下面的空间不够,旁边的大爷还没醒,歪歪倒倒地将身体拧成奇怪的姿势,两条腿四敞大开,将桌下原本就不充裕的空间搞得更加拥挤。
白荔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在桌面一顿,从喝得半半拉拉的几个水瓶里,她拿了属于自己的那瓶矿泉水。
酸涩的眼眶微微抬起,她看向晨曦下的城市。
远处高楼直耸入云,彼此交错。
清晨,城市还没苏醒,到处都带着陌生气息。
她灌了几口水,才感觉疲惫稍微缓解。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白荔一怔,忙拿出来摁下静音。
旁边大爷似乎也被吵醒,神情不耐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吵醒以后,大爷倒是收了收腿,扭身向旁边趟过去。
白荔接通,她还没开口说话,电话那边抢先问出声:“嘟嘟,到了没?”
“还没。”白荔瞥了眼窗外空旷的荒野,天空中灰蒙蒙的雾气正在被日光一点点地驱散。她压低声音说:“才刚进市区。”
“恩,你爸非要我打这个电话,他不放心。”钟陈怡说,“到了以后,会有人去接你。到时候你看一下路牌。要是有黑车贩子招呼你,别理就行知道么?”
白荔应声:“好。”
太久没说话,她嗓音很哑。
“还有一件事,”钟陈怡又嘱咐道,“去了人家家里以后,基本的礼貌要懂,碗筷卫生都要自己打扫。”
白荔说:“我知道,妈妈。”
钟陈怡说:“别让人家挑你的毛病。”
一顿,电话那边声音远了一些,白荔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在询问什么。钟陈怡回答了两声以后,又对准话筒。
“嘟嘟,你还记不记得纪叔叔家的哥哥纪霖汌,小时候跟你玩过一段时间,比你大四岁。”钟陈怡说,“他现在高三复读,也住家里。反正你们平时也说不上什么话,你学你的。”
白荔视线微抬,窗外都是空野,日光毫无保留地落进车厢里,在桌面投射出一道光影。
听到钟陈怡提起这位哥哥,她突然想起一张清隽白净的冷淡面孔,似是从记忆深处涌了出来。
那时候,还不到十岁的男生瘦削高挑,下颌干净棱角分明,尤其黑眸澄澈明亮,只是脸颊蹭破了皮。
钟陈怡刚带着她改嫁给后爸白军的那一年,白荔也跟着住进了大院里。院里的孩子多,她这位“入侵者”自然不被喜欢,尤其是不被后爸的女儿白楚楚接受。小孩子们拉帮结派,白荔这位“外来的”自然被孤立,甚至被欺负。
他们欺负她的事情不少,比如捉虫子塞进她兜里,往她的裙底放死掉的麻雀之类的。起初白荔也跟父母说过,只是钟陈怡那时候上班忙,也没当回事就三言两语把她打发走。
于是大院里的小孩们更加变本加厉,把她关在晒干的水缸里,还盖上木盖。
缸里沉闷又窒息,在夏天知了声四处啼响的温度,白荔几度晕厥过去。
纪霖汌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逆着光,眉眼干净柔和。然后对她说:“没事,出来吧。”
从那之后有他在,别人再也不敢随便欺负她。
眼底被天边的日光刺痛,白荔收敛了视线。
她低垂着眼,思绪渐渐回笼。
于是她小声脱口而出:“哥哥人很好啊……”
“好什么啊,我听别人说他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而且偏科严重到高考没过又回来复读。”钟陈怡语气不好,“谁知道有没有乱交女朋友,离远点总没错。”
光是听电话里的声音,白荔就能想象到钟陈怡拧着脸,眉头紧锁的模样。
于是她不想再争辩什么,便抿了抿唇说:“知道了。”
“嘟嘟你记住,学习才是第一位。”钟陈怡千叮咛万嘱咐地说道,“你不要忘记为了供你读书,我们费了多少力气,你绝对不能辜负我们的期望。”
声音愈来愈严厉,像是有锋利的刀刃渐渐逼近。
白荔心口沉重压的喘不过气,从小到大这些话她听过很多。于是视线放空,她呆呆应声:“恩。”
挂了电话,火车的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咣哧、咣哧——”轨道与车轮的摩擦碰撞。
车厢内的哈欠此起彼伏。
白荔余光划过窗外耸立的高楼。
不知道哥哥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还记得她么。
但钟陈怡的话又忍不住从她心底冒出来。
...
从火车站出来,白荔仿佛闯入凝固的热浪里,短袖衬衫“刷”地一瞬间被薄汗浸湿。
她推着行李箱,跟着涌动的人流出去,在原定的路牌下看到了一个穿着工装,四十岁左右的男人。
他像是风尘仆仆刚从工地赶回来的,胡子拉碴,眼角的细纹里还夹了点灰尘,嘴里叼了根烟,挽起的裤腿沾了些溅出来的乌黑油渍。
男人看到她也是一怔,低头比对了相册里的照片。
“是嘟嘟吧?”男人手里转动的车钥匙一停,看着面前仅有半人高,面容稚嫩白净的小姑娘,他屈膝:“这多年没见,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啊。哥嫂在家里等你呢。”
说完见小姑娘满脸警惕的模样,男人粗着嗓子笑笑。
“放心,我可不是坏人。你满月酒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男人递给她看钟陈怡联系他的微信,又给钟陈怡打通了电话,“陈怡姐,嘟嘟我接到了。”
又讲了几句话,男人把手机递给她:“你妈跟你说。”
白荔留意到男人粗糙的手指缝里都是茧子,然后听到了电话里钟陈怡的声音:“嘟嘟,我这边忙,你先跟他回去。等你到家,我再联系你。”
紧绷的情绪在听到钟陈怡的声音后缓解了不少,白荔放下戒备,认真点头:“好。”
“怎么样,我不是坏人吧。”男人笑着,挂了电话以后调侃,“小丫头警惕性还挺高,不错。”
“以后叫我陈叔就行。”他点了根烟。
白荔软声:“陈叔叔。”,接着她默默地拉过来行李箱。
一路上,都是对方在说她在听。除非问到了她学习上的问题,白荔才会回答两句。
“这次来是上高一吗?”陈叔叔问。
白荔点头:“恩。”
陈叔叔一边开车一边回过头看她,震惊:“真厉害啊,我家孩子跟你差不多大,现在还上初中呢。”一顿,他叹口气,“天天就知道在学校里跟同学打架,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高中。”
白荔跳了两级,成绩优异被省重点高中破格录取。
她自己并不觉得很厉害,比她优秀的大有人在,但周围的大人们每次听到,都是一脸艳羡。
街道两旁的树飞驰而过,白荔敛眸。
她手指攥得很紧,对即将入住的寄宿家庭有些茫然。
但对即将见到纪霖汌,她心跳似乎有些快得离谱。
纪叔叔家里离省重点高中很近,只隔了一条街。这也是当初为什么钟陈怡会选择送她过来的原因。
而且寄宿费用很低,包吃住。
到了门口的时候,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女人,她腰间还系着围裙,一边招呼着白荔进来,一边躬身拿拖鞋。
屋内饭菜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扑了出来。
“嘟嘟快进来,都长成大姑娘了呢。”她说完。
身后有个高大的男人也走过来,笑着搭话:“可不是么,小时候看着又瘦又小的,现在白净又水灵。”
白荔没吭声。
停顿了一会,她才想起来钟陈怡的嘱咐,要叫人。
于是,她抿了抿唇:“叔叔阿姨好。”
“哎!客气什么!”蔡嘉禾越看越喜欢。
“到了这,就跟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纪珩盛也笑着说。
蔡嘉禾带着她转了一圈,看看了卧室。
之后白荔就乖巧地捧着水杯坐在沙发里。
蔡嘉禾笑眯眯:“等会霖汌补完课回来就开饭,你饿不饿,先吃点水果。”
说完,她塞了个苹果给白荔:“以后你住这就放心吧。你纪叔叔常年出差不在家,霖汌他弟在老家上学。”
“而且霖汌那孩子天天也不着家,这家里就我和你。”
白荔捧着,默默想起来钟陈怡在车厢里说的话。要乖巧,要懂事。
于是她礼貌地应了声。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就若有所思地窝在沙发里发呆。
其他的人都去忙了,客厅瞬间就安静下来。
墙上的钟表指向十二点的时候,门突然打开。
人还没进来,倒是先扔进来一颗脏兮兮的篮球。
“砰砰砰——”篮球弹起来撞上停在客厅的自行车,顿时噼里啪啦倒了一片。
蔡嘉禾皱着眉从厨房出来:“不是去补课了么,又从哪拿的篮球?”
男生走进来,转身关上门,笑:“王鹏的。”
白荔闻声看过去。
男生个头高挑,黑色的双肩背包挂在略宽的肩膀,肩宽腰窄,灰色的棉质短袖隐隐被薄汗打湿,宽阔的后背深一块浅一块。黑色的校服裤旁镶嵌着银色的裤缝线,校服裤改过,衬得双腿修长。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突然回过身。
白荔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眸。
他额前还覆盖着薄汗,黑眸深邃明亮,神情漫不经心的。扬起的下颌划出漂亮干净的弧度,薄唇微张,在看到她以后有一瞬间的诧异。
灰紫色挑染了几缕银灰的头发在屋内显得格外扎眼,但愈发衬出鼻梁白净高挺,仿佛白亮到能透出光。
白荔掌心猛地缩紧。
她耳边顿时响起钟陈怡的话。
果、果然和小时候有了很大的差距啊……
白荔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更多是拘谨。
然后她听见他尾音拖长了问:“这谁啊?”
“白荔。”蔡嘉禾说,“之前跟你说过的,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呢。饭还要再等一会,你先把东西收拾好。”
纪霖汌懒散地应了声。他手里的双肩包甩在了桌子上,手揣进裤兜里,迈开长腿就朝着白荔走了过去。
漆黑的眸带着湿热,他神情清淡,垂眸快速地瞥了她一眼。手臂一伸,从她身后的沙发里拿走短袖。
空气中似乎还有冷冽的薄荷气息残留。
白荔脸颊一热,还没来得及躲闪,纪霖汌就已经淡漠地转身离开。
于是她默默地并紧膝盖,掌心缩成一团。
随后他进了卧室,直到蔡嘉禾拍他的门让他赶紧出来吃饭,纪霖汌才戴着耳机出来。
餐厅不大,坐下四个人稍微显得拥挤。
纪霖汌一边吃饭一边玩手机,被蔡嘉禾说了几句以后,他懒懒抬眸:“中午菜做的不好吃。”
一顿,他撑着下巴:“怎么没出去下馆子?”
蔡嘉禾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瞪了他一眼。
“哪有第一天来家里就出去吃的。”
纪霖汌也不在意,朝着白荔看看,一顿又收回来。
白荔一直闷着头吃饭,连眼神都没怎么抬。
饭菜做的很香,但她实在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饭就饱了。于是她帮忙收拾了碗筷以后,就回了卧室。
“你去送点水果给嘟嘟,我看她刚才都没怎么吃饭。”蔡嘉禾一边洗着碗筷,一边朝纪霖汌说道。
“这什么情况啊?”纪霖汌懒散地倚靠着门,似笑非笑的:“我还得当保姆?”
蔡嘉禾一瞪他:“怎么说话呢。你要是不去,明天中午的零花钱别想要,你爸今晚就出差,家里就我说的算,你自己看着办吧。”
沉默了片刻。
纪霖汌单手揣进裤兜里,眼皮微抬泛着清浅的褶皱:“行啊,那我要三倍。”
...
门刚敲了一遍,听到里面很轻软的一个“进”字,纪霖汌才推开门。
白荔正趴在桌上复习功课。
他迈开长腿懒散地走进来,抬腿把门一关,手里端着水果拼盘。瞥了眼桌面,突然闷笑出声:“还挺用功。”
大概是他气场太强,白荔局促地站起来。
她轻咬着唇角,也不敢抬头。
纪霖汌慢吞吞地走近,他比她个头高很多,稍微离近了些,身影就能笼着她。
他黑眸微眯,顿了下,低笑一声:“你们优等生都这么没礼貌么?”
白荔一怔,慌忙中抬起的视线和他撞上。
纪霖汌骨节分明的手指敲敲桌面,慢条斯理:“见了哥哥都不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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