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天都还没亮,潘英就敲响了凤醉秋的门。
凤醉秋昨夜喝了些酒,又这么早被吵醒,脑子有些昏沉。
她在靠窗的坐榻上盘腿扶额,懒声瓮气:“什么事?”
“赵大人让您亲自跑一趟利城……”
才听到这半句,凤醉秋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看来,这大约就是昨夜赵渭和令子都谈话的结果。
她不但必须去作陪那官宴,还得去利城的州府布政司,当面回复柳仁。
若真如此,她可算被人踩进泥里去了。
凤醉秋阴阳怪气哼笑两声,脸色突然冷若冰霜。
潘英被吓了一大跳,后半句话憋在喉咙里,小心翼翼觑她半晌。
“凤统领,您是宿醉头疼吗?”
“没有,”凤醉秋闭目,后仰靠向窗棂,“你接着说。”
潘英缓了缓,依言继续:“赵大人让您去都督府报备,他将在下月初三那天,带仁智院东厅的高饮、陈至轩;正北厅的郁绘、王之栋,一并前往邻近金凤雪山的黄石滩试炮。”
下月初三,正好是布政司公函上说的官宴日期。
凤醉秋稍稍愣怔,徐缓睁眼。
“我看过记档,赵大人以往从不亲自前往黄石滩。更不会同时出动东厅、正北厅两拨人。”
黄石滩是戈壁荒原,可谓利州地界最偏远处。从赫山出发,快马也要跑两天两夜才能到。
那里寸草不生,鸟过不歇,方圆几十里都无人烟。
三年前,赵渭向昭宁帝上奏请得圣谕后,利州府便将那地儿简单圈了,做为军械研造司测试大型火器的专用场所。
仁智院的人都是宝贝疙瘩,以往每次试炮只会去一两个人做实地观察和记录。
每逢这时,近卫统领就需提前向都督府报备。
都督府会做好事先安排,协调布政司与军府配合,从赫山到黄石滩沿路排查可疑人员、清道、设下层层暗卫。
“这么大阵仗去黄石滩,赵大人怎么想的?”凤醉秋怀疑自己酒还没醒。
同意让仁智院的人——尤其是赵渭——离开严防死守的赫山,这责任相当重大。
若不幸出了什么差池,做主同意的那个人脑袋不保都算轻的。
但赵渭在公务上是向昭宁帝直接禀事的,他要亲自去黄石滩试炮,谁敢反对?
“赵大人向来是护短就会护到底的。”
潘英笑得两眼眯成一道缝。
“他昨夜为了柳仁大人强令你去陪官宴的事,和令将军谈得差点吵起来。”
凤醉秋眉心微蹙:“你偷听?”
潘英赶忙道:“冤枉啊。我就是刚好在隔壁小楼上……”
*****
与仁智院一墙之隔处,有座青瓦顶的二层小木楼。
底层存放近卫的卷宗、记档。
楼上正中那间房是议事厅,其余房间给统领和几名校尉各自处理案头事务。
军械研造司有别于寻常官衙府司,人事简单,近卫队本就没太多案头事务,所以这小楼时常没人在。
近来是潘英那队人夜巡。
她是校尉,无需每晚都亲自跟小武卒们一起走来走去。
但她这人心眼实,当值向来很负责。
怕半夜有突发状况,别人来不及到崇义园来通知,她便整夜不回房睡。
就在那小楼里断断续续打盹儿,时不时站到窗前看看情形。
所以昨夜就那么巧,她在小楼上将赵渭和令子都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赵大人那大帽子扣的,一句接一句,像个喷壶,喷得令将军嘴都张不开。”
潘英边说边咯咯笑,前仰后合的。
当时她只觉得听着解气。
但理智上她也明白,若布政司紧咬着凤醉秋不放,恐怕最后还是得委屈让步。
“没想到,咱们赵大人可狠,直接把那欺负人的官宴给搅和没了!今早反手就是这么一出,漂亮。”
这下好了,布政司和军府得为这事忙活许久。
至少得提着心,吊着胆,等赵渭一行到黄石滩试完炮,再安全返回赫山,这才敢长出大气。
还有个鬼的心思办官宴。
在潘英的笑声中,凤醉秋再次仰头靠在窗棂上,用手背盖住眼睛,唇角高高扬起。
下月初去黄石滩,她便是拼死,也不会让赵渭或随行的任何一人出事。
*****
凤醉秋和青梧寨的每一代孩子一样,懵懂童稚时最初学会的歌谣,便是《请战歌》。
青山临江,风拂麦浪。澄天做衣,绿水为裳。
载歌载舞,万民安康。玆有勇武,护我家邦。
以身为盾,寸土不让。热血铸墙,固若金汤。
兵户儿女,世世代代都传承着这“护”命。
过去几年守护北国门,凤醉秋也和无数祖辈一样做到了。
她攻无不克,守无不坚。
她是国门上那堵血肉城墙的一份子。
可她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生活。
真正的生活是平凡柔软的烟火红尘。
普通人的一生,总会遭逢许多大大小小的问题。
那些问题往往无关生死,却需权衡人情世故,力求圆融周全。
不能妄想用力量粗暴解决。
她不笨,可没什么城府,不擅算计人心。
该如何权衡取舍,用武力之外的方式巧妙解决那些可大可小的难题,这非她所长。
有好几次她从尸山血海里站起来,都曾有过瞬间的迷茫。
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回归平凡的生活。
若在战场之外遭遇不公与伤害,束手无策时,这世上,有没有人会记得,她曾浴血搏命、守护国门?
然后,以同样的赤诚坚定,不计得失来反过来护着她?
现在,赵渭给出答案了。
他说,只要凤统领自己不愿,这顿酒,谁爱去陪谁去陪。
他说,迟来的公道,那就不算公道。
他说,凤统领戍守国门四五年,平内乱,御外辱,大小战功立下不少。
他说,这样的人物,夏骞在她面前算哪块点心?!
这些话可真执拗。
只问对错,不懂世故。一点都不稳重、不圆滑。
可他记得凤醉秋曾是北国门上血肉城墙的一份子。
他敬重凤醉秋那四五年的出生入死,不容旁人傲慢摆布她。
在策马奔往利城的途中,凤醉秋被风沙迷了眼。
透过迷蒙的泪眼,似乎随处可见赵渭在月下与人对峙的模样。
她生于斯长于斯,沿途的风景本该很熟悉。
但当这些熟悉的风景里多出那个不稳重、不圆滑的身影……
这天,这地,这街,这景,怎么就这么好看?
*****
凤醉秋到都督府向留府长史报备过,又在利城街头买了点东西,回到赫山天已全黑。
仁智院的杂役侍总管刘叔迎面就来告状。
“凤统领,您快管管赵大人吧!”
“他又没吃饭?”
凤醉秋捧着个盒子,朝着仁智院方向加快的步伐。
自从上个月被她强行喂饼烫了满嘴,赵渭已许久没再耽搁吃饭了。
刘叔苦哈哈道:“何止赵大人没吃。他早上从正北厅唤了郁绘大人,到东厅和高饮、陈至轩两位大人忙了一整日。四个人都只早上喝了半碗粥。”
凤醉秋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盒子,遗憾低叹:“买少了。”
进了仁智院直奔东厅,老远就听到赵渭在训人。
“……不是自吹七岁就学割圆法?这里,至少三根头发丝的精度偏差!”
“你割圆三千零七十二边以后,自己偷吃了两道边是吧?!”
顺着这火气腾腾的声音,凤醉秋已走到门口。
抬眼就见高饮灰溜溜的眼神满屋子乱飞。
他和赵渭并肩站在桌前,弱声弱气的。
“三公子慧眼如炬。是怎么做到一眼看穿我割圆三千零七十二边的呢?哈,哈哈。”
“谁在跟你一眼看穿?我翻来覆去重推了三遍!”
赵渭气不打一处来,抬起巴掌朝他后脑勺挥去。
半道想起什么,又急急改拍在他的后背上。
“重点也不在割圆法!”
高饮算是标标准准的斯文人身板,四体不勤那种。
虽赵渭已很注意控制力道,但高饮还是被一巴掌拍得扑趴桌上了。
他也没站起来,就那么趴在桌上,惨兮兮回头觑着赵渭。
“咳咳咳,我已经把精度算到五位了。”
“算到五位是很了不起,但图上错了就是错了。好好想想问题出在哪步,若从黄石滩回来还没弄明白,咱俩就一起滚去朔平的工坊做苦力得了。”
赵渭白他一眼,颓丧地将他拉起来,目光转向门口。
“吃吃吃,这就去吃,别催。”
门口的凤醉秋顿时无辜:“我没催。”
她站这里有一会儿了,半个字都还没说呢,哪里在催?
里头,郁绘还在疯狂拨算盘。
陈至轩则神色严肃,两手各拿一块合金铁反复碰撞辨声。
听到凤醉秋在门口说话,这两人才抬头看过来。
“刘叔去厨院吩咐热饭菜了。”
凤醉秋举起手上的盒子。
“我在利城买了栗茸白玉糕。你们要不要先凑合垫两口?”
“多谢,”赵渭点头,“反正今晚也做不成什么了。”
语毕,恶狠狠瞪了高饮一眼。
高饮被他瞪成苦瓜脸,却不敢吭声。
凤醉秋进去将盒子放在赵渭面前的桌上。
高饮小心翼翼伸了两手来拿,赵渭横眉冷对:“就你,还好意思吃两块?!”
高饮讪讪,两手合拿一块糕,姿势怪异到逗笑了凤醉秋。
待招呼了郁绘和陈至轩也停下手中事过来吃点心,赵渭才咬着糕问凤醉秋今日去利城的结果。
凤醉秋道:“都督府留府长史已经落印。赵大人放心,下月初三定能准时成行。”
赵渭倒没担心过这个。
他斜眼睨她:“你今日在利城,没被柳仁刁难吧?”
凤醉秋眉眼弯弯:“没有。我在都督府办完事就走了。”
都督府和布政司隔了好几条街呢。
“那就好。柳仁若再给你来公函,交给我,别自己回复。”
赵渭说着,奇怪地瞥她一眼。
“你冲我笑什么?”
“没什么。”
凤醉秋仓促敛笑,清了清嗓子,抬眼望向横梁。
“这点心,赵大人吃着还喜欢吗?”
“喜欢啊,挺好吃的。怎么了?”
赵渭到底是王府公子来的,虽平常不会挑三拣四为难人,但他的舌头其实还挺刁。
能让他说出“挺好吃”,那就是当真喜欢这滋味了。
凤醉秋望着横梁,唇角止不住上翘。
“我也喜欢。小时候一口气最多能吃二十个。”
她知道自己很奇怪。
将自己小时吃过的点心分享给他。
得到他一句“喜欢”。
只是这样而已,她心中竟就泛起了很隐秘很诡异的愉悦。
这不正常。但她控制不住。
“那你小时可够厉害的。我现在都未必能一口气吃二十个。”
赵渭没察觉她的异样,笑着又道了谢,便挥挥手。
“跑了一天,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我们这就去吃饭。”
“好,那我先回了。”
*****
凤醉秋回到自己寝房,坐在床边,脸上烫得吓人。
心也砰砰砰跳得快喘不上气。
片刻后,她猛地捞起被子,兜头将自己盖住。
盖住了红成熟透莓果的笑脸。
盖住了笨拙疯跳的心音。
也盖住了人生第一次强烈到周身战栗的悸动。
初见时,她只觉赵渭生得不错。
但今日却觉得,这人越看越好看。
连他发脾气的样子,都似乎格外英俊。
在黑暗与热气的包裹下,凤醉秋喃喃低笑:“我可能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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