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无事发生,赵渭却毫无睡意。
他拿来长枝漫不经心拨动着火堆,淡淡瞥向对面的凤醉秋。
“困了就去睡,不必顾虑我。”
凤醉秋将长苗刀抱在怀中,眨了眨干涩的双眼。
“倒也不全是顾虑你,我在等彭菱。”
待彭菱忙活得差不多了,便过来找凤醉秋回话。
凤醉秋问:“军府放在外围的人马全收缩过来了?”
彭菱点头:“是。布了口袋阵,若再有刺客同党,一个也跑不了。”
“天快亮了,就算刺客还有同党也不会再来,除非他们有万人大军。”
凤醉秋看了看天色。
“那些刺客,你们搜过身吗?”
彭菱:“搜了。没有身份标识,只有兵器和一些没来得及用的‘提线香’。”
凤醉秋垂眼,轻抚刀鞘:“章故怎么说?”
章故是利州军朔平营翊麾校尉,此行外围安防由他主责。
彭菱道:“章故说,刺客并未和他的人打过照面。”
这个凤醉秋之前的推测不太一样。
能突破重围,居然不是用提线香控制了外围守军?
“那些刺客今夜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东南面。那里有座荒了很久的小坟山……”
连桥镇在二十几年前发生过一场时疫。
州府担心尸体会再使人染疾,就全深埋到那小坟山,当时还封了路。
事情过了二十几年,连桥镇的人还是心有余悸,总避着那一片走。
“几十年久无人迹,荒得不成话,看起来没路,章故布防时就忽略了。”
听彭菱说完,凤醉秋点点头:“章故是中原人吧?”
“他祖籍庆州,以前在淮南军。昭宁二年军务革新开始,才被升调来利州军做翊麾校尉。”
彭菱单手叉腰,好气又好笑。
“他就没真见过山,不懂其间奥妙。”
在前朝灭亡以前,庆州、淮南都是极富庶的中原腹地,城多田少,还沃野千里、一马平川。
章故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并从戎多年,确实很难真正理解山地地形的奥妙。
像凤醉秋、彭菱这种利州山民后裔,就绝不会出章故今日这样的纰漏。
因为她们从小耳濡目染,从不觉得山中必须要有看得见的“路”。
对她们来说,只要有心有力,世上没有走不通的山。
“连桥镇这一带的山,好像能通利城、朔平、循化、归云四城。”
凤醉秋忍了个呵欠,随口笑道。
“幕后主使倒是聪明,选了个方便混淆刺客来路的风水宝地。可惜昨晚下过雨。”
彭菱眼前一亮:“那我进坟山去看看,或许能查出他们是从哪边过来的!”
只要确定刺客是从哪座城过来的,闹不好还能顺腾摸瓜,找出更多关于幕后主使的线索。
凤醉秋没有答话,赵渭懒懒抬眼。
“别亲自去。查刺客是布政司辖下刑律院的事,咱们若是越俎代庖,会落人话柄。”
“哦。是,”彭菱讪讪顿了顿,“那等布政司柳大人来了,我将坟山的事告诉他?”
赵渭摇头:“不。以你私人名义,告诉章故。”
凤醉秋奇怪地瞥他一眼。
赵渭右眼眼尾轻夹,隔空抛了暗示给她。
凤醉秋和赵渭并没有太默契,她也是很懂官场门道。
但她已隐约猜到赵渭想做什么了。
她道:“彭菱,兵器留两把,提线香也留两包,都带回赫山。别的东西,连同刺客尸体和活口,全数移交军府。”
彭菱愣怔:“移交军府?不交给布政司?莫非你是怀疑……”
“别瞎说,我什么也没怀疑,”凤醉秋掩唇打了个呵欠,“去吧。”
*****
待彭菱领命而去,凤醉秋整个人便懒散下来。
这几个月在赫山,她一直就这样。
但凡中规中矩做完事,扭脸就像个浑噩懒散、没心没肺的平庸混子。
若不是方才那一出,赵渭都不敢相信,这家伙竟也是个有几分心眼的狠角色。
“你怀疑,昨夜的刺客和布政司有关?”
凤醉秋将长苗刀杵在地上,双手合抱:“别胡说,我谁也没怀疑。”
赵渭噙笑,随手捡了个小土坷抛过去,正好落在她脚边。
“再给我装?让彭菱将所有东西移交给军府,这还叫没怀疑?”
“明明是你担心柳仁纵容刑律院查案敷衍,想提前布一颗闲棋。”
凤醉秋不动如山,唇角却高高翘起。
“我只是配合你把那颗闲棋落定。”
赵渭端详着她,笑意更深:“之前倒是小看了你。”
*****
查刺客是布政司辖下刑律院的职责。
这次彭菱及时出手,刺客连赵渭正脸都没瞧见,官面上这事就可大可小了。
眼下都督赵萦进京面圣,不在利州。
若刑律院追查刺客敷衍不尽心,柳仁必定会包庇。
毕竟刺客的刀子是冲着赵渭,又不是冲着他们。
他们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渭不便妄动地方官员,为这点事惊动天听也不合适。
而凤醉秋的职阶在柳仁之下,不好正面冲突。
倒是军府大将军令子都,虽性情温和,不轻易得罪人,但遇事循规蹈矩、照章办理,大面上还算可靠。
将刺客相关的所有东西先移交给军府,军府就得把所有细节过一遍,留档后再转交给布政司。
只要有这留档,若最后刑律院追查刺客不了了之,令子都必会下令再查。
假如直接将东西移交刑律院,即便刑律院敷衍了事,令子都手上什么都没有,便不会轻易撕破脸去插手布政司的责权范围。
“凤统领好手段,心眼儿也转得快。轻描淡写一句‘移交军府,就把令子都绑死在这案子上留作后手。”
赵渭眉开眼笑。
“最重要的是,我一个眼神你就懂了。”
因为这招只是以防万一的闲棋,以赵渭的身份,不好将话说得太明。
倘若最后刑律院并未敷衍,却又知道了赵渭对他们并无十足信任,双方面子上都会很难看。
如今是凤醉秋吩咐彭菱这么做,到时就算刑律院知道并有所不满,也只会当这是她带兵久了养成的过度谨慎。
最多赵渭出面假模假样训她两句,大家顺着台阶也就下了。
赵渭年少时师从昭襄帝君,这些弯弯绕绕对他不在话下。
他平日里是懒得动这些心眼儿。
况且赫山那群人都单纯,也没必要。
倒是凤醉秋,几乎能立刻摸透他的心思,这有点出人意料。
他冲凤醉秋眨眼时,本来没抱多大希望的。
赵渭神色舒朗:“转念想想也不奇怪。你当初可是北境戍边军最年轻的主将,带的还是最精锐云集的前锋营。”
兵者诡道,料敌于先布闲棋是优秀将领必须具备的习惯。
没点心眼的人掌不好兵。
凤醉秋被夸得懵懵然。“当时情况特殊,我暂代主将印而已。”
“虽是暂代,那也是主将。总之,我们这次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眼中笑意烁烁,轻轻拊掌以示满意。
“就喜欢和你这种聪明人玩儿。”
“那,往后我们再一起玩别的吧?”
赵渭痛快笑应:“好啊。”
凤醉秋重新闭目,唇角不自知地扬起,双颊微浮赧红。
她并不是什么聪明人。
但……喜欢就行。
赵渭没再说话,偶尔不经意地抬眼,就会瞧见对面的凤醉秋。
她将长苗刀杵在身前抱着,闭目养神。
微微弓着背,额头轻抵刀首,迷糊间身形轻晃。
天光渐渐亮起来。
熹微晨光从云层里漏下来,落在她那张过分明媚的脸上。
这使她看起来金灿灿、毛茸茸、软乎乎。
像极了正在打盹儿的漂亮小豹子。
人长得漂亮,做事也漂亮,挺不错的。
赵渭站起身舒活了四肢。
心中一个闪念,便鬼使神差般走过去……
在她头顶上揉了两把。
凤醉秋猛地惊醒,急急拍开他的手,仰头瞪着他,半晌无语。
“天亮了,提醒你起来走人。”
赵渭心虚地收回手,干咳两声,笑得有点僵硬。
“你看起来很生气。利州人忌讳被摸头?抱歉,往后我会记住的。”
“没生气,也不是忌讳。”
凤醉秋见过赵渭和叶知川他们那群小子这么玩闹。
她知道,这其实是表达信任与接纳的亲昵举动。
若换个时机、换个场合,她会欢喜到原地蹦起来。
此时此刻,她只能尴尬站起身,佯装无事地转过去背对赵渭。
羞耻到满脸爆红。
这几天出门在外,很多事不太方便。
所以她……
没!有!洗!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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