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金乌西坠,余霞未消。
白日里随意积攒的残雨,沿着叶脉聚集滚落,三三两两在行潦上溅起细细的水花。
盛夏阵雨过后,炎日照耀大地,湿润而闷热,总也叫人感到不那么爽快。
一个黑衣人簪着白玉,像是一点不受夏日的影响,如风般穿梭在已经发暗的密林中。
黑衣人高挑瘦削,那腰肢看着仿佛一阵微风都能折断。任凭谁第一眼瞧见,都会下意识地将他认作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
可看似文弱书生的人,肩上却扛着一名壮硕的男子。
“放……放下我……”男子奄奄一息,脸色发紫,额头青筋暴起,气若游丝道。
黑衣人并不搭理,只一味循着记忆,往林深处冲。
古木参天,枝条掩映。最后的金光,自扶疏的木叶间洒落,斑驳而短暂地掠过黑衣人。
“咳咳……”男子嘴角溢出黑红的血液。
“苏浪……我……想来已经……活不成……”男子话说得极慢。
说话间,男子又呕出一大口黑血,湿透苏浪的脊背。
“闭嘴!”苏浪轻拧修眉,语气冷冽,看似并不十分紧张。惟有一只尚可称为完好的右手,绽出条条青筋,牢牢扣住男子的腰腹,将人压在右肩。
男子却不肯闭嘴,忽地迸出气力,哑声说:“是我连累……”
余音尚在耳畔萦绕,后话却未之能继。
苏浪一直、一直稳健异常的脚步,霎时顿了一下。
在漫天蝉鸣声中,也终于响起一下脚踏落叶的动静,却又很快重归寂然。
“邱慎言。”苏浪轻呼一声,眨了眨眼,驱散眼中的雾气。此后,他未再出声,只皱着眉头,紧抿薄唇,咬牙前奔,冲进更黑处。
夕天的红晕,不久便散尽,上弦月低低地挂在树梢。
苏浪在密林尽头的极暗处停住,阴沉着脸走进山洞。他将人放在潮湿的稻草上,费了些功夫,才用火折子将稻草和树枝点燃。
橘黄色的暖光下,洞内一览无余。邱慎言翻着白眼的情态,让人尤为不忍。
“该死。”苏浪含混地低低叫骂,倏地起身,朝着岩壁狠狠捶了一拳。
灰白的岩壁现出裂缝,又在紧随其后的一拳下彻底碎裂,“砰”的几声落地,滚在苏浪脚边。
粉尘在空中弥漫,分外呛人。
至此,苏浪惟一完好的右手,也开始渗出鲜血。他长舒几口气,一把扯下头上的白玉簪,漫不经心地扔在碎石中。
他撕开左肩的袖子,将黑袖随意抛掷,深吸一口气,走到邱慎言身旁,默然靠坐在岩壁上。
苏浪抽出后颈、发间的一柄小匕首,在火上烘烤后,伸到袒露出来的胳膊上,割去从左肩到左臂,那一条漫长而狰狞的伤口。
化脓的血肉掉落在地上。
苏浪目不转睛,等闲处之,只是脸依旧沉得能够滴水一般。他很快点在几处穴道上,血瞬间便止住,接着在伤口撒上金风散。
做完这一切,苏浪低头望着邱慎言的尸首。半晌,他才歇够,恢复了些体力,起身换装。
片刻后,苏浪已经换了模样。
染血的黑衣尽数焚烧,如今他身着一袭淡黄长袍;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也变得十分柔和貌美。
上弦月的光辉已经淡却,山洞内的柴火也快燃尽。
苏浪终于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前面有光!”
一群身着紫衫的男子纷纷举着火把,朝山洞赶来。打头的那位男子胸前的衣服上,纹着枫叶形状的怒火,图案颇为妖冶。
打头的男子焦急地喊道:“阿七,你在里面吗?”
苏浪收敛眼中的杀意,刹那变更神色,蜷缩在寥落,瑟瑟发抖。
“二当家的,在角落里!”
话音刚落,一群人急急忙忙地想要朝苏浪围拢。
打头的男子一挥手,呼退手下,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朝苏浪走近。
苏浪的额头抵在膝盖上,双臂环住双脚。浓密的青丝一半散落在后背,一半曳地。
二当家神色不复先前的焦虑,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单膝跪地。他将苏浪的长发悉数环起,从胸口取出金丝发带扎好。
“你还好吗?”二当家柔声问。
苏浪这才缓缓抬头,露出半双受惊的杏目,蹙眉瑟缩道:“痛。”
“哪里痛?”二当家问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才想起空气中飘着血腥味。他原不在意,还以为气味源自死去的邱慎言,如今恍然大悟,这源自他心心念念的阿七。
苏浪低着头,目光闪躲,一脸怯懦。扎好的发垂在颈边,更衬得肤白如雪。
二当家见此情形,心中更是柔软自责,恨声道:“那个苏浪不知好歹,竟然敢伤你,我日后定为你报仇雪恨,千倍万倍追讨回来!”
苏浪眨了眨眼,水光立即泛上双目,泪盈于睫。
二当家将人搂在怀中,拍着苏浪的后背,安抚道:“不怕不怕,我来了,我会保护好你。”
苏浪的下巴抵在二当家的肩上。当他的目光触及邱慎言的尸首时,眼中的温顺、怯懦顿时消散,惟有深深的恨意。
“痛……”苏浪细声道,伸出手推了推二当家的肩膀。
二当家如梦方醒,松开苏浪,拾起苏浪的右手,心疼道:“这点伤,回到圣火坛,用玉露膏敷上半月就能消痕。只是可怜你要痛上许久。”
苏浪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自己的左臂的伤势,就听得外面传来争吵声。
把守在洞外的圣火教徒大声喝道:“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下沈飞云,”沈飞云含笑道,“听闻青墨山、沧浪峰风景独好,特来峰顶赏月,不料在途中,竟能遇见圣火教的人。”
沈飞云身着月牙白绸衫,银冠玉簪,再风流不过,活脱脱一个贵公子。
说话间,他从林中走出,摘下兜帽,缓缓脱下防湿的湖蓝长袍,架在左手臂弯。
走得更近些,圣火教众才从火光中,依稀看清沈飞云的模样。
“我是闲云野鹤,到处浪荡,有的是时间虚掷空耗。”沈飞云停在三丈开外,不急不缓道,“但诸位想必公事繁忙,又不知诸位来此有何贵干?”
教众不过是些粗鄙之人,见沈飞云分外矜贵,谈吐文雅,便互相以目示意,想要洗劫沈飞云。
“我们来这里,干你屁事!你小子是什么背景?”众人叫骂道。
沈飞云笑道:“没什么背景,不过商贾之子罢了。”
听到这里,圣火教徒哈哈大笑,握紧手中的剑,朝沈飞云围拢起来。
沈飞云立在原地,波澜不惊,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意,“诸位,行个方便,让我进山洞观赏一二。”
“呸!”一个圣火教徒指着沈飞云的鼻子,笑骂道:“不是说来山顶看月亮吗,怎么又要去山洞里了?山洞里有你妈的月亮啊!”
沈飞云神色不变,抽出腰间的纸扇,懒散道:“洞中是否有天上月,这一点在下不敢妄下定论。但我要找的人间月,却必在其中。”
“月亮还分天上的、人间的?”一名教众疑惑道。
另一名“呸呸呸”了几声,冷笑道:“和他废话什么,什么叫路过碰到,我看这小子就是不安好心,故意来找我们的麻烦!”
“我找人,”沈飞云摇了摇头,“不找麻烦。麻烦这东西,我唯恐避之不及。”
一名脸上带疤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不耐烦道:“一会儿看月亮,一会儿找人,我看这小子就是在耍我们!和他啰嗦什么,直接把他打个半死,带回圣火坛!”
“好!”众人纷纷响应。
原来沈飞云长得十分俊美,待得圣火教徒看清他面貌后,就愿意同他多说上几句话,否则众人早就动手拔剑了。
沈飞云面色这才变得有些许苦恼起来,扇骨点在眉心,说:“我本不愿同你们动手,但你们非要如此,我也只好成全你们。”
教众已经拔剑。刀疤男举起铜锤,就要落在沈飞云的胸前。
沈飞云执扇、开扇,纸面落在刀疤男的铜锤上,稳稳停住。
他再次开口问道:“你们非要同我动手吗?”
“慢着!”刀疤男微微仰头看向沈飞云,吃力地举着铜锤,狠狠咬牙,“先不要动手!先说说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飞云盈盈笑道:“说了赏月,找人。”
刀疤男紧皱眉头,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举着铜锤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沈飞云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可他的纸扇却重若万钧,压得刀疤男喘不过气来。
“听闻青州第一美人姓陆,名月染。”沈飞云抬起纸扇,收拢,“陆公子是醉春楼的琴师,行七,熟人都称其为阿七。不知陆公子是否就在山洞之中?又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见?”
“滚!毛头小子也敢来和我抢阿七!”洞口响起一道浑厚的男声。
圣火教众听到这声音,都似得救一般,齐声呼道:“二当家!”
沈飞云叹了一口气,拱手拜道:“圣火教何祐,早就听闻过阁下大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何祐横抱苏浪,面色不悦,款步从洞口走出。
苏浪侧着脸,眼中捎带一抹好奇,却只看了沈飞云两眼便又瞥了开去。像是被这剑拔弩张的场景骇到,俨然受惊的鹿一般。
沈飞云瞧了苏浪这模样,忽地长叹一口气,不住摇头,失望道:“不过如此,不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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