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胡言乱语

小说:我全部都要 作者:久而思归
    “陆公子,随我去吗?”沈飞云走到苏浪面前,“你兄长托我来搭救你,想来你也不是自愿入圣火教的吧?”

    苏浪抬头,以一种沈飞云看不透的惊异神色,极其缓慢地摇了两下头。

    “你错了。”苏浪说。

    三个字。

    只这三个字。

    苏浪说完,就闭口,再没有其他言语。

    沈飞云抿了抿唇,心中不解,好险才能够绷住笑颜,追问:“愿闻其详。”

    “我是自愿的。当初何祐叫我走,我也没有疑虑,二话不说就走了。”

    苏浪把玩着手中的金丝发带,“陆大哥痛骂我识人不清,我也全当耳旁风,听过就忘。”

    “这倒是我不知的,陆楼主没有同我讲明。”沈飞云的笑颜淡却,语气也变得冷漠起来。

    苏浪将金丝带缠在手腕上,打结,目光中泛起柔和的雾气。

    “陆大哥说,只要我跟着何祐,踏出醉春楼一步,他就再不与我相认。”

    沈飞云随口安慰:“楼主嘴硬心软,情急之时,口不择言也在所难免。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或许如此……”苏浪轻声道,再度低下了头。

    苏浪低头的角度很美。

    立于亮光尽头,阴翳与火光,在他的脸上,描绘出柔和而分明的轮廓。

    那一双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垂泪的双目,融汇了脆弱与坚定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

    “那你是不愿随我离去了?”沈飞云不为所动,仍紧扣此行目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苏浪拨了拨左腕的金丝发带,百无聊赖地应道:“非是不愿。”

    沈飞云忽地悟了:“而是不能。”

    苏浪眨眼,笑笑,眼中的薄雾便逐渐散去。

    他的脸上现出哀戚,毫不掩饰。

    围在苏浪身旁的六七人,无一不紧张地盯着沈飞云,生怕沈飞云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情。

    其中一人举着火把,火光已经开始由盛转衰。

    苏浪脸上的沉痛之色,难以名状。

    在衰火的映照下,就连沈飞云这样见多识广的浪子,也有一瞬的动心。

    “如今我在此,便没有‘不能’二字。”沈飞云上前一步,离苏浪只半臂之远,“陆公子有何苦衷,不妨说与我听,沈二愿意分忧。”

    “沈二……”苏浪低低地唤了一声,“恐怕我这样的人,还犯不着沈公子为我涉险。不值当。”

    说话间,何祐已经难以忍耐,从远处带人靠近。

    “沈公子为何要强人所难?”何祐右手握刀,俨然不肯善了。

    沈飞云也有些头疼,他自己一人要想离去,使出“燕子三抄水”,别人就追不上他。但他若想要带着苏浪,安然无恙地脱身,恐怕是痴人说梦了。

    他虽然能胜何祐,可前提是单打独斗。何祐背后还有几十人,也不是他沈飞云一时、一人能够应付的。

    须得交涉。

    “究竟是谁在强人所难?”沈飞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自然是沈公子。”何祐笃定道,“阿七方才也说得一清二楚,他自愿随我入圣坛,我并没有强迫他。所以,强人所难的不是我。”

    沈飞云看向苏浪,抢白道:“可他现在要离开圣坛,也是一清二楚。”

    何祐也紧盯着苏浪,半晌,将手中的刀递了过去,掷地有声道:“你要走,就先杀了我,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苏浪脸色煞白,手指不住地抖动两下,战战兢兢地接过玄刀。

    与此同时,何祐如磐石般坚硬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变得意外和顺。

    “我要死,不能死在别人兵器之下,只能死在自己的刀下。”何祐说,“自然,我要死,也不能死在别人手中。惟有你取我的性命,我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何祐说得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如果这话,被人说得深情款款,反倒叫人生厌。何祐这样,说得如同家常便饭,就忽然有些动人心魄了。

    苏浪面上的哀戚更深、更沉,那温柔妩顺的美也被削弱,反倒透露出怨恨的气息来了。

    沈飞云眉头紧皱,直觉苏浪身上仅余恨意,没有爱意。

    “陆月染!”沈飞云轻喝一声。

    苏浪如梦方醒,猛地仰头,一双似水、似雾的美目里,盛满了沉沉的哀恸。

    何祐见苏浪握刀的手微颤,面上又是不忍的神色,还以为苏浪无法对自己痛下杀手。

    “陆月染,”沈飞云再叫一声,“你考虑清楚。你要是真杀了何祐,我会保你平安无事地回到醉春楼。你大可不必有后顾之忧。”

    苏浪双唇紧抿,终于认命一般,将手中的刀甩开。

    何祐双眉彻底放松,眼中也带上一抹雀跃。

    他弯腰拾起刀,入鞘。

    “沈公子,你也看见了,”何祐说,“阿七不会跟你走的。因为我不会放他离开,除非我死,而阿七舍不得我死。因此他哪里也不会去,除了有我的地方。”

    沈飞云笑了笑,道:“真是可恨啊。”

    不知到底哪里可恨,他才发出这样的感慨。

    何祐听了这话,也笑出声来。

    苏浪却是惟一笑不出来的人,依旧愁眉紧锁,哀容满面。

    此刻,他就连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不晓得是被气得,还是被伤到,低着头,不言不语。

    何祐走上前来,从苏浪左腕解下金丝发带,一把捞起苏浪的青丝,小心翼翼地重新挽起发髻。

    何祐边束发,边喃喃自语:“当日我快要死了,医师替我把脉,你却旁若无人,一点也不担心我会出事,自顾自给我梳了个头。你的手艺太差,我醒后,被醉春楼里的下人取笑好久。”

    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松开手,道一声“好了”,便退后两步。

    沈飞云看得稀奇,没有出声打断,只留意苏浪的面色。可苏浪低着头,只能瞧出他伤心得很,再多就看不清楚、看不明白了。

    “你们两个的事情,我不知道。”沈飞云终于开口,“但陆楼主嘱托我的事情,我可千万要办到。因此,我想问陆公子一个问题。”

    苏浪点点头,示意沈飞云继续。

    沈飞云好奇地问:“陆公子,你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浪眨了眨眼,缓缓抬头,看向沈飞云,幽幽道:“我中了蛊毒,每月都要服下秘制的解药。”

    “原来如此,我还真以为陆公子受虐成性,”沈飞云意味深长道,“原来是受制于人,不得不从。”

    何祐并没有被戳破的恼怒,不咸不淡道:“不是我喂下的蛊毒,我并不知情。”

    沈飞云哈哈大笑,忍不住鼓掌叫好,笑累了,就打开折扇,悠闲地扇着风。

    “真是可笑!”沈飞云道。

    何祐不以为怒,也跟着轻笑两声。

    还是只有苏浪笑不出来。

    他双手紧攥,圆润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软^肉之中。神情凝重,呆呆地听别人欢笑戏谑。

    “何祐,我且问你,”沈飞云执扇,直指何祐面门,“要如何才能彻底解开蛊毒,放陆公子自由。”

    月越来越高,夜愈发深。

    只有夏夜里的蝉声与蛙声并不停歇。

    一阵含着水汽的清风拂过,何祐觉得面上有些凉意。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得问阿七自己。”何祐答道。

    说完,他转向苏浪,“阿七,今日你已在外面待得太久。外面人心险恶,不是你能对付的,随我回圣坛吧。”

    苏浪仰面,闭目。良久,低头并点头。

    何祐于是牵着苏浪的右手,瞥了沈飞云一眼,说:“别了,沈公子。回去告诉陆楼主,以人易人,我可还他一个全须全尾的七公子。”

    沈飞云咂摸着“以人易人”这四个字,好似品味出什么深意。

    他对着一行人离去的背影,了然道:“我悟了。”

    “再会。”何祐却并不想听,生硬地打断,领着苏浪走进林中。

    “我晓得了。”沈飞云追了上去,“你哄骗陆月染入圣坛,原来只是把他当做人质,用来交换另一个人。你不是诚心待人。”

    几十人浩浩荡荡,穿行在密林中,踏着枯木、落叶的声音,伴随着夏夜的声音,一起响彻。

    何祐停住,转身,直视沈飞云,说:“我是诚心,不是假意。只不过七分诚心罢了。”

    沈飞云挑眉,并不急着否认对方的话,反而顺着道:“那你的七分诚心,还抵不过三分的假意。可见你的诚心太轻,假意太重,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混小子油嘴滑舌。”何祐生气地笑笑,“你可以回去复命了,不要再跟着我们。”

    “不必复命,我不听命于谁,我随心而动。”

    “那你就不要把陆月染放在心上,就当这件事与你无关。”

    沈飞云到了这地步,终于有些薄怒,跃上古木枝干,朗声道:“我心向明月,随心而动。你只管走你的路,我也只管跟着我的明月。我不将事放在心上,我将心缀在月上。”

    “巧言令色。”何祐低声骂了一句,带领手下,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我满嘴胡言乱语,”沈飞云在枝干间飞跃,轻巧得如同一只春燕,“可我心眼不坏。有些人嘴上说得诚恳,可满肚子坏水。”

    苏浪在前行途中,忍不住抬头,回首望了沈飞云一眼,只见对方披着湖蓝色的长袍,兜帽遮住银冠,在俊美风流的脸上落下半片阴影。

    何祐拉住苏浪的手,柔声道:“快走,别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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