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日上中天,盛夏的天光自顶上繁茂的枝干、绿叶中漏下,斑驳地映在草地、石桌上,星星点点。
和风轻拂,白点随风摇曳。后方的山岚随风而来,一阵清润。
沈飞云的左手衣袖正搭在棋盘边缘,微风一过,便把半片阔大的衣袖吹落。
他微微仰头。
从陆擎冬的角度望去,只见沈飞云锋利的侧脸因这盛夏,因风、因雾、因笑,变得分外温柔,分外能抚平焦躁。
陆擎冬蓦地静下心来,坐在沈飞云右手边,回道:“不知是什么蛊,更不知来自何方,只是那蛊虫似乎要破体而出。”
“破体而出?”沈飞云提起扇子,点在眉心,摇了摇头,“听起来有点像蛊毒发作。”
“果然是被人下了蛊毒吗?”陆擎冬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沈飞云颔首道:“听起来有点像漠北的蛊毒。苗疆多情蛊,但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蛊虫也温驯得很。虽有控制人心的蛊毒,也大多失传已久。而漠北产出的子母蛊则厉害非常。如果蛊虫要破体而出,想来是漠北的蛊毒没错。”
陆擎冬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无奈道:“沈兄可否随我去拜访一位高人?”
这倒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沈飞云笑了笑,双指一动,打开纸扇轻轻摇动,点头回道:“这位高人被人种了蛊虫?”
“极有可能。”陆擎冬从石凳上起身。
沈飞云合拢桌上的棋谱,执扇跟随其后。
沈飞云如今所处,是醉春楼右院,专门用来招待贵客。
右院热闹的地方是舞榭亭台,每月中旬、末尾都有大批人赶来,只为一睹醉春楼内的歌舞、琴乐。
此地则是右院最为僻静的角落,摆了几张石桌。
沈飞云十六岁时,手握纸扇,运起内力,在石桌上横竖各刻了十九道线。于是这张乏人问津的石桌遂成了棋盘,月中、月末时,也有人围聚在此对弈观棋。
走出树荫,穿过流水长廊,沿着低矮的箬竹道,很快就到通往左院的小路上。
左院高楼林立,里面那座最高,是陆家内院。
沈飞云很少到左院,他对别人的生活总是兴致缺缺,并没什么过剩的好奇心。如今踏入其中,奇花异卉馥郁芬芳,香气扑面而来。
夏日的花总是别样多。
气味最浓的,不是沈飞云叫不出名字的仙葩,而是开得满满当当,将枝干都压弯的栀子花。
沈飞云忍不住双手交握,举过头顶,散漫地抻了个懒腰。去做并不在意的事情,他总是这样无精打采。
很快走到楼下,沈飞云跟随陆擎冬走上楼梯。
陆擎冬的脚步声并不沉重,很有规律。沈飞云就索性运转轻功,连一点声响都不发出。因此整个楼道里,只听得陆擎冬的踩踏声,木板“咯吱”的轻微响动。
沈飞云漫不经心地想:什么样的高人,才会值得人费心动用漠北的蛊毒呢?还是说有别的可能?
他就是这种人,不爱见别人随意丧命,因此会竭尽全力地救助他人。可是对于救人这件事本身,他确是毫无意愿的;对于被救的那个人,他也是并不留心的。
这世上能打动沈飞云的人、事、物,的确没有太多。可他大部分时间,却很乐意同人说笑,仿佛世上都是乐事、趣事。
“几时发现蛊虫的?”沈飞云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扇,笑着问。
陆擎冬抿了抿唇,回道:“就在今日凌晨。”
沈飞云边走边道:“漠北的蛊毒一般在月初发作,如今再过三日就是十五,这不是寻常发作的时候。应当是蛊虫出了什么差错。”
陆擎冬闻言,心中忧虑更深。
“老实说,你可以放宽心。”沈飞云浅笑一声,而是直截了道,“如果是子蛊发作,并不会有破体的迹象,只会往心头、脑中等要害钻去。”
木梯间的窗户不怎么见光,日光都被前方的高楼给挡住。再走两步,快到顶楼,就见得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古旧的木头上。
陆擎冬走到顶楼门口,先敲响了门,说一声“我是陆擎冬”,再回头看向沈飞云。
沈飞云走上前去,站在门口,朝着陆擎冬道:“如果蛊虫要破体而出,那应当是母蛊。”
“不错。”屋内传来一道干净的男声。
一眨眼的功夫,雕花的红木门缓缓打开。
门开了一半,门后站着一位身穿中衣的男子,形容憔悴。他背光而立,羸弱的身子被木门遮了一半。
齐腰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扎在后背,鬓边飘散着碎发,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凌乱不堪。
沈飞云觉得此人面貌有几分熟悉,仔细回想,觉得很像自己的一位老友。
沈飞云忍不住问:“阁下贵姓?”
“简。”男子将门完全打开,自己立在一侧,伸手请人入内。
沈飞云听到这个姓,眉间一跳,进门道:“我有位老友,也姓简。”
“阁下的朋友,应当是陈王世子。”男子关门,替沈飞云、陆擎冬斟茶。
他说得笃定,语气平淡至极。
沈飞云坐下,接过男子递来的茶盏,懒散地扯了一下嘴角,慢吞吞道:“你猜中了。”
“不是猜的。”男子坐在沈飞云正对面,眉间微蹙,“亦善常常在我面前提及你,因此我虽未见过沈兄,却早有耳闻。我一直在想,如若能与沈兄对弈,一定是件美事。不料今日有求于你,让你见到我难堪的一面了。”
陈王世子,名亦善,字若水。
男子直呼其名,沈飞云听得如此,便知对方是简亦善的亲人了。
“相见即是缘。”沈飞云心中忽地变得沉重起来。
男子笑笑,纵然憔悴,风度却不减分毫。
沈飞云放下茶盏,合拢纸扇,正经道:“你认识亦善?”
“我是他堂兄。”男子抿了一口清茶,“沈兄不必见外,称我小名‘胡奴’即可。”
沈飞云叫不出口,只好岔开话题道:“简兄把手给我看看。”
简亦尘放下茶盏,冲沈飞云展颜,接着便把带着热水余温的水伸了出去。
沈飞云握住简亦尘的右手,搭上对方脉搏,时间越久,感受越深,便越心惊。
“介意露出左胸口吗?”沈飞云脸上的笑意消散,他不禁蹙眉问道。
简亦尘二话不说,脱下上衣,露出大半个身子。只见白到几乎透明的胸口上,俨然一只蠕动的蛊虫,指甲大小,快要破皮而出。
“一点金的母蛊。”沈飞云顿时失了兴趣,神情冷淡。
简亦尘重新穿好中衣,不紧不慢地将衣衫中的长发捞出,平静道:“原来这蛊虫叫做一点金。”
沈飞云哑然失笑,好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质问道:“原来你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我应当知道么?”简亦尘抬眸,静静地望着沈飞云。
“你如果不知,又怎会用上这蛊毒,将这蛊毒种入体内?”沈飞云已然感到十分厌倦,却仍懒懒地笑着。
“沈兄是觉得,这蛊虫是我自愿植入体内?”简亦尘右手扣在桌上,中指不自觉地敲击桌面,“我想任何一个寻常人,都知道这不是玩闹,不至于做出种植蛊虫的事情。”
陆擎冬一直没有开口,坐在一旁听两人对话。
至此,他忽地开口问沈飞云:“沈兄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沈飞云右手紧握纸扇,慢悠悠道:“漠北一点金是情蛊,极其难得,有价无市。如果不是自愿,那应当身怀子蛊,可胡奴胸口却是母蛊。我由此料定。”
沈飞云眯起双眸,瞥了简亦尘一眼,毫不客气地问:“我说的对吗?”
简亦尘先是盯着沈飞云,并没有直接开口,不多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点点头,算是承认。
沈飞云这才直起腰来,认真地问陆擎冬:“陆大哥,你可知这情蛊的子蛊在谁身上?”
“谁?”陆擎冬摇了摇头。
沈飞云下意识地将目光掠过茶盏,而后直视道:“陆月染。”
“谁!”陆擎冬顿时眉头紧锁,从椅子上霍然起立。
“陆月染。”沈飞云也站了起来,“陆大哥你要我去打探地形,准备营救陆月染,倒是没有和我说,这陆月染是自愿入圣坛的。”
陆擎冬自知理亏,只好安抚道:“我会仔仔细细说清原委的。”
“好,我也想听听陆大哥的看法。不过现在我也有话想说。”
沈飞云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简亦尘,“我原以为陆月染出走,是被圣火教的何祐哄骗。如今看来,是被胡奴下了情蛊,不得不逃。”
说到这里,沈飞云停顿一下,将执扇点在眉心,不去看任何一人。
他不给别人说话的空隙,紧接着问:“陆大哥,你为何不知此事?陆月染身中蛊毒,又为何不告知于你,反而选择与你恩断义绝,追随何祐而去呢?”
沈飞云忽然觉得十分疲乏。
这情形,让他想到八年前,他留意到一直照料自己的那对夫妇,他们随身携带匕首,有几次夜里会小心翼翼地闯进他的房间。
他突然惊醒过来。
于是,沈飞云侧身,退后两步,离窗更近一点,烂漫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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