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若白驹过隙,倏忽而已。
沈飞云与苏浪二人同起同住,形影不离,一月光阴眨眼便从指缝中流泻而出,捉摸不住。
沈飞云伸出右手,将扇子点在十九路纵横之上。
如若按他所指,黑棋落下便是一招“尖”,将角落的眼做活,也同时盘活棋腹,稳稳占据优势,胜负不言自明。
“我认输了。”
苏浪右手尚在棋盒之中,见对方出招,便长叹一声,松开白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情:“你的棋艺极为高超,怕也只有国手能胜,我甘拜下风。”
沈飞云起身走到对面,左臂撑在苏浪身侧,而后俯身,用执扇点出一条万分凶险的活路。
他微微一笑道:“胜负未知,怎能轻易言败。”
半个时辰后,二人算子,沈飞云执黑胜出十七目半。
“承让。”沈飞云懒懒道。
直到月上中天,漫长的复盘才至结尾。
苏浪捧起白子,将其搁入棋盘之中,淡然道:“你真耐得下性子,月中这般喧闹,也能置若罔闻,陪我下棋复盘。”
言外之意,外面热闹得很,我棋艺太差,也亏得我认为同他对弈更有趣味,远胜往人群里一扎,欢笑戏谑。
要苏浪学其他人说话,他能模仿的惟妙惟肖,可轮到自己开口,总有些文不对题。明明心里熨帖,说来却不论被雷,多少有些曲折泛酸。
苏浪说完最后一字,自己也忍俊不禁,紧接着目光停在棋盘之上,怔怔出神。
沈飞云见他傻呆呆不说话,便伸手要去揭蓑帽。
苏浪抬手按住帽檐,一个侧身躲开,摇了摇头,缓缓道:“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飞云指了指天上的圆月,笑道:“中秋。”
“中秋,你就陪我过么?”苏浪问。
“何止陪你过这般简单,”沈飞云双手一摊,无奈道,“我是形影不离,不见他人,只陪你过。”
苏浪原本看着棋盘,闻言沉默半刻,望向沈飞云,问:“这便是朋友吗?我一瞧见你,心里便觉得分外快活,像是吃饱喝足,久睡醒来。即便是下棋,我原先觉得无趣的事,做来也觉得有滋有味。”
棋盘之上,繁密的枝叶挡住月光,只落下斑驳的碎片。白光星星点点,在夜风里中摇曳,在两人脸上、身上流转不歇。
清风一过,沈飞云忽觉浑身轻松。
“你要喝酒吗?”沈飞云并不作答,浅笑着将话题岔开,“中秋夜,团圆夜。拎着一壶美酒,在水榭中一坐,对着溶溶月色喝个痛快,这是难得的滋味。”
苏浪喃喃道:“是景难得,酒难得,月难得……”
沈飞云打断道:“知己难得。”
夜已深,就连欢笑声都不若之前响亮,只有湖中央的竹楼里,还间或传来琵琶与吴侬软语。
苏浪不知喝了几盏、几壶,此刻已然彻彻底底醉倒,栏杆斜倚。
水榭长廊上的红烛快要燃尽,无人来挑落灯芯。而苏浪也再难分辨出,那隐匿在蝉鸣之中的细微灯火噼啪。
“苏浪……”沈飞云凑上前去,双眸微敛,“你之前所说何意?说什么见到我便欣喜,觉得万事都有了滋味……”
话语戛然而止。
一个轻浅到不能再轻浅的吻,隔着细纱,落在沈飞云的左颊,转瞬即逝。
轻到宛如虚无缥缈的梦。
“苏浪……”沈飞云双手撑在栏杆之上,虚虚圈住苏浪,低低唤了一声后,再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从扇面中取出骨刀,打磨之后划开自己的掌心。
沈飞云抿了抿唇,终于下定决心,拉过苏浪的右手。
“你做什么?”苏浪猛地睁眼,抽回手掌,厉声喝道。
沈飞云勉强地笑了一下,回道:“我体内的母蛊十分虚弱,此时取出子母蛊,应当不会重伤你。”
苏浪谨慎地问:“取出蛊虫,你待如何?”
“我不如何,而你不会再受情蛊影响,可以自由自在,逍遥人间。”沈飞云沉声道,说完低头注视自己掌心的划痕,避开苏浪的目光。
苏浪轻笑一声,似是嘲弄一般,却不知在嘲弄自己,还是在嘲弄沈飞云,或者索性兼而有之。
他冷声问,声音中含着讥讽的笑意:“你取出子母蛊,将其炼化成解药,是否就完成嘱托,准备离我而去?”
“我哪里都不去。”沈飞云分外诚挚,“只要你不嫌弃,我日后都跟随着你。你愿游山玩水,我就执竹荡舟,漫遍人间山河。你愿安居一隅,我便烹调蒸煮,丝竹管弦,余生相与……”
苏浪微笑,寒声道:“说得真好。”
“做得更好。”沈飞云道,心却已然下沉。
“但愿。”
苏浪取下蓑帽,直直盯着沈飞云的双眼,好似要从对方眼中看出什么,却只能看到一片诚心。
“呵。”苏浪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也是呆子……你说要为我解蛊,与我又有什么坏处?我做什么要推三阻四,疑心你图谋不轨呢?”
他忽然笑得很清爽,仿佛想通一件困惑已久的事,豁然开朗。
苏浪抬起手肘,撑着背后的栏杆起身,踉跄两步,立住,而后低头道:“你要在这为我解蛊么?我看不若回房。。”
沈飞云右手紧紧掐住骨刀,抬头盈盈一笑,道了一个“好”字,伸手将杯盏兜尽自己臂弯之中。
他起身,轻松道:“解开蛊毒之后,你想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你问得太多。”苏浪面无表情,随手将蓑帽扔进湖中。
古有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之雅趣,在沈飞云、苏浪这里,成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苏浪从怀中取出一瓶小小的药水,倒在脸上,说:“一张人^皮^面^具,从制成到脱落,共计两个月。我与你相遇一个半月,面具制成半个月,时间已到。”
沈飞云就见对方掀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一路上,沈飞云都不发一言,就连勉强的笑意都消失在嘴角。
等推开房门,吱咯一声,在中秋夜里分外刺耳,如同一柄锋刀割在沈飞云心尖,轻巧而准确地找准落点。
他不知说些什么,没话找话道:“重五、轻三、活六,你的软剑使得和硬剑一般,炉火纯青。我当日在树上一瞧,便知是苏浪的剑法。
“同样一套剑法,别人就使不出这样的活络灵巧,且极具力量,丝毫不差……”
“够了。”苏浪合上房门,打断道。
没有点灯的屋子,比快要燃尽烛火的走廊暗上一些。
沈飞云没由来一阵心慌。苏浪永远超出他的把握,让人捉摸不透,这忽冷忽热的态度,让他陷入苦恼。
“沈飞云……”苏浪抿了抿唇,转过身,撩起耳边的碎发,露出一张昳丽清冷的脸。
他接着问:“你说,要怎么解蛊?”
“把手给我。”沈飞云轻声道。
苏浪却笑了一声,毫无预兆,一把扫落沈飞云怀中的杯盏。
噼里啪啦落了满地,碎片落在脚边。
门框紧闭,就连月光都只能微微透过丝窗,朦胧地映在苏浪侧脸。
沈飞云觉得苏浪即便恢复原貌,给他的感觉,依旧和一个月前戴着蓑帽、透着面纱相似,——是隔江人在雨声中,还须得是江南的冷雨、江南的秋水、江南的行人。
看不分明。
苏浪伸手,皱眉道:“把手给你,像你一样划开掌心,接着又该如何?”
沈飞云刚要解释,只需双手合十,伤口相触,子母蛊便会聚拢,从人体内剥离,并不会感到痛楚。
苏浪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猛地动手点穴,手背绽开青筋,牢牢擒住沈飞云的双肩,将人摁倒在床。
无风的屋子,间或飘动的床幔。
中秋夜,团圆夜,知己与情人。
翌日,沈飞云徐徐转醒,昨夜饮下的酒、做过的事一并涌上心头,混成奇异的滋味。
伸手,空空荡荡,捞得一袭青衫。
彻底清醒。
“苏浪!”沈飞云衔恨大叫,出口却是沙哑低沉。
他一把掀开被子,满身青紫也不管不顾,落地却踩在陶瓷碎片上,鲜血很快从他脚底渗出。
沈飞云穿好衣物,顾不上洗脸梳头,咬牙切齿道:“苏浪!我恨你!”说罢,夺门而出,逢人便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瘦削貌美的男人,他几时离开?”
从清晨到日中,问遍整个醉春楼,也无人瞧见苏浪。
终于,沈飞云在日落前下山,骑着骏马前往码头。
到了河边,夜已深沉,就连码头上工人都已回家歇息,惟有河中渔船上的几盏灯火还未灭。
半路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明月被云雨遮了个彻底。
沈飞云浑身酸痛,却仍然咬牙,握着缰绳,冒雨前行,沿岸奔驰到天明。
“苏浪——”
“我恨你——”
“苏浪!”
“我恨你……”
“苏浪……”
“你回来……”
等到人们陆陆续续出工,沈飞云才精疲力尽,停了下来。他趴在马背上,惨然一笑,闭上双眼。
良久,他坐起,拉着缰绳转身,大喝一声“驾”,消失在天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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