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
此时不过八月, 此刻又是午时,天气最是炎热。
而南京城外,一队人马却正疾驰而来。
半刻钟后, 皇太子匆匆下撵,进了武英殿。
殿中的皇帝手持一本素白的奏报, 皱着眉头。
见他来了,便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太子, 晋府来人报丧了。你看看吧。”
祁元询接过, 一目十行地浏览下来。
自从光幕预言后, 对于晋王离世时间, 大家是已经有所准备的。
秦王会延后一年离世,这就说明, 晋王也约莫是在这一两年了, 提前、延后,也超不出多少时间。
可是之前晋府往来南京之人,并无上报什么晋王不豫的症状。
谁也没有想到,晋王会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离世。
秦王的离世虽然也令人猝不及防, 可到底是有预兆的。
晋府此番来人报丧, 除了将消息通报给南京外, 还是为了请世子归藩主持大局如今在那里主持一切事宜的乃是王妃谢氏。
“太子,晋王乃朕之兄长,当今的宗室宗长,这样吧, 此番你便与晋王世子一道去晋府。”
晋王离世, 这代表着光幕预言的又一次实现。
晋王死后, 原本便是因为光幕预言能比兄长们活得更久的天子, 帝位更加稳固了。
若只是“功勋卓著”,兄弟推举的话,说句不好听的,大周可不是朝鲜那么个番邦小国,李成桂有能力的儿子只有众所公认的李芳远一个。
尽管上皇一众年长皇子,谁不是“功勋卓著”
只是晋王、秦王被预言短寿,这才让皇位落到今上的手里。
如今天子乃是上皇最为年长的儿子,面对自己这位在登基后首位离世的兄长,一定要给足了面子,极近哀荣。
祁元询垂手静立,听着天子的吩咐“在临行前,还得去兴庆宫。注意你们的措辞,一定不要惊着父皇。”
太上皇年高,去年本就因为秦王的突兀离世而大受打击,如今又有晋王离世的消息传来,很难说他老人家听到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
秦王其实并不为太上皇所喜爱,晋王就不一样了,一向是上皇的爱子,懿文太子之下,晋王是最受看重的。
兴庆宫中,上皇听闻消息,自是极为悲伤,虽不至于伤心到晕厥的地步,也对他的身体疗养没有什么好处。
祁元询和他的堂兄晋王世子祁元谆只好勉力安慰。
如此混乱了一阵,上皇便问其后续的安排“元谆是要回晋府主持大局的。此外,皇帝还做了什么安排”
丧仪的规制安排,细节还没出来,但大体上已经定了,祁元询便回道“晋王伯乃是宗族宗长,又是世袭罔替的亲王,父皇的意思,丧仪要抬格,比寻常亲王高半格、略次于皇储,具体的还在着礼部安排。”
“皇帝有心了。”
“堂兄回晋府主持大局,孙儿也受命跟着去,皇爷爷,您有什么想嘱托的话,让我带去晋府的吗”
上皇闭目沉吟半晌。
而后,才杀气腾腾地道“祁元讷,不可放归晋府。”
晋王世子祁元谆道“皇爷爷息怒。只是,元讷毕竟也是父王的儿子。”
“这样的孽子,你父王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祁元谆还想说些什么,祁元询拦住了他。
太上皇现在正在失去儿子的悲伤中沉浸着,这个时候刺激他,是绝对不能让他改变主意的。
昭德郡侯此人,在光幕记载中,可谓是恶行累累,向嫡母下毒、向天子进谗言、软禁作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的兄长和侄子,桩桩件件,都在挑战皇家的承受底线。
若是放在往日,再怎么看他不顺眼,看在他的血脉的份上,也只是冷落他罢了。
可是现在晋王去后,家中没有年长的儿子,一切都是王妃谢氏在打理,可见这着实是位好王妃。
平日里大家相处,没人说王妃不好的。
天子为自己的年长儿子们挑选的王妃,现今看来,除了秦王府里因为各种公案而身处于漩涡中的那两位,其余的,又能干,品行也好。
晋王一死,既是世子、又是自幼长于上皇与孝慈皇后膝下、还一直最受其父重视的嫡长子祁元谆要负起责任,成为新一任的晋王的时候,上皇就想了光幕中提到的,会对王妃和新晋王有恶行的祁元讷来。
死了儿子的上皇不讲理,迁怒一下孙子,谁能说他有错
即便是晋王还活着的时候,他本人在,也不会说什么的。
世子乃是他最爱的元配嫡妻所出,祁元讷本身在晋府就因为种种原因不受待见,谋害世子的光幕一传出去,晋王当年本人在上皇面前的时候,就说过“此子可恶、可恨”这样的话。
这也就是死人不开口了,不然的话,还不知道遗言会说什么呢。
祁元询不对上皇的这个决定表示疑议,反倒说起了其他的“皇伯乃宗室之长,为国朝固守边疆,如今去后,兄长还得办理晋府诸务,守塞诸事,该怎么解决呢”
这个问题虽是祁元询开的口,但上皇一想就知道,皇帝和朝臣们最关心的可就是这件事了。
当年他用儿子们守边,自然是不放心将军权交给外人,现在嘛,宗室繁衍,儿子们还好说,颇有些能人,孙子的能力晋王世子也不是文武双全的类型,这一点,太上皇是心知肚明的。
若是由皇帝开口,收回这些边塞封王超出他人的权柄,难免会给人留下他排挤兄弟子侄的印象。
这个口,还得上皇来开。
“晋府如今也只有元谆这一脉能长久承继爵位,自是不愁。他家其他孩子,若有成器的,让皇帝拉一把,不成器的,封给食邑也就是了。老三在军中多年,他的威望,子孙后代是比不了的,怎样安排,你让皇帝自个儿看着办。”
好嘞,要的就是这句话。
晋府急报丧事,世子归藩主持大局,行程很紧,这一整日,东宫并都城的晋王府都忙了起来,乱哄哄的。
等到启程的时候,晋王的几个儿子,包括很不受待见的昭德郡侯,到底是跟着一起归藩了。
只不过,能让上皇松口,让昭德郡侯不必背上父丧不归的骂名和天下人的纷议,他自然是付出了代价的。
一路上,昭德郡侯都很沉默。
天气很热,晋王停灵的时间等不了太久,出了南京城的人,天子下诏让祁元询和祁元谆带去晋府的人马,并一众贵人们,日间都行得很急。
车驾都没带几辆,白日里的某几段路是硬生生骑马疾驰而过的。
这样下来,细皮嫩肉的贵人们可就吃了大苦。
两个年纪小要尝鲜跟着骑了一段马的晋王王子,抹药的时候更是哭爹喊娘,祁元询估摸着,说句不尊敬的,这样凄惨的喊声放到晋王的灵前,这两位可是要被盛赞“纯孝”的。
就连世子祁元谆都有些撑不住,昭德郡侯却没表现出什么来。
光凭这一份狠劲儿,祁元询也能知道,此子为什么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构陷兄长,最终成功地以庶代嫡,过了十数年晋王的瘾。
狠人啊
只不过手段太阴狠,其他方面又没有什么能找补的,所以在光幕记载中,没有其他为他宣扬名声的技能的他,最终被削去王爵、晋王世子一脉复位,也是可以想象的。
终于快到晋藩地界的时候,一行人都已经累得不行了。
白日行路的强度高,主要还是路上带的人手有点多,每日能赶路的时间就那么点。
若不是这个时代的有些夜路难走,怕是夜间也要燃起火来继续赶路。
这样连轴转,才紧赶慢赶地在比较早的时间里到了晋府。
祁元询这位皇太子亲临宣旨,命晋王世子继晋王之位,自然代表是天子对晋王府的重视。
而后就是晋府内部的权力交接和一些安排,祁元询也只负责看,事情是轻易不会管的。
等到晋王的棺椁被抬入王陵葬下,晋府丧仪之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祁元询倒没有急着启程。
堂堂皇太子出京,若只是做为晋王发丧这一件小事,满朝文武光是口水都能把天子喷个狗血淋头。
那不是尊敬兄长,那是脑子进水
天子安排随祁元询出京的,除了侍卫、宦官、负责衣食住行的宫女等,还给他安排了两员千户官京中的武将老师毕竟没那么多时间陪太子瞎逛,随行的老师自然也得重新安排。
别小看这两员千户,他们可是出身燕山护卫军的老人。
按制,藩王有三护卫,赵王本人就藩的其实是燕赵之地,偏于幽燕,是以他的王府护卫军便号为“燕山护卫”。
如要品评,这些人“皆偏裨列校,非有勇略智计称大将材也”,也就是说,够不上名将的格,只能做个护卫、偏将之类的小官。
可是除了根基就在皇城的皇太子外,所有藩王最为倚仗的力量,便是他们手中的王府三护卫。
当今天子自然也不例外。
纵然天子继位不是“靖难”而是正常继位,他手下的这帮人失去了一遇风云便化龙的机会,也难改天子对他们的看重。
世上天生超出同侪的人不是没有,可实在是太少了。
在大家的才干基本上相仿佛的情况下,谁得上头的看重,拥有更多的支持,就更容易出头。
这样的道理,就是不说,大家也是懂的。
这两位千户在原本的燕山护卫中,可能只是副千户或者百户,谁让他们的上峰升官了呢
而他们的前景辽阔,亦不在话下。
是以祁元询对这两位千户便很客气,不呼名,而是呼以官职,谓之“张千户”、“谭千户”。
祁元询的游历路线,从晋府开始,先往代府,再至谷府,转北京顺天府稍加修整,继续北上,去宁府、辽府见两位叔父。
若不是辽藩极广,又很是苦寒,祁元询屡次受劝,指不定他还会一直到辽地与朝鲜交界处去看一看。
当然,这只是列计划的时候被打断了而已,没说实际成行的时候他不能去吧
回来的时候可以试一下海船,到岸之后,过齐府、鲁府、吴府,最后回南京应天府。
这样的话,祁元询这次游览,起码要花上大半年的时间,将半个国朝游历个遍。
路线很明确,祁元询主要需要了解的也是藩府的运作。
当年懿文太子也曾去过诸弟的封地,只不过是去考察的,祁元询嘛,也不是把心思放在找皇叔的茬上的,若是做得过分了,他自然要管上一管,可是人家好生生的,他跟着学习一番,实地体验一番如何守边也就是了。
乾圣帝没给祁元询定个时间,这一路上,他便行得颇慢,和前头强行军至晋府的时候简直是判若两人。
一路上,他是既看风景,又观民生,还记地理,感兴趣的地方,方方面面都涉及了。
路上又接到南京送来的家书,告诉他,慢慢走,不着急,就是到北京要早点,在那里多休息一阵子,补充一下人手。
没有目的地瞎逛也是不行的,到北京后,记得查收东宫官杨寓,好歹稍个文学老师上路。
祁元询很感动。
啊,要不说游子远行在外就容易思乡呢
父皇还是难得这么直白地表达出对他的爱呢
晋、代、谷这几藩,彼此相邻,祁元询从晋府出发,过了代府、谷府,到北京的时候,也才十一月月初,杨寓已经在北京城等着他们了。
东宫属官多,但多的是名儒和正经进士入翰林的,征辟入馆就职的,才华卓著者首推杨寓。
他毕竟在路上的时间多,也要不了那么多老师一直如往常出阁读书一样正经授课,杨寓便被乾圣帝点名,来路上陪伴太子游历诸藩。
此时天气已冷,少不得在北京城多逗留些日子。
北京城的风景,与南京城自是不同。
升格为京,比他记忆中的北平府,又添了几分味道。
今上的潜邸赵王府是宣武年就藩的时候,在前朝太子宫隆福宫的基础上建的。
前朝太子宫的宫室保存基本上还是比较好的,只是需要重新整修一番。
当然,比完全重新另起一座王府,工程量是要减少很多的。
整体修的时候,以本朝亲王府的规制为模板去修的。
不过宣武帝为诸子修封地的王府的时候,或多或少有逾制之处,用自己的标准要求某些建筑。
可是这位本来就是皇帝啊,王府修好了,天子亲自修的,就算稍有逾制,谁敢说谁能说又能说个什么呢
这处本来就是前朝东宫的王府,在重修完毕后,当真是气象万千,显得有些过于超拔了。
然而当初看再怎么超拔,赵王府升级成为潜邸,北平城升为北京之后,又犹有不足了。
北京行宫当然不会在赵王府潜邸的基础上重修,而是另起一处动工。
北京如今没有藩王受封,升格为北京之后,行宫也还没开始修,所以皇太子到北京后,还是先住在原先的赵王府这处潜邸里。
只不过潜邸仍称王府,难显排场,便又复隆福宫之旧称。
现今天子早已践祚,这么一看,当年为藩王时,便居于前朝东宫隆福宫,又有种天命所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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