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找狗,伺候姜洛的宫人们都散开了,尽可能地往犄角旮旯的可以藏得下团团的地方去找,于是这会儿姜洛身边没跟着人。
她看了下对面的盛光。
盛光身后的走道一眼就能望得到尽头,空空荡荡,他似乎也没带人。
且他身上穿着的也是如前日那般看不出具体身份的便服,不过却不是深重的玄青了,而是素淡的月白。
此刻他立在那枝灿若烟霞的西府海棠下,日光斑驳着倾落,把那月白色映出深深浅浅水一样荡漾的蓝。这蓝氤氲在朱墙红花里,如烟又似雾,他在其中,浑然瑶台之景。
幸而他眉眼是与瑶台不相容的闲适和安逸,唇边更是噙着抹笑意,整个人淡然又不失沉静。
只那笑意不浓,轻得很,依稀下一瞬就会散了。
多亏这么点笑意,让姜洛确定他就是和姜皇后关系不一般的同时,情不自禁又多看了他好几眼。
长得好的人就是不一样,穿什么都耐看。
彼此都是独身一人,但姜洛仍然像上次那样在墙角处停下,并没有看在他是团团的救狗恩人的前提下就贸然靠近。
她略施过礼,方应道:“嗯,又跑丢了。”
盛光给她回礼,道:“狗太小,得好好教。”
姜洛赞同。
上回她念在是第一次,没舍得教训,这回必须得好好教训了。
“你在这儿,有见到我的狗吗?”姜洛问。
盛光道:“没有。”
盛光身后的那条走道是通往牡丹园的。
少了个地方不用去的姜洛向盛光又施了一礼,转身往含芳殿去。
却是才走没几步,就听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响起。姜洛回头,原来是盛光离开了那道墙,正步伐散漫地跟在她身后。
姜洛不由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盛光道:“帮你找狗。”
姜洛说:“多谢,不过不用。”
盛光道:“你的狗那么小,宫里又太大,多个人一起找更快些。”继而话音一转,语气轻慢,像是随口一问,“不过怎么每次都是你自己在找狗,你使唤不动别人?”
这话听得姜洛心里轻微一跳。
他似乎并不知道她是皇后。
但这可能吗?
她没有回答盛光的疑问,只说:“那就劳烦你帮我找团团了。”
他唔了声:“团圆的团?”
姜洛说是。
他道:“好名字。”
姜洛迷之沉默。
绝对不能告诉救狗恩人,团团会有这么个名字,只是因为她刚见到它的时候,它往那一蹲,小小的白白的,特别像搓出来的能下锅的那种团子。
算了,救狗恩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瞥见救狗恩人虽然跟着自己,但仍和她保持既定的距离,并未轻易打破那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真实存在着的生疏和试探,姜洛收回目光,一面走,一面喊团团的名字。
盛光没喊。
他只在姜洛喊过后拍手,以声音来寻找团团。
把含芳殿前前后后绕了个遍,也没能找见团团。姜洛皱眉,正往含芳殿隔壁的方向瞧,忽然“哒哒哒”的声音传来,是团团。
循着一看,通往含芳殿与西棠苑相连着的那扇角门所在的小径里,又不知打哪扑腾了一身灰的团团正朝这边跑。它黑眼珠子亮晶晶的,嘴巴也张开,仿佛在笑。
姜洛顿时好气又好笑。
她找它这么久,急得不行,它却玩得可欢乐。
小没良心的。
明明心里嫌弃得不行,可姜洛身体却很自觉地蹲下,张开双手迎接那脏兮兮的小灰狗。
小灰狗的眼珠子更亮了。
然后姜洛就笑看它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毫无留恋地奔往她的身后。
姜洛:“……”
姜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
她告诉自己稳住,别慌,这只是小场面,往后说不定还会有更惨的。如此做好心理建设,她收回手,默默起身,转头去看身后的盛光。
便见盛光正俯下身,指尖轻轻点着小灰狗沾着花瓣的鼻子。
许是终于得到了喜爱之人的触碰,小灰狗围绕着盛光转个不停,舌头也一个劲儿地去舔盛光的手指。那副最为纯正的舔狗样,俨然盛光才是它的主人。
真主人姜洛在旁冷眼瞧着,不发一言。
直等盛光拍了拍小灰狗的脑袋,对它说了句什么,它“汪”地叫了一声,围着盛光又转了圈,才蹦蹦跳跳地离开,去到姜洛跟前,歪着头冲姜洛撒娇。
姜洛没动,只垂眼看它,对它的卖萌无动于衷。
还是盛光笑道:“吃醋了?”
姜洛道:“可不就是吃醋。”
哪有一上来不黏主人,反倒去黏别人的。
这小白眼狗。
心里比刚才更加嫌弃,但姜洛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弯腰,一手按住团团,一手拿出帕子给它擦毛。
这一身脏不拉叽,它又刚满月不能洗澡,姜洛深切怀疑它是故意的,它不想搞全家福。
不想搞全家福的狗不是好团子!
眼见着帕子没浸水,团团身上的灰根本擦不掉多少,姜洛直截了当地扔了帕子,开始揍狗。
然而狗太小,没法下重手,姜洛也只能对它的小屁股揍了几下,指着它刚才跑过来的方向教训道:“知道为什么打你吗?不经过我允许就乱跑,还从那边跑到这边,你这么能耐?你也不想想,万一撞到了磕到了,掉进水里可怎么办?再一再二不再三,如果有下次……”
说到这里,姜洛顿住。
她寻思了下,才想到个绝妙的主意。
当即郑重地威胁团团:“再有下次,你蛋黄没了,奶也没了。”
同时决定,待会儿回永宁宫,就取消它午饭里的蛋黄和奶。如果它扒拉着非要喝奶,就给它重复因为乱跑所以没奶的话,让它长个记性。
教训完,姜洛用帕子垫着抱起团团,客客气气地对盛光一点头:“多谢,后会有期。”
盛光道:“后会有期。”
和上次一样,盛光留在原地,目送姜洛走过小径,从那扇角门离开。
而姜洛始终没有回头。
角门重新关闭,含芳殿也重新恢复寂静。盛光摊开手,掌心赫然躺着那片由团团带来的西府海棠的花瓣。
他拈起花瓣,夹在指尖轻轻捻着。
花瓣很快被捻破,花汁将指腹染上少许薄红。盛光另只手抹过了,忽而自言自语般说了句:“两天了。还没查到?”
音落,有人悄无声息地自他背后现身,旋即跪地垂首,静默请罪。
盛光未作理会。
他抹干净那点花汁,下一刻松开手,残破的花瓣坠落在地,他举步朝含芳殿外走。
“不用查了,”他在即将离开含芳殿时才道,“去处理干净。”
跪地的那人叩首领命。
而后和现身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匿了身形,前去处理这两日查探时留下的一应痕迹。
……
姜洛回到西棠苑的时候,容樱和穆贵妃她们的模特时间已经结束了。
她们围着石桌坐着,边喝茶边等姜洛回来。
见姜洛只离开了那么片刻,团团就变成了小灰狗,容樱立即道:“皇嫂,这……”
姜洛道:“谁知道它钻哪个坑里了,成天就喜欢乱跑。”
说着将狗交给弄月,让赶紧把毛擦干净。
弄月拿帕子包着团团走了,扶玉则上前两步,道旁边的瑶花楼已经着人收拾妥当,娘娘可携长公主等人前往瑶花楼用膳。
姜洛便领着众人移步瑶花楼。
瑶花楼说来是座楼,实则放在先帝那时,是后宫妃嫔听戏的场所。进到楼里,往底下院子一看,当中居然还留着以前搭建的戏台子。
容樱对着那戏台子发了会儿呆。
回忆完过去同父皇母后一起在这里听戏的日子,又思及自打父皇驾崩,宫里已经许久没热闹过,容樱说起近来在京城声名鹊起的一个戏班子,提议道:“不若哪天将那戏班子召进宫,让他们唱些新戏听听。”
这提议得到了佳丽们的全面同意。
姜洛也点头。
当今不管后宫,也甚少接见佳丽们,佳丽们想找他撒个娇买个貂都没有门路,后宫里能打发时间的娱乐项目少得可怜。
听戏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座诸位哪个进宫前没随同家人听过戏,此刻说起喜爱的戏目和名角儿,皆是说得眉飞色舞,言笑晏晏。正畅谈间,有谁往楼外看了眼,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竟猛然倒抽了口气。
众人忙问怎么了。
被问及的陈才人惊疑不定道:“我,妾好像看到了陛下……”
众人闻言,齐齐震动。
下一瞬,除去姜洛坐在原地没动,其余人包括容樱在内,全去往陈才人在的窗边,朝陈才人看的那个方向猛瞅。
直把眼睛都快瞅酸了,才终于瞅清陈才人说的疑似陛下的人。
观其身形背影,前不久才见过皇帝的李美人道:“是陛下。我记得陛下的背影,和这人一模一样。”
容樱也道:“是皇兄。”
得了长公主的肯定,佳丽们按捺不住,此起彼伏地发出惊叹。
“居然真的是陛下。”
“陛下连背影都这么好看。”
“陛下怎会这个时候来御花园?”
“许是批奏章批累了?陛下也是人,也需要休息。”
“难得在御花园碰见陛下,可惜离得太远,否则真得过去好好同陛下说说话,让他放松放松。”
“然后就能将陛下哄去你的锦澜殿?”
薛昭仪这话一说,其余佳丽顿时住嘴。
众所周知,锦澜殿是穆贵妃的寝殿。
容樱立时也闭紧了嘴巴,睁大眼睛看薛昭仪和穆贵妃之间的争锋。
穆贵妃下意识看了眼一直没有开口的姜洛,忙不迭否认道:“本宫可没这么说。”
薛昭仪道:“你是没这么说,但你有这么想。”
白衣的昭仪面色冷淡。
冷到极致,甚至还冷笑了下。
那笑容既冷又寒,细看满是嘲讽之意。她就那么勾着唇,锋芒外露道:“皇后娘娘还在呢,你收敛点。”
这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在骂穆贵妃。
可同时,又强行将皇后扯进来,把穆贵妃赶到皇后的对立面上,让其承受皇后的怒火,顺便还能破坏其以往在皇后面前特意营造出来的形象。
至于薛昭仪自己,则大可趁着穆贵妃和皇后对上时低调撤离,不沾半点污泥地功成身退。
如此一来,她不仅借皇后的手对付了穆贵妃,皇后说不准也还要感谢她点明了穆贵妃的邀宠手段。
这计策堪称一石二鸟。
鲜少见薛昭仪像今日这样全力出手,围观的李美人不禁瞠目结舌,难以理解仙女一样的昭仪姐姐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
就只是因为皇帝陛下来到御花园了吗?
李美人脑筋转了又转,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而陡然遭逢薛昭仪兵不血刃的针对,穆贵妃脸色变得稍微不那么好看了。
但到底还是克制住,很谨慎地道:“昭仪妹妹多虑了。”
薛昭仪道:“但愿是妾多虑。”
随即敛了笑,冷若冰霜地回身落座。
穆贵妃也回到座位上,然后对这个时候也仍旧默不作声的姜洛道:“娘娘容禀,妾绝没有昭仪妹妹所说之心。”
姜洛闻言没有表态,只心下啧了一声。
不是她说,刚才不还都好好的?
都怪皇帝。
好好的奏章不批,跑出来干吗?瞧把她这后宫给折腾的,真是个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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