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希娣醒来的时候,雨过天晴。
眼前的这片热带的森林仿佛是感受到了自由的气息,绿叶繁茂,焕然新生。
黎希娣爬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救援帐篷里,手上的伤已经被包扎了,身边还有几个女生,她们都穿着写着编号的T恤,应该是被解救的遭拐卖女孩。
一个小女生坐在入口处拿着树杈在地上画画,她看起来只有小学的样子,见黎希娣醒来,忙向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地仰头看黎希娣脸上的表情。
“没事,你画你的。”黎希娣虎摸了一把小女生的头发,爬出帐篷。
外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帐篷,四周是来回走动的警察,看服装制式有一般干警和武警,不远处还有一群女生在排队,有几张大桌子上面挂着横幅写着“食物分发处”和“病痛救援处”。
黎希娣这些天虽然吃了不少东西,但都没什么味道,再加上运动量过大,她一直处于有点饿的状态。
一看到“食物”两个字,忍不住迈开步子小跑着过去。
每个人根据饭量可以领到不同规格的三素一荤的盒饭和一大桶牛奶,黎希娣眼巴巴地排着队,等轮到她的时候,立刻要了一份最大号盒饭。
因为她的右手受了重伤还被包扎着,端不了饭,旁边年轻的警察姐姐就替她端了饭,来到一旁的大石头上放下,替她拆开饭盒盖子,再将勺子塞入她手中。
“没事了,谢谢你,你忙吧,吃饭我自己可以的。”黎希娣席地而坐,接过勺子,舀着饭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警察姐姐还有些担心:“我就在旁边,有麻烦叫我。”
“好。”黎希娣根本顾不上说话,只管扒饭。
很快,一大半饭菜就被她吃了个精光,但由于剩下的饭不多了,重量不足以压着塑料饭盒,黎希娣每次用勺子舀饭,盒子就跟着一起动,吃饭变得困难了起来。
她扭头看了眼刚才的警察姐姐,发现对方正忙着哄一个哭得快断了气的女生,一时间也没空帮自己,于是她伸出自己包扎着的手,想去压住饭盒。
“干什么呢?”手还没落在饭盒上,手腕就被人抓住,紧接着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知道医生把木刺一根一根从你掌心里夹出来用了多久?还敢乱来?”
说话间,筱筱已经在黎希娣对面坐下,他抓起饭盒,夺走黎希娣手中的勺子:“来,我喂你。”
他腿太长,只能叉开坐,已经换回了男装的他一身特警的黑衣显得身材颀长而干练,头发也剪了,不过颜色一时半会儿改不回来,倒是衬得他这张精致的脸俊俏中带着一丝色气。
筱筱舀了勺米饭举起来:“张嘴。”
黎希娣觉得被人这么喂食古怪得很,但肚子还在叫,只能乖乖地张开嘴巴,把饭吞进去,咀嚼个三两下就吞进肚子里,然后像个嗷嗷待哺的小鸟似的,眼巴巴地看着筱筱手中的勺子。
“呵……”看到黎希娣的模样,筱筱顿时笑了,忙再舀一勺饭喂给她,然后道,“女孩子还是胖一点好看。”
黎希娣吃完中的饭道:“如果你口中的微胖指的是那种四肢圆润纤细、胸和臀还要像个馒头一样翘、然后脱衣有肉穿衣显瘦那种,我这种板砖身材瘦了只会变成筷子,胖了只会像个桶,永远达不到的。”
筱筱想了想,倒也不客气地点头:“也是。”
等吃完饭,黎希娣抱着牛奶“吨吨吨”地喝了起来,筱筱撑着下巴看着她道:“我们用人脸识别系统对现场的每个人进行确认,发现你并不是什么奇怪身份的人,我对之前用枪对着你表示抱歉。”
黎希娣倒也无所谓:“那就好。”
说完,她也顺便客套一下道:“没想到你是SWAT,我小时候也想过成为一名反/黑/反/恐的特警,可惜后来又有了别的理想。”
之后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有人叫筱筱过去帮忙,他一边起身一边对黎希娣道:“明早要从木斗村里出去,这里的省市公安局恳求协助解救被拐妇女,为了不火上浇油,我们两个都不能出现在村民视野中。”
黎希娣想了想问:“你确定你们能走出木斗村?”
筱筱一听顿时笑了:“你说呢?”
“……”
“知道愚民最怕什么吗?”
“……”作为一个学证券与期货专业出身的人,黎希娣想了想,觉得愚民最怕的应该是缺钱和被“割韭菜”,但显然筱筱的答案不是钱,所以她没有回答。
·
第二天,当挂着外地牌照的数十辆特警的车和警车从自然风景保护区开进木斗村后,村民们如临大敌。
村子里面的人开始慌——
小伙甲诧异道:“怎么办?警察来了!”
老头乙不屑道:“怕个蛋!抹起袖子和他们干!谁敢抢媳妇!真是白眼狼!养这么大还欺负起自己人来了!”
小伙丙惊恐道:“牌照不是咱们这里的!是省会的车!省上来人了!”
老头丁慌乱道:“什么?那……那快找村长啊!村长不是和上面的领导都关系好吗?什么事都能解决吗?”
老妇戊哀嚎道:“完蛋了!村长家里都是警察!村长昨天半夜就被在家里抓了!”
小伙己不可置信道:“凭什么抓村长?他做了什么?难道是不管咱们买媳妇的事?难道咱们也会被抓?没了村长以后谁给咱们粮食吃啊?”
村妇庚崩溃道:“天塌了,天塌了啊……”
……
事实告诉黎希娣,看似愚钝且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愚民最怕的其实就是暴力本身。
当村民们发动人海战术、试图通过拦住警察的车子甚至拿起菜刀和警察对峙阻挠解救被拐妇女时,一排上膛的枪和一群面无表情特警,就让整个村子都安静了下来。
但还有些气急败坏的老人们仗着年龄大,他们无所畏惧,冲上来破口大骂:“你们抓了村长!抢了媳妇!我们以后吃什么?喝什么?粮食从哪儿来?谁给我们做饭?谁生娃?谁擦地?我们以后怎么活?!”
老头怒目圆睁地看着眼前的每一个人:“是不是我们死了你们才会高兴!”
“阿公,你也别气……”有当地出身的警察试图劝老头,“我之前不是给你说过,想找媳妇没那么难,咱富富哥毕竟帅气,让富富哥把家里收拾干净,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姑娘才会来是不是……”
“没有媳妇!富子怎么把自己拾掇干净!家里怎么收拾干净!你这不是说废话吗!”老头怒喝。
“……”小警察不说话了,他对一旁省上来的特警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表示在他们这地方,“有老婆”和“家里干净”这事儿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话题一样,够争论个好几十年。
老头见小警察不说话,顿时更恼火了:“看看!你们没话说了吧?因为你们没有理!你们这群祸害没有理!我现在是彻底懂了!新/中/国不需要农民!新/中/国就想让我们农村人断子绝孙!”
“你可以污蔑我们,但不要张口闭口污蔑这个国家。”有年轻的特警终于忍不住了,冷冷地回复他道,“国家给你们花重金修了山路,然后拨物资、拨种子、教你们种植适合这里天气的农作物,教你们如何自给自足。可你们把用来种田的种子拿去喂鸡、把用来生产的树苗拿去烧柴,城里来的大学生教你们知识,你们却打牌睡觉还性/骚/扰别人。你们自己杀光了女婴再从外面去抢别人的女儿,你们这些人的确应该从世界上消……”
“李冰!住嘴!注意纪律!”年轻特警的上司一声呵斥,才制止了这位沉不住气的年轻人嘴上犯错。
趁着警察们没注意,老人们围城一排,蹲在出村的唯一一条路上,为首的老头还吼道:“我现在告诉你们,放了我们村长!然后带着你们的人滚出我们村子!你们敢带走一个女人!我们就和你们拼命!”
“你们村长不可能放。”省里的警察冷静地说道,“他涉嫌参与跨国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还是说,你是知情的,所以想要包庇?”
“跨国……”老头神色中一闪而过一丝恐惧,他虽然不懂法,但天天看电视,凡事涉及到跨国肯定是大事,他顿时支支吾吾改口道,“那你们不许带走一个女人!”
“这不可能。”警察拒绝。
“我告诉你们!可能也得可能!不可能也得可能!”老头气得浑身发抖,“有本事你把我抓了!你抓啊!你他/妈的抓啊!”
老头怒吼,眼眶中带泪:“我们这儿农村谁不买媳妇啊?啊?不然你给我们送媳妇?啊?你要让我们断子绝孙吗?啊?你有本事把我们农村人全抓监狱里断子绝孙去呗?就你们城里人高贵继续生呗?抓呀!抓呀!你个兔崽子你抓呀!”
一群警察都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当一个恶劣的行为只有极少数人在做时,也许是这些人的责任;但当一个恶劣的行为有无数人都在做时,往往是整个社会的责任。
也许是历史残留的问题没有被处理、也许是思想的纵容和社会矛盾的冲突、也许是现阶段对犯错者监管不到位……
也许、也许,有太多太多的原因,铸造了今天的局面。
而这样混沌的局面,不是颁布一部法律就能改变的现状。
就在这时,有人高声怒喊道——
“你们这群警察真不是东西!”
“你们滚出村子!滚出去!”
老头的大胆挑衅和警察的无动于衷,让村民们又重新燃起了斗志,纷纷捡起地上的泥块砸向警察的队伍。
·
眼见着村子里人又哭又闹不肯放人,一群老骨头堵在村门口坚决不肯离开,当地警察和省上来的警察、特警们商量了一下,为了不彻底激怒当地村民加大警民矛盾,也为了让当地警察以后还有点威严,最终决定让被拐妇女们自己选择是去是留,如果要走,最多就只能带走一个孩子。
一听可以让妇女们自己选择,村民们顿时一脸的信心,纷纷议论道:“这当妈的只要有了孩子,就可以为了孩子牺牲一切,甚至愿意去死,怎么可能不肯留下?”
可现实事与愿违,当警察让想要离开的女性上前进一步时,村子中大半的女性都选择了向警察奔去。
这下,原本信心满满的村民们再次愤怒了。
有村民直接在后面开骂:“当妈的居然敢撇下娃!你们这种女人就应该下地狱!”
也有走婉约路线道德绑架的:“女人抛弃孩子是要天打雷劈的!怎么可以有女人这么恶毒!怎么可以有当娘的不爱自己的孩子?”
更有精神洗脑价值观的:“你都生过娃了!回城里有啥用?谁要你?城里人只会笑话你!”
坐在车里始终没抛投露面的黎希娣第一次觉得,刁民的智慧,总是在作恶的时候展现得淋漓尽致。
·
最终,选择跟警察走的女性只剩下了一半。
而这一半人中,没有梅子。
村里和她关系好的女生都很意外,面对众人的质疑,梅子只是温柔地笑着道:“我忽然觉得,我公婆和我丈夫对我都不错,反正我城里也没有家,我爹娘对我也就不冷不热,我现在也是个残疾,所以我在这儿,陪陪孩子,安安分分过一辈子,挺好的……”
“梅子姐!别呀!”旁边年轻的小姑娘看不下去,哭喊着道,“谁规定的女人就必须和孩子两个字捆绑在一起!谁规定的在任何情况下女人都要以孩子为优先才配是个人!我们是个女人!可是我们更是贪生怕死的人啊!为什么明明是我们遭受了伤害!还要反过来被道德绑架!梅子姐姐你不是会被这种东西捆绑住的人啊!”
“雪莱,别哭。”梅子单臂抱住旁边的小女孩,安慰她,“姐姐没被这种东西绑架,姐姐只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罢了,你听话,以后回去了好好读书,别再和你爸妈吵架离家出走了,你看,多危险啊,出这么大个事,是不是?”
“姐姐,姐姐,我不舍得你留在这里……”叫雪莱的女生顿时泣不成声。
雪莱的哭声感染了很多在场的女性,选择离开的女性和选择留下的女性纷纷抱在了一起,聊了聊这些年相处的点点滴滴,然后哭着对彼此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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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梅子没有选择跟大家一起走。
坐在离开木斗村的巴士上,车子在泥泞的路面上颠簸,一晃一晃的,黎希娣趴在窗户上向后望着,就在这片摇晃的世界中看着和村民站在一起、手边牵着孩子的梅子。
此刻的她抿着唇,嘴边扬着温柔慈祥的笑容,俨如一个真正嫁给了这片大山与森林,并且深爱着这里的一切的贤妻良母。
只是当她的视线和趴在窗子上的黎希娣对视时,她忽然莞尔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眉眼中的温婉和慈祥全部散去,是绝望和痛苦交织的疯狂,以及那份痛苦得到了救赎的释然。
一颗眼泪滑落在嘴角,她对黎希娣挥手,做着口型道:“永别了。”
黎希娣抬起手,晃了晃,无声道:“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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