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宫墙(终)

小说:第一女军侯 作者:二月萧瑟
    北唐的都城名为永安。

    城外荒草丛生,上万衣不蔽体的穷苦人在外游荡流离。他们想进入永安城中寻求庇护。每一次向前都会被站在墙头巡视的厉风北的军士用弓箭驱赶离开。

    城中的军士与劳力者只需要一个混杂了野菜的馒头就可换取与年轻女子的一夜春宵。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破破烂烂外衫的男孩子在草丛中穿梭将方圆蒺藜的所有虫鱼鸟兽抓捕得一干二净,尚且算是青嫩的草尖也被他们用来果腹。

    对那些不得不来永安城的客商来说,大路上有厉风北的军士倒也算是安全。

    可他们中若有人落队或是无意离开大路,难民们便会一哄而上,夺走可以夺走的一切东西。

    最老的老人与最年幼的孩子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永安,又消失于冉冉升起的炊烟。

    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汉子们在青石上磨着刀锋,在已经被吃尽青苔的溪流中苦苦寻觅鱼的身影。

    小心翼翼,慢慢谋划。

    那永安城中有热气腾腾的白米,有滋滋冒着油珠的烤肉,有可避雨的房屋。还有女人,自幼养在屋中,绣满精致花纹的丝绸长裙、小衫裹着她们曼妙的身子。那小衫、长裙下是白嫩皮肤,是包裹着蜜的殿堂。

    变乱在酝酿。

    涌动的暗流中,东郭先生却坐在一株枯死的槐树的伸展开的枝干上。腿肆意晃动着。槐树树干上已经没有了皮,嫩枝与树叶也早就进入了人的腹中。

    东郭先生悠然自在地躺在这种不祥之地。

    他的手中握着青烟缭绕的香炉。临近的树杈上挂着一壶才温热的酒。

    他身着苍青色长衫,腰间系了一条霜色的镶玉带子。黑色长发甚是随意得披散在身上。头顶上的树枝上吊着三个青色的袋子

    衣衫褴褛的汉子们手握用绑着锋利石块的木棍四处巡视。护卫着他的安全。他们每个人腰间都挂着一个翠色的袋子,袋子沉甸甸的。

    前去永安城打探消息的流民脱掉那勉强算是干净的衣衫报告说永安城中有古怪的的异动便早早封了城。军士对过路之人严加看守,清查得分外仔细。

    他花费了不少劲才出来。

    “听说刘大公公得了急病,过世了。”

    东郭先生眼角洋溢着笑意。

    一个流民问他为何开心,他只道小狼咬死了老羊。问起厉风北。

    “厉将军保护着小皇子,听从李公公的话,忠诚如初。”

    东郭先生笑意便比之前还要浓烈几分。

    打探消息那人见他心情极好,便朝上伸直手臂。东郭先生从腰间解下一个巴掌大的布口袋丢给那人。

    那人接住,拉开一点缝隙并瞄了一眼,袋中是白玉般的米。捧着米,他接连磕头欣喜若狂。

    东郭先生瞄了一眼天空,日头正挂在天的中央。太阳高悬于空中,却并不炙热,晦暗的云层中酝酿着一场时刻准备落下大雨。

    带着石制兵器在下方巡视的人担忧他身子,让他先行躲避。东郭先生却说无恙。

    他懂天象,知这雨今日落不下来。

    天气闷热,人凭添了几分乏,生出了一丝睡意。

    便仰卧在枯枝上眯眼睡去。直至那些手握木质武器的人小心唤醒他。

    东郭先生缓缓睁眼,日头才微微朝西挪了一点儿。

    小小的身影奋力扒开青草朝他而来。

    惊诧。

    不可置信。

    而后东郭先生眼中涌出一丝欣喜,像是发现了宝藏。这才悠然从树上跳下,挥手支开那些衣衫褴褛的汉子。

    柳花此番才看清东郭先生的模样。

    东郭比她想象得略微年长一些,上扬的眼角处细纹隐约可见。浑身上下都带着一丝对这个世界全然不在意的慵懒。像是一棵立在山崖顶端的孤傲青松。

    “没看过,果然是一只狼崽子。”东郭先生笑问那刘大公公是如何死掉的。

    柳花简单说了昨夜之事,见东郭先生心情不错,便又道:“柳花揣测,您给他的药只要混合李大公公给他的药。便是让人失了心智的毒药。”

    东郭先生微微眯起眼。

    柳花嗅到杀意,却越发冷静。

    她知晓自己所揣测的那些并不是事情的所有的真相。但既然东郭先生露出这种神情,想来她也不是彻底猜错。

    东郭先生有杀意,便说明她有用。

    对东郭先生有用。

    没有用的人,不配活下来。

    东郭先生又皱眉看着柳花破破烂烂的衣衫,捂着鼻子问她怎么会弄成这般。

    “不这般做,小女子根本不能活着见到先生。”

    东郭先生眉梢微微一动。

    柳花稳住从今晨起就疯狂蹦跳的心神,道:“先生你让我杀人,看似只有杀人与出城这两个考验。其实不然,考验是三个。最难的却不是杀人与出皇宫。”

    最难的是出永安城,并寻找到在城南的枯槐下的东郭先生。

    城外全是难民。

    若有外人进去他们便会很快嗅到并且化作恶鬼夺走那人身上的所有有用之物。

    作为秀女进入永安城时,柳花就不止一次留意到了这一点。

    她若是穿戴整齐离开永安城,只要走进小路就会被难民生吞活剥。但若穿得破破烂烂,浑身恶臭,难民就会将她视作同类,便不会伤害她。

    “呵,狼崽子。”东郭先生眼中的赞许之意越发盛了。就势靠在树干上,问起柳花是如何出的城。

    “其实,也容易。我进宫后就寻思着如何出宫,故而在宫中倒过很长时间的夜香。倒夜香自会很早起来。我知道出宫的路线。也知晓时间。”

    北唐皇帝上朝的时间是辰时。为了不搅扰皇帝的清净,倒夜香的时间便选在卯时。

    卯时过半,别的宫人才会起身。

    倒夜香的自然在最底端。

    这却给了柳花便利,她又有半个时辰可用。

    “你便跳进装那些污秽物的木桶中了?”

    柳花摇头。

    她被拴在墙角后,宫中的人便换了一个小女孩倒夜香。

    “你杀了那个女孩?”

    柳花摇头。

    “她相貌还算不错,晚上被那些男人欺负,白天还要干活。她也想跑,宫中的女子就没有一个不想跑的。与其生不如死,不如奋力一搏。我便将她塞入桶中。上面倒了污浊的东西,那些男人不会检查。就算检查,出了事——你说过我很美,刘大公公已经死了,自然有别的男人想要我,保我、抢我。我自然有别的机会。她为我所害,那些人也不会要她的命。若是成了,她也自由了。”

    “狼崽子……你就不怕害了你自己?”东郭先生喃喃道。

    柳花微微吸了一口气,又道。

    “在宫中就是受苦,我受苦,别的女孩也受苦。我们中有几个不是穷人家的孩子?有几个不在家中备受欺凌?能救一个,就救一个,况且这本就是蛛丝一般的机会。蛛丝细弱,本带不了一个人,反正都带不了,带两个,如何不可?”

    闻言,东郭先生的黑暗而不见底的眼眸中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他头微微摇动,终究不过轻声叹息。

    “呵——狼崽子。”

    又道:“倾倒夜香之处应有军士。”

    柳花唇不自主抿了一下。声音细细的,东郭先生未能听清。

    她手紧紧握成拳,声音比之前大了一些,依旧带着躲闪的意味。“我和她——”

    手不自觉往后藏。

    东郭先生瞄了一眼,见她手指间上有血,手心手背手臂上皆有伤痕,一切了然于胸。

    “相貌绝美的女子终究能占得一些便利。男子一旦心猿意马,自然失了方寸成为美人的掌中之物。”

    “我只是杀了他们,并未——”

    “你这相貌,若是做了那种事,那群男人如何舍得放你出来。”东郭先生笑得泠然。

    柳花不禁微微一颤。只道那倾倒夜香之处便是出宫之处。杀了人,就能出来了。

    东郭先生,微笑,又皱眉:“臭死了。狼崽子。你就这般在街市上招摇?”

    “我很臭,城中之人一定会将我赶出去。守门之人也不会太过于在意。而城外之人会接受我这样的穷苦之人。”

    “那个女孩呢?”

    “她在城中有个心上人。回家了。”

    “家?那女子不定才回到家中就被抓走。不定回家知晓宫中出了大事只能自杀。你这也算救了她?”

    听着嘲讽,柳花一字一顿:“至少,她曾经抗争过。”

    东郭先生瞳孔略有些放大,甚是诧异看着柳花。冷声道:“果真是只狼崽子。”

    终是背手站在柳花面前,道:“狼崽子。跪下,拜师。”

    柳花跪在地上,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柳花拜见师父。”

    “为师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煜,字明炎。狼崽子,你叫什么名字?”

    “柳花。”

    “柳花?呵——那不就是柳絮?一只狼崽子,偏是有个软哒哒的名字。狼崽子,为师给你换一个名字可好?”

    柳花的眼睛便立刻亮了起来,却又垂头道,“师父,我不要姓柳。不要那个男人的姓。但是‘花’,是娘亲给我取的名字。”

    东方煜不语,缓步向前。

    柳花紧随其后,远处有一从盛放的鲜花。柳花觉得古怪,难民几乎吃光了整个永安城外的草木,怎么偏就留下了这一从花?

    “为师喜欢。”

    柳花闻言,微颤。

    东方煜。

    好可怕的人。

    心中却又涌出一丝期待,或许,跟着这个人她真能获得渴望的自由。

    “你舍不得‘花’字,便以‘花’为姓好了。只是‘花’,本就是柔弱之物。如何配得你这狼一般的性子?”

    寻思间,一只藏匿于花从中的小鸟一飞冲天,翅膀卷起几片花瓣竟然闯入逆风之中,旋舞了很久才施施然落下。

    东方煜默默看了许久,忽然道:“要不就叫花翥好了。”

    “花翥?”

    “翥,鸟儿冲入云霄。花翥,即便是柔软的花儿也能逆风而起,冲入云霄。”

    “花翥谢师父赐名。”

    眉角才生出笑意,东方煜却又皱眉说这名字听来有些不好。

    花翥却觉很好。

    见她喜欢,一声叹息,东方煜笑道自己一世英名,而今竟然被一只小麻雀蛊惑,犯了荒唐可笑的错。

    正说着,几个难民追着一只从来永安的客商那处夺来的花猪跑来。

    花猪跑得哼哧哼哧,脚下扬起尘土。

    东方煜呆站片许,扶着一株枯树狂笑。

    花翥看着笑得岔气的东方煜,也不禁傻傻的笑着。

    笑过,摸了摸脸,原来,她也是会笑的。

    脸颊上有些湿润,她很是欣喜。

    故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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