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利箭带走的幂篱还在飞扬,此刻竟像静止了一般。
襄阳城破在即,谁也没想到会有个常歌神兵天降、长戟燃火,生生将局势回天逆转。
这幅架势,前排的盾兵是又惧又怕,更疑惑这人,究竟是不是昭武将军常歌。
一时间,好奇心居然压过了一切,前列的盾兵矛兵眼神都落在一处,等着看幂篱飞落。
幂篱一落,魏军兵士整齐一震。
原本被幂篱收起的长发释放在寒风中,乱发拂过,露出半张秘银面具和精致窄瘦的脸颊。
月光下彻,常歌的眼瞳被照出透彻的浅色。
这对眼睛颇有北境异域之感,若是长在寻常人脸上,定平添三分风流,然而这人满身鲜血,一身煞气,饶是这双眉目再如何的风致流转,也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是常歌么?”魏军人群中有人小声问。
“像……是。”
“是!那是沉沙戟!”
久经战场之人,对威胁和杀意会养成一种浑然天成的直觉。
常歌往阵前一戳,浑身都是寒刀风剑般的煞气,紧接着,他力战数百战车、周旋万马千军,一番缠斗下来,魏军对他更是充满了天然的畏惧。
突然被掀开幂篱,他正微侧着脸,本有些不适,但旋即恢复冷而放松的神色,迅速扫视了一遍四周盾兵构成的包围圈。
魏军盾兵居然不约而同地警惕后退,阵线立即垮开一片。
常歌极轻地笑了。
三年未见,当时他一手训出来的铁血兵士,换了个“魏”字头的军旗,居然孬成这样。
“沙场之上,军令如山,兵士何辜。”常歌开口道,“叫你们主将来。”
周围盾兵无人敢动。
常歌收起长戟,右手信然抹去戟尖还燃着的火焰。
那火仿佛遇了寒冰,奄奄熄了,升起一股白烟。而常歌神色分外清宁,仿佛拂去的不是烈火,只是一缕浮尘。
这一幕惊得魏军兵士目瞪口张——世上,竟有人不怕火?!
“你们再来,都是无辜送死。”常歌轻掀眼皮,声音不徐不疾,“叫你们主将来斗将,免去兵士折损,对你们、对魏军,都是好事。”
谈话间,不知何处冒出几根冷箭,只见常歌抬戟,就像赶走几只恼人的蚊虫那般,挡开了偷袭箭矢。
轻轻松松。
魏军前阵号兵就在一侧。
他见常歌和盾兵两相坚持,想着在这里守着是死,自作主张吹号斗将回营也是死——但若他真能喊了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来斗将,至少前线兵士无需与这位红衣将军缠斗,场上伤亡会少很多。
想到此,号兵豁出去了,找了片高地,鸣号三声——通常作为两军开战前的示威号角,预示着双方主将将会拼斗,以拉开两军对阵帷幕。
沉闷的铜号震彻沙场,刚响至第三声开头,号兵的动作一滞,接着整个人大头朝下栽倒下去。
魏军骑兵校尉在后,手举长刀,瞪眼道:“接主将令,围攻常歌,斩首者,升上造!杀!”[1]
他身后的骑兵同时抽刀,呼喝声撼天震地,直朝常歌冲来。
常歌摇了摇头。
*
砍杀号兵,是魏军主将司徒武下的命令。
他不是不明白常歌的意思——主将对阵,可免去兵士伤亡,若对手是其他将领,他定快马一夹立即冲上战场。
可那是常歌,那是鬼戎人带了数万精兵,诱他深入腹地,还能杀出一条血路的常歌。
他才不和常歌斗将。
司徒武现在觉得自己就像条狗,平时还能龇牙咧嘴逞逞威风,一旦遇着了真正的凶狼,只能尾巴一夹,逃了。
此时数百精骑已将常歌团团围住,司徒武站在瞭望楼上,眼见包围圈即将合拢,常歌竟弃马,单人单戟立于地面上。
司徒武:“自投罗网?”
在骑兵面前主动下马,任何一个稍有神智的人都做不出这种愚蠢决定。
司徒武趁机大喊:“合拢!勿要给他逃脱机会!”
骑兵听令即刻合拢,长矛刀戟全部出手,将整个包围圈扎了个严严实实。
“死了么?”
“死了么?”
司徒武满心焦虑。
天雷轰然,竟让司徒武打了个哆嗦。
几乎瞬间,围拢常歌的骑兵一个接一个,挨个失了前蹄,从坐骑上跌落下来。本已成型的阵脚陡然大乱,溃乱之后,司徒武总算看清了那抹红色身影——
常歌竟用长戟撑起一小片空间,躲开层层矛刺,又拖戟横扫,那一圈骑兵的坐骑竟然全部失了前蹄,栽倒在地。
此时烈马嘶鸣,一匹纯黑良驹犹如闪电,自一侧破风而出。
常歌飘身上马,动作毫无一丝赘余。
司徒武倒吸一口凉气,常歌竟是故意下马,好横扫骑兵前蹄,以退为进!
此时,常歌直朝着瞭望楼而来,那马神速,不消片刻,即可杀至楼下。
“杀了他,快杀了他!”
司徒武朝着下方的军士吼,但常歌一路风驰电掣,连斩数人,连不通武艺的军师都看得通体发麻。
常歌越迫越近,司徒武慌慌张张,还没忘记把瞭望楼上挂着的人头幡全部砍落,这才一把拉上军师逃窜。
至楼下,还险些跌了一跤。
“阿武。”
这声呼喊无比温和,却直接让司徒武打了个冷战。他连头都不敢回,脚下加速,直奔主将大营。
人腿哪里比得上马匹,何况常歌的坐骑还是匹千里良驹。
他很快追在司徒武身侧,刻意压慢了速度,满目柔和地看他:“阿武,你我旧人相见,你还是前锋大将——逃什么。”
司徒武哪儿有心思答话,他恨不得不看不听,只一味朝前冲——
嗖一声,沉沙戟直接钉在他的去路,逼得他不得不站住。
司徒武终于回身。
闪电落下,冷白的光瞬间照亮常歌的面具,那些精美镂制的纹路,竟像是索命的魂符。
他唇角有一丝笑意,却森冷无比。
司徒武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想干什么!”
常歌温和地笑了,他只答了两个字。
“杀你。”
下一刻,长刀寒光已然架在司徒武脖颈之上,军师甚至没有看清他是何时上前的。
常歌的刀柔滑绕了一圈,就像割下什么软泥一般,司徒武的头颅应声落地。
一刀封喉。
*
与此同时,幼清高高站在魏军瞭望楼上,一把扯落“魏”字军旗。
失了主将司徒武,魏军令兵疯狂鸣金收兵,一时溃不成军,被士气高涨的楚军追上,又是好一阵厮杀。
闷雷震怒了数次,终于倾盆落下大雨。
那雨洗遍沙场,泥砂混着鲜血,汇入滚滚江河,浩汤逝去。
最后一丝战火,终于熄了。
一如战场上泯灭的所有魂火。
这场战役自深夜起,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死后,又足足打了一两个时辰,天快露白的时候,才将将休戈。
两军厮杀、战火纷飞,休戈收兵之时,大雨滂沱,天地哀鸣。
常歌一直站在沙场边,安静地看着。
冷雨顺着他的秘银面具低落,又打湿他的红衣,终而入泥。
幼清头一次没敢和他搭话。
在此之前,他以为像常歌这样四处征伐的大将军,应当是热爱战场的,但看常歌的表情,却无比愧疚、无比落寞。
他摸不透现在的常歌在想些什么。
最后还是常歌忽然回了头:“出来吧。”
幼清不解:“将军,您说我?”
幼清话未落音,一边密林子里慢慢走出个瑟瑟缩缩的人,正是常歌偶然救下、给了狼裘让他逃命的人。白苏子。
常歌像是早有预料:“你不去江陵,一路跟着我们做什么。”
白苏子扑通就是叩拜大礼:“昭武将军!小可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将军就是武神常歌将军!小可白苏子,真心拜服将军,恳请常将军收留!”
常歌连眼皮都懒得抬,淡淡道:“你认错人了。”
白苏子充耳不闻,磕头跟崩脆豆似的,一会儿一个,幼清就眯着眼睛数他究竟磕了多少个。
“——行了。”
数到二十八的时候,常歌终于忍不住,皱眉道:“魏军只是暂时退兵,十日后,估计还会数倍增兵于此,襄阳太过危险,你还是早些去往江陵吧。”
见白苏子一脸不解,幼清解释道:“此战将军英勇,对方措手不及,才致溃逃。慑于将军威力,一时不敢妄动。但十日,恰巧够襄阳至大魏都城长安一个公文来回,倘若对方将将军英武之事大肆渲染,魏军必定数倍增援,到时候,只会比今日更难,明白了么?”
“所以,我们将军劝你,早日去江陵,那里有我家先生坐镇,是顶顶安全的地方。”
白苏子:“你家先生?”
幼清仰脸,颇为骄傲:“大楚位列三槐的大人物,官拜司空,人称山河先生。那可是鹤骨松姿的神仙人物!”[1]
就是冷冰冰的,和瞭鸢楼下的大冰窖差不多。
“现在楚国上上下下,可都仰仗他呢!”幼清提起祝政,满心崇敬,“这回楚国先王出殡,我家先生为先王扶梓宫,排在所有文武大臣之前,和楚王同排——就这么……”[2]
“幼清!”
幼清无羁童言虽被呵止,白苏子还是从只言片语中体会到了这位山河先生的地位。
先王梓宫,一般只有国君、国太或是太子可首列相扶。
重臣同排,惟有一种情况,辅国托孤、军政独揽。
“少儿戏言,不必当真。”常歌补充道,“但你到了江陵,若有所求,可至归心旧居寻他帮助。”
他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他虽面冷,但人是温和的。”
幼清在旁边撇撇嘴,小声说了句才怪。常歌假装没听到。
“就此别过吧,别再跟着了。”
常歌驭马远去。
*
襄阳城,城门禁闭。
战前,襄阳城西南角楼莫名轰破,百姓自此一涌而出,拉开破城战役大幕。
现在角楼残垣还在,实在顾不上追究破裂缘由,守城的军士正加紧时间,修补破防城楼。
城门楼上,驻守军士只剩下寥寥数人。
常歌骑马越过沙场,停在城门楼前。
原本他只是来查探襄阳城情况,结果择日不如撞日,竟免了襄阳破城危机。
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若他分析不错,此次大胜,反而让襄阳城的处境雪上加霜。
魏军定会增援。
襄阳属于楚国,但处益州、大魏、楚国交界。
此时襄阳北部南阳郡、包括樊城已尽属大魏,襄阳西部新城、上庸、汉中、建平已属益州。
楚国西北部,只留下一个孤孤单单的北大门襄阳城,现下的襄阳城,已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之境。
更不用提,襄阳往南一片坦途,可顺官道、汉水,车马并进,直下楚国都城江陵,故而襄阳在则楚国在,襄阳亡则楚国亡。
襄阳,断不可失。
也正是因为这么一层关系,常歌临时改了主意,未按约定,探查清楚就返回归心旧居找祝政,而是打算留在襄阳。
原本他打算让幼清折返,但幼清坚持“先生要我寸步不离护你周全”,也闹着留了下来。
“来、来者何人!”
许是被常歌马身上的浓血吓到,城门守军险些劈了嗓子。
常歌一语未发。
“你不明知故问么!”幼清嚷嚷道,“谁不知道今天襄阳大胜,全倚仗我家将军!”
守兵嘴硬道:“职责所在,谁来都得问!”
“你!”
“不说,不说我放箭了!”
城门楼上,弓箭手做好准备,箭镞尽数对准常歌。
“慢着。”
常歌高抬右手,露出提着的东西,问话的卫兵看清之后,险些被吓坐在地上。
他提着的,是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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