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似乎打定主意,要好好抱抱这个“达鲁”。
原本常歌只是虚虚抱着,许是鸦羽被褥给了他舒适的错觉,常歌逐渐收拢胳膊,越抱越不肯撒手,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常歌甚至能埋在他温热的颈窝里,小声嘀咕着达鲁。
襄阳围困未解,祝政本该百般克制,可常歌的脸颊朝他颈窝里一埋,热乎乎暖和和的,他的心像是被扯成丝絮,一点点化开来。
常歌的唇尖有些发凉,吐息和体温却温热,碰着他脖颈时,让他无端生出些冲动,反应过来时,他抱着常歌的肩膀,克制得指尖都要攥进常歌衣料之中。
如此僵持许久,常歌似乎终于放弃了抱达鲁,祝政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常歌又开始小声说些听不懂的西灵话,又快又轻,串着点鼻音,听得祝政眯起眼睛,心中升起些暖意。
他才认识常歌时,他只是狼胥骑的“小将军”,日日无忧无虑,最爱打野兔追大鹰,那时候常歌就爱这么说话。
絮絮叨叨,黏黏糊糊。
祝政极轻地揉了揉常歌的头发。常歌的发丝滚乱了,藏在里面的耳朵冰凉凉的,像块甜玉。
他安静地听常歌迷糊着说些听不明白的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自己都神智迷蒙快要睡着的时候,常歌忽然冒出了一句官话。
祝政瞬间意识清明,这句他听懂了,常歌说的是“扶胥哥哥,你吃不吃?”
扶胥,是他的小字。
祝政眉目忽然变得无比温和,融动了室内冰寒的氛围。
窗外,大雪簌簌。
*
可能是和幼清提到了狼胥骑往事的缘故,常歌的梦里下了好大的雪。
北境,狼胥营的雪。
旷野里的日月总是要圆些,雪绒片也更软更大。北风一吹,大雪漫天漫地,打着胡旋飞,美妙极了。
每当下大雪,他总爱往舅公火寻鸼的帐里凑。
北境天冷,但舅公的帐里总是暖烘烘的,地上铺着毛绒绒的狼裘,还备着好多好吃的酪糖和肉干。
舅公的吊炉里总是咕咕嘟嘟煮着甜酒,趁着父帅常川不备,舅公还能悄悄让小常歌舔上一口酒。
后来他又梦着娘亲带他骑马,手把手教他打大鹰。
冬日里大鹰都吃不饱,飞的也低些。
一只大鹰盘旋了好几圈,飞得越来越不成章法,娘亲低声说着“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把着小常歌的手,拉开了大角弯弓。
她用的箭是最重的乌龙铁脊箭,箭镞是阴沉沉的黑色,像化雪后的贺兰山。
“阿惑在瞄么?”
常歌答:“在瞄。”
“瞄准了么?”
那鹰在天上来回逡巡,摇摇荡荡,又自由无束。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还是瞄不准。
箭出,射向一片晴空。但乌龙铁脊箭飞往的方向,不说大鹰,连个麻雀都没有。
小常歌有些不高兴。娘亲是狼胥营里最好的射手,要不是因为带着他,这箭绝不会中不了。
箭矢快要落空的一刹那,大鹰居然在空中打了个胡旋,不偏不倚落入了箭镞瞄准的方向上。
小常歌挥着拳头雀跃:“娘亲果然是最棒的射手!”
火寻鸰似乎揉了揉他的头。
娘亲的手虽然柔软,她素日里拉弓射箭,虎口处有一层硬硬的茧,可今天娘亲的手,却没了这层茧,掌心似乎也大些。
乌龙铁脊箭穿透了大鹰,中箭之后,大鹰收拢了半丈长的翅膀,像其日格山上的大石头那样,径直砸向地面。
一声嘹亮的鹰骨笛响,身后一直跟着的灰狼瞬间上前。火寻鸰带着小常歌下马,把他朝狼王面前推了推:“达鲁,看好他。”
达鲁是狼王。
娘亲会吹一种嘹亮的哨音,每每吹响,达鲁就知道那是火寻鸰在唤他,总是会从树林或是什么别的地方跑过来。
达鲁向来很听娘亲的话。
此时小常歌和达鲁面面相觑,达鲁灰黑的毛在寒风中瑟瑟摆动,看起来绵密而柔软。他有些想摸一摸。
小常歌刚伸出手,没想到达鲁居然低下头,温柔地嗅他的内肘,温热柔和的吐息痒得他咯咯直笑,扑在达鲁身上。
“你真好闻。”
常歌张开胳膊抱他,他没想到达鲁居然是香喷喷的,嗅起来好像压了深雪的寒梅枝,冷香萦萦绕绕的。
达鲁猛地翻身,狼王的重量沉沉袭来。达鲁个头大,脊背宽厚可靠,而且他毛绒绒暖乎乎的,抱起来舒服极了。
他笑眼弯弯看着达鲁,达鲁也垂眸,温和地望着他。仔细端详,常歌才发现,原来狼也是有睫毛的,垂眸看过来的时候,眼瞳如水一般温柔……
不对,这不像是狼的眼睛。
狼的眼瞳应是灰绿的,可达鲁的眼睛,乌润润湿漉漉的,像玄色玉珠,又像贺兰山上赤鹿的眼睛,还像……
达鲁猛然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它似乎有些失控,攥着的力气大极了,快要把常歌的肩膀捏碎,常歌不明所以,不停地喊他达鲁,抱着达鲁软乎温和的脖颈,一直安抚他,但似乎没有一点效果。
达鲁咬他肩膀的力气却越来越大,他整个身体也好像被无形的藤蔓捆住,力道大得想要把他整个人揉碎。
“达鲁!”
紧接着一声鹰骨笛响,达鲁忽然从他身上起开。
小常歌被人提着腕拽了起来,左手腕的银铃叮当作响。
是娘亲。
娘亲已经提着大鹰回来了,平常猎物都是倒提着脚,随意吊着,这只大鹰却被娘亲捧在怀里,就像什么宝物。
“达鲁是狼,更是狼王。”火寻鸰一边帮他上马,一边教训道,“他有獠牙利爪,穿透你的脖颈根本不用费力。你要尊敬他、信赖他,同时也该学会远离他。”
小常歌侧头看了一眼达鲁,他正坐在一块黑岩之上,天色苍苍,愈发显得狼王威风凛凛。
别的狼都爱对着月亮乱嚎,傻里傻气的,达鲁就从来不这样。他总是沉默的,像水,稳重可靠、无处不在。
“回去了,常歌。”
常歌回头:“今日不打大鹰了么?”
“不打了。”
“可才打了一只。”
火寻鸰抽了马一鞭,开始加速。
太阳照耀在冰原之上,一片金光。
“大鹰,生是天风的使者、自由的神灵;死是天边坠落的星子,它的骨血会被天风带走,只留下最纯洁的髓指引方向。”
火寻鸰腾出一只手,给常歌摸了摸鹰骨笛。
鹰骨笛小而坚硬,有常歌两个巴掌大,最末端是广口的,娘亲说鹰骨天生是这种形状,自由刻在它们的骨子里,所以吹出来的哨音才自在无束。
“大鹰是神灵的恩赐,一只,就够了。”
火寻鸰把鹰骨笛收了回去。
之后常歌又断断续续梦到很多事情,梦到狼胥骑夜晚的篝火,总是噼啪炸响,没有军务的时候,父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军士们尝尝浊酒香。
他还梦到草原孤城上的狼烟,五驾马车的车辇,和达鲁狼王的古怪眼睛。
最后他又钻回了舅父的帐篷里,火盆烧得暖融融的,小常歌舔了口甜酒,又吃了口酪糖,开心地滚倒在地面铺着的狼裘上,不小心撞着了人。
三皇子祝政淡然坐正,温和地看着撞过来的常歌。他的眼睛润泽乌黑,和达鲁狼王一样。
常歌骨碌在地上,朝他摊开掌心,里面是一颗酪糖:“扶胥哥哥,你吃不吃?”
雪定,天边初白。
窗未阖紧,丝丝的冷风依旧往里钻。
寒风夹着飞雪,吹开了布阵图,其下是一张松花笺。
常歌的字向来洒脱无束,奇险率意,惟有这张松花笺上的字,如卷云、如流水,写得格外温柔旖旎。
几点碎雪洒在青绿的松花笺上。
“小憩醒来,见乱风鼓叶
不知君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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