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需要的东西。”
常歌闻言,低头一笑。他手中摸索着一凉润白玉茶盏,轻声问道:“先生怎么看?”
祝政面色无波,平静答:“粮草。”
常歌轻笑道:“与君同。”
他转而疑道:“只是这无正阁,我是从未听过,不知为何忽然出手助我?”
祝政垂眸,晨光里,他长睫低垂,颤动翩跹,格外好看。
祝政:“此前将军为益州所救,助益州守上庸三年,其余各国之事,不知道也不足为奇。这无正阁,原是一滇南小门小派,三年前不知何故忽然出手阔绰,声名大噪。虽名为‘无正’,做了不少坏事,但也做了些好事。战事颠沛之处,无正阁多有出没,但具体起到什么作用,尚不明确。”
常歌抿茶,细细思索。
“无正阁首领称‘巨子’,不过巨子甚少露面,据传无正阁实际上由白、兰二位公子掌事。今日所访之人,既然称兰公子,想来应是掌事公子之一,泽兰。这位兰公子现开府养士,府邸在益州锦官城内,文士之中多有赞扬之词。”
祝政言毕,抬眸看他,温和劝道:“不过,想不想见,都由你。襄阳之事、粮草之事,切莫过于劳心,苦闷压抑。我已做好后手准备,修书至大魏长安议和……将军,万般事务都不及你身体要紧。”
常歌闻言,抬头看他,只觉数日未见,祝政像是清减了不少,面色也苍白许多,看着并不康健,反像是强撑着精神。
常歌装作开玩笑:“我应了先生守住襄阳,既然我还有口气在,先生大可躲躲懒,少劳心些——我,你还不放心?”
祝政垂眸沉默片刻,方才轻叹一声,那叹息细得如冰雪落花。
他这才缓缓抬眼,满目都映着常歌带笑的影子:“我最怕你这句话。”
转一圈又绕回来了。
常歌转开目光,刚想随口搪塞应声,听得门上三声轻响,幼清小声催促道:“将军,兰公子还候着……见么?”
见不见事小,再坐下去他怕扛不住祝政的目光,把毒发的事情给招了,一招,祝政定不会让他再插手襄阳事宜。
泽兰来访,正巧是个开溜的由头,常歌忙答:“见。带他进来。”
“喏!”
“等等。”
祝政平静道:“让兰公子至书斋会面。”
“这……”
木门打开条缝,幼清探了小半个头进来,确认道:“究竟是叫进来还是去书斋?”
祝政抬眼看他:“你听谁的?”
祝政还是周文王时,幼清便是他的影卫,此番无需多论,当然是听他的。幼清立即应声出去。
常歌低头,只觉食不知味,终而撂筷不吃了。
饭后,祝政告知常歌会在内间倾听,自暗道往书斋去了。常歌则由府兵引路,自正门进了前院书斋。
刚入书斋前院,一位绛紫锦袍公子背手而立。
泽兰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在屋内安静等着,而是颇有些出神地看着院中枯黄草木,叹道:“堇荼茂兮扶疏,蘅芷彫兮莹嫇。愍贞良兮遇害,将夭折兮碎糜。”[1]
常歌当即感叹文人真是厉害,对着盆要死不活的兰草,都能掰扯出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倒并不是不喜欢文人,祝政温润柔和的时候,也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如兰模样,硬要说的话,他不仅不排斥,还对文人天然有些亲切感。
只是亲切是亲切,有些文人雅士繁文缛节太多,他虽不排斥,但不代表他不头疼。
于是常歌在冬日里站了会儿,打算等这位兰公子的九曲愁肠绕完,再出声。
没想到泽兰这句咏完,竟也不往下了。这时院外听得一声喜庆声响:“兰公子!茶来了!”
常歌回头,恰巧看着孙太守躺着进来了,他躺在竹担架上,竭力抬着脖子,指挥身边的小厮端着茶托:“上好的滇南红茶……哟!将军也来了!”
抛开无能这点,孙太守还真是个好太守,比如一顿板子下去,他连坐都困难了,全靠侍从七手八脚抬着,却还依旧事事躬亲到处乱窜,连给泽兰倒杯茶都得亲自盯着。
他这一嗓子一嚎,直接把泽兰给喊回头了,于是泽兰一眼望见身后的这位红衣将军。
在此之前,他从未近距离看过常歌,甚至他无需向他人确认,就能明白眼前这人,就是常歌。
自第一眼开始,他体悟到巨子所说的“一瞥惊鸿”。
昨日大雪,此时满目皑皑冰雪,眼前一抹烈红,如霜天火云,蓦然亮眼。
常歌站姿挺拔,腰间玉带一束,有一种长期征战洗练出的精神气。粗看轮廓是英挺潇洒的,然而锐而上挑的眉眼、以及澈如朱丹的红唇,却平添几分邪艳。
此前他见过数位将军、数位权臣,无一不在经年累月的争斗算计中面露疲态,神色黯然。
惟有常歌,明明前半生颠沛凄苦,为权谋争斗左右,但他的眼瞳依旧一片澄澈清明,甚至有些不染俗事的天真。
他心中惟有一想:将军绚烂,胜过万千阑珊火。
泽兰像是从未见过一般仔细端详常歌。他的眼神复杂而怪诞,仿佛是审视,又带着一种虔诚。
这种视线看得常歌心生怪异,赶忙岔个话题:“方才到时,听得兰公子雅兴大发吟诵楚歌,故而未出声知会。”
缺根筋的孙太守不知所以,跟着胡掺和道:“楚歌好啊!兰公子喜爱楚歌么?”
泽兰道:“冀腔激昂,魏风慷慨,吴调柔婉,惟有楚歌亢而丰容——楚地葱郁,楚人多姿,楚歌之中,尽是潇洒朗风、桂棹兰草、清澈芳流。”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一直未离开常歌。
常歌不是楚人,故而完全没听出他隐含之意,只觉得这是个比着尺规长的文士,令他头疼那种。
楚人孙太守倒被这番客套话夸得从头舒适到脚,怕是伤都好了大半。他赶忙唤道:“那谁,你过来,快给我们兰公子找两个歌女——”
泽兰赶忙止了他的想法。
什么事遇着文士,规矩就格外多些,何况一次遇着两个文士。
泽兰和孙太守礼让三巡,还在门口谦逊守礼,万般无奈之下,常歌越过二人径直推门而入,三人这才依次入内。
常歌一进门便被一张地图吸引。这图挂在书斋正中央,题为《荆州全图》。
他仔细观摩,此图上荆州,与现在的楚国疆域大有不同,图上所绘是上并豫州、南阳,下吞滇南、交州,右占吴国庐陵的日盛时期全图。
常歌推测,这应当是十数年前,荆州大司马司徒信扩张领域、丞相梅和察变法修明时候的地图。那时候,荆州居六雄之首,吞豫州交州双雄,收复滇南,蒸蒸日上。
彼时的荆州虽向大周俯首称臣,但从领地看,早已盛过大周。
一晃数年,泱泱荆州改称楚国,辽阔领土却被四邻诸侯蚕食,所辖领域只有当时半数不到。
孙太守察觉常歌和泽兰俱被此图吸引,急忙开解道:“见笑见笑。挂此图,并非我有何非分之想。此图乃荆州大司马司徒信所赠,当年下官赶赴襄阳走马上任,大司马特意召见,称襄阳处地至关紧要,荆州北方安定肩负予一身,下官深感责任重大、亦对大司马感激涕零,故悬此图,时时警醒之。”
常歌细细看了孙太守一眼。此前他倒没想过,此等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之人,居然也有过鸿鹄之志。
“扯远了扯远了。”孙太守打哈哈道,“将军,兰公子,请坐!勿要客气!”
泽兰站在棋桌旁,询问道:“将军,手谈一局?”
坐着干答话也没意思,下个六博棋倒也不错。
署内侍从搬来六博棋,上茶。常歌在另一侧坐定。
刚过三个回合,泽兰表明来意:“无正阁,愿出三万担粮食,以解襄阳米粮之危。”
常歌瞥了一眼孙太守,幸亏泽兰背着孙太守坐的,不然非要被孙太守脉脉含情的眼神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常歌行棋一步,转守为攻,他把玩着手中两三个桂木棋子,随口问道:“代价?”
泽兰抿唇一笑:“将军聪明人。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代价。”
他扬手,一名书童恭敬呈上一卷锦书,置于案头。这卷锦书浅蓝锦绣,两头装裱,拿一丝弦束成筒状。
常歌刚要拿起锦书,泽兰却按住了锦书另一端:“将军还未说,愿不愿意承下这三万担粮食。”
“这自是要看过锦书内容再定。”
常歌欲抽锦书,泽兰竟分毫不让,只说:“三万担粮食,数十万襄阳民众的身家性命,将军还需思量么?”
孙太守巴巴看着那卷锦书,好像身家性命都在上面。
常歌略有不快,他平时最恶他人胁迫,更恶他人拿无辜之人性命胁迫。
眼下这位兰公子,显然是两处逆鳞都犯了。
“将军。”孙太守见常歌迟迟不应,诺诺开口,“我襄阳数十万百姓……”
常歌眉尖细微拧起。
未及他回应,门外哐地一声,那门险些被人撞开,接着听见幼清在门外高声道:“你为何这般缠人!昨日扎了将军,今日还敢再来!”
“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来救治将军的!”
二人争执吵闹,常歌倒把外面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准是白苏子来了,要为他行针,幼清则拦着不让他入内。
他忽然恍悟一件事,祝政昨夜深夜到访,极有可能是为着白苏子行针一事,幼清深夜知会了祝政。
常歌指间摩挲着那块桂木棋子,只觉粗粝硌人。
“都进来。”
二人推门而入,并排站立,还不住你推我搡,相互看不顺眼。常歌皱眉:“看不到在见客人么?”
“我告诉他了!他非说什么天时地利的歪理邪说——”
“禀将军。”白苏子直接打断他,“昨日也告知过您,血气逆行需合天时调养,何时行针何时顺气,皆有定法,并非我无理胡闹。这也……”他朝屋内瞟了一眼,没敢说太直白,“这也与襄阳有益。”
真是来得巧。
这位兰公子行事古怪,言语之间又多有胁迫,正让常歌百般不适,白苏子这么一闹,他反而抓着机会推脱:“怪我,我粗心糊涂,倒把这事忘了。现下确是行针时刻,我便先行退下了。军粮一事,兰公子与襄阳太守商议……”
“不必。”泽兰活跟没听明白逐客令似的,回道,“医者事大,将军在此行针即可。无需在意我。”
见客人发话,白苏子立即美滋滋地在常歌身边坐下,一副得胜表情。
幼清仍不依不饶:“将军勿要太过于信他,先生昨日——”
“行了。”
他原本没有多信任白苏子,幼清这么一说,常歌忽而攥紧手中棋子:“你下去吧。我自有数。”
幼清愣愣站了半天,潦草行了一礼下去了。
“今日行针右臂。还请将军拉起衣袖。”
常歌轻笑:“小子,兰公子文人雅士,想来未曾见过血。你可悠着点来,别吓着公子。”
白苏子是个活络人,这话一听,他就明白常歌这是想让他怎么血腥怎么来,最好一针下去,血流如注,好把泽兰吓得屁滚尿流。
他点头道:“喏,小白自会小心行事。”
常歌瞄他一眼。小鬼还挺上道。
他脱了外袍,大方拉起右侧衣袖,左手未停,棋盘再进一子。
倒是孙太守一时瞪圆了眼睛,低低惊叹一声。
“怎么。”常歌抬眼看他,眸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孙太守,未曾见过战损?”
常歌拉起的右臂,远看原是白皙匀实的,此时细细端详,才发现胳膊肩头俱是细密伤痕,上臂处有一斜向刀痕,居然生生有一指宽。
“沙场之人,此点小伤,不算什么。”常歌轻声提醒:“兰公子凝神,六博,快要溃不成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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