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铮!”
妇人人未至,声音先到,她勃然大怒:“不吃羊不吃鱼不吃辣不吃蒜不吃葱不吃肥肉不吃腊味不吃内脏下水不吃血,猪肉要去皮鸡鸭要去骨,不吃脖子以上膝盖以下,我看你别给我吃了,你就算喊破救命我也不会照着你的忌口去做!”
“……”
无论是谢瑾那边,还是昊天神殿那边,都面面相觑。
妇人这一边冲过来,一边还能把嘴皮子磨得如此顺溜,字字如吐珠的本事,她不该来教书,她该去说书。
妇人旋风般冲到几方对峙之处。
她的衣裙颜色如同槐花般淡雅,很不淡雅的是,她手里举着个炒菜的大勺,勺上留有鲜亮的汤汁,看样子很想用它来和宁留锋做一场捍卫食材尊严的生死之搏。
妇人看清眼前的情况后,微微愣了愣,放下举着大勺的手,不着痕迹地理了理衣裙。
她前一刻和任何一个市井妇人无异,面貌庸俗,做饭甩锅吵架骂人,下一刻却立马端凝起来,宗师气度玄之又玄。
她站在青山之上,没有山比她更高,更像山。
妇人先问候谢瑾两人,语气和蔼可亲:“想必两位是丞相特意在传讯符中提及的学生,七皇子和其伴读裴旭裴郎君?”
裴旭来不及反应这一波三折的戏剧场面,谢瑾已然敛容应是,向妇人执弟子礼:“见过先生。”
妇人点了点头,好似自己右手没有拿着炒菜的大勺,昊天神殿的人马也没有围住书院:
“先前我与院长为着今天中午的午食起了些争执,远远在厨房听着他喊我,我便以为他又临时起意多了新的忌口,叫你们见笑。”
昊天神殿为首的神官脸色愈发难看。
谢瑾此时对妇人的客气尊敬,已经是一种表态。
他站在这破书院的身后。
再不受宠的皇子,也一样是皇子,身份贵重,不得轻动。
而自己在神殿中,并算不得大人物。
好死不死,在这糟心的关头有的人偏偏还闲不住嘴,宁留锋凉凉道:“不好意思,我忘了刚刚和南霞为着中午吃什么炒过一架,她现下怕是要见死不救,难怪说最毒妇人心。”
被称为南霞的妇人转过身猛瞪他:“等哪天我在你饭里下毒再跟我说最毒妇人心不迟!”
宁留锋不做理会,向书生的方向喊:“宗法,来人啊,别研究你那破阵法了,出来打架!”
神官无力喝了声:“噤声!”
他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陷入一种悲愤之中。
悲愤自己有朝一日竟要来屈才拆这座破书院。
要他说,这座书院只配被土匪放一把火烧了完事,闹事的人但凡身份高那么一丝丝,都是对闹事人的侮辱。
神官看着依然沉静的谢瑾,莫名其妙同病相怜起来。
自己拆个书院都觉得很侮辱人格,何况是被丞相一道手令打入此拜师学习的谢瑾呢?
丞相啊,真是不做人,竟想出如此狠毒的方法来折辱当朝皇子。
青衫的书生抱着阵法盘,晃晃悠悠从一间平房里穿了出来。
书生走得慢,来劝架的语气也慢慢悠悠,不温不火:“不就为吃点什么东西的问题?你和南霞至于吵成这样,要我说,吃的东西也不打紧,等等——”
他揉揉眼睛,抬头往四周一打量。
于是书生沉默,预备好劝架的话卡在喉咙里。
神官简直要对这三个人绝望,冷冷问宁留锋道:“你还有没有帮手?一起叫出来,免得让世人说我们昊天神殿以多欺少。”
宁留锋实话实说:“就这三个,没了。”
“二郎。”谢瑾旁观完这一场闹剧,并无与昊天神殿来人沟通的意思,径直唤裴旭。
裴旭在家中行二,故而他这样称呼。
被叫到的裴旭面色一肃。
他与谢瑾向来亲近,谢瑾很少用这样正式的口吻叫他。
谢瑾道:“你去宫中禀报父皇的人,说我来书院轻车简行,被昊天神殿的人围住,让他们看着办事。”
丞相的确只帮有本事的人。
而南朝当今的皇帝,昏庸无能,又好大喜功,绝不会容忍神殿如此冒犯皇家威严。
裴旭犹豫道:“殿下……”
这说得严重点,是欺君罔上的事。
谢瑾淡然反问他:“难道我现在不被神殿的人围着?”
这根本是颠倒黑白的污蔑!
神官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恨恨想道。
“殿下。”
他质问谢瑾:“此处破败不堪,书院三人又是乡野村夫,书院办不下去,对殿下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大好事。”
他说得不错。
书院哪怕再破,它的存在本身,即是对神殿的挑衅。
神殿不会容忍在此就读过的南朝皇子成为太子,甚至成为南朝皇帝。
谢瑾闻言罕见一笑,姿态很风淡云轻,却照得山野为之一亮:“我师尊尚且被剑架着,就不必谈这个了。”
再耀眼的风姿也难掩他言语轻蔑。
神官听见自己牙齿的吱吱响声:“殿下强行要与我神殿为敌?”
谢瑾只道:“你不明白,所以无需多言。”
不明白他不屑于此。
不明白他不屑于此,所以书院对他是个很好的去处。
自然不能被毁。
神官手一扬,身后随从会意,全副武装,蓄势待发。
“拆了这书院。”
“纵是陛下得知问罪,自有宗座去向陛下交代。”
裴旭正准备拔腿,转身,逃跑时,书生伸手拦住他:“不用去。”
他望着神殿中人,眼神很漠然:“我建议你们不要踏进大门一步。”
“你们不会想要承受这个后果。”
神侍你看我,我看你,哈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
他们对着书院指指点点:“拆这种破房子,需要一刻钟的辰光吗?”
“便是神殿的茅房,也要比这房子更气派点。”
“嘘,对人家放尊重些,不要说神殿的茅房,神殿养的狗用的茅房才恰当。”
宁留锋听着他们轰然大笑,并没有动怒。
他心里很赞同神侍的话。
三十年前他府上倘若养狗,那狗的茅房一定会比书院气派很多。
他问名叫宗法的书生:“他们若是进去会怎样?”
宗法答他:“会被草绊倒,被叶子重伤。”
神侍们仿佛听见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若不是顾忌着神官在旁边,只怕笑得前俯后仰。
“杂草能绊得倒人,这真是自打我出娘胎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别急,不还有个叶子伤人在旁边等着吗?”
于是他们再无顾忌,按着腰间佩剑大摇大摆走进去。
最前面的神侍铮地拔剑除了鞘,想要将这块“不择书院”的牌匾一分为二,天地间忽然多了些不一样的气息。
他猝不及防,摔了个大马趴,啃了一嘴泥。
书院虽破旧,大门的位置怎么说也是挑选过的,正值两颗樟树合抱处,绿树成荫,苍翠挺拔。
有一阵微微的风吹过,樟树上掉了几片绿叶下来。
绿叶掉落时轻飘飘的,绝不比一根羽毛更重。
它准确切进第一个人周身大穴,衣衫破碎,护体灵力不堪一击,鲜血淌满碧绿的叶脉纹路,比刀锋更利。
就连神官,都被眼前不讲道理的情况震住了。
绊住神侍的是一丛杂草,重伤神侍的是几片树叶。
是这广袤天地间最无穷无尽,最卑微不值一文的东西。
杂草怎么可能绊得倒修行者?树叶又怎么可能重伤修行者?
宁留锋挑眉看书生:“还有几个人没进去,你打算怎么办?”
书生一拨手中阵盘:“来都来了。”
他手中阵盘有日月两极,密密麻麻缀着浩瀚星辰,一圈圈的数字和银色指针恰如波纹,刻在墨蓝得近乎夜幕的阵盘上。
他以很细微的弧度拨了其中一枚指针。
更多杂草蛮不讲理地绊倒神侍,更多树叶蛮不讲理地穿过他们身体。
宁留锋问:“书院之外也是你的阵法?”
“不是我的阵法,不过有时候没有差别。”书生收起阵盘,“阵法里,还是阵法外,没有差别。”
宁留锋由衷赞叹:“尽管我穷得揭不开锅,我依然觉得这一万两银子花得很值。”
书生平静回答他:“能请到我布置阵法,以任何代价都很值得。”
绝对的平静,隐藏着绝对的骄傲。
神官藏在白底金边广袖下的手已经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不敢相信他踢到了铁板。
这三个装神弄鬼,看起来比乡野跳大神的好不了多少的人,竟真的是少数中的少数,修行者中的高人。
恐惧让他忘了这狗屁书院的院长还被自己四个神侍架着脖子。
但很快不是了。
他看见一把折扇展开,上面没有图画,也没有题字盖章,白底干净得空无一物,就如宁留锋的白衣。
随着这把折扇展开,牢牢架住宁留锋脖子的四个神侍倒地不起,假得跟事先排演好的拙劣剧本一样。
白衣的年轻人悠然立于原地,像是顺手展了个扇子。
南霞嗤笑:“你明明能轻松解决这四个神侍,干嘛非要把我和宗法一起喊来陪你看热闹?”
她十分不耐:“若是再耗下去,我锅里的牛肉就要老了,汤里的萝卜也要糊了。”
神官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
牛肉老了,萝卜糊了,竟也能成为她对昊天神殿嗤之以鼻的理由。
宁留锋叹气:“我原来是想让你和宗法过来看看,我为了我们的书院在昊天神殿手下受了多少苦。”
妇人冷笑:“然后?”
宁留锋真诚道:“然后告诉你,我忘了和你说我真的不吃萝卜,今天中午能不能不喝你炖的萝卜排骨汤。”
“你和宗法一定会被我打动,答应我的要求,牢牢记下我的忌口。”
昊天神殿看他和看鬼一样,裴旭也呆在原地,唯有谢瑾一如最初,依旧出尘得毫无烟火气。
宁留锋就这样迎着众人,摇扇而笑:“要不然他们把剑架我脖子的那一刹那,就该死了。”
虎落平阳也只有被犬欺,没有被蚂蚁骑到头上来的道理。
饶是不是第一次见识,南霞依旧被他的不要脸震惊到了:“当着你新徒弟的面,丢这么大的脸,秦铮,你能不能有点为人师表的负担?”
有人咳嗽一声,地上便多了一摊鲜红。
吐血的是神官。
被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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