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法在一颗碧绿珠子上落下一刀。
那颗珠子拇指大小,翠色幽幽,宛如美人碧眸般剔透动人,上头有繁密细致的刻纹均匀缠绕整颗珠子,古意深奥,刻纹很浅,不对着光细看压根看不出来,水波似的盈盈环绕着碧珠。
宗法脸色苍白,额角止不住地落下冷汗。
宁留锋和南霞一个捏紧杯子,一个握紧帕子,不由得屏住呼吸。
宗法那一刀划到尾端,与最初的一道刻纹收尾相连,勾勒出无尽的轮回生生不息。
他甩掉,评估道:“能刻,镇灵珠上的第一道符纹虽说至今已有几千年之遥,我能给它们续起来。”
宁留锋昨日说要拜托宗法做来对付神殿的,便是这件东西。
他们白日里上课上得不得安生,夜晚也没闲着,宗法自昨日就开始琢磨该怎么往镇灵珠上落刀,直至今日方得出个章程。
一日的时间不多,但对于宗法这等刀落成符的人物来讲,已是极罕见的慎重。
宁留锋和南霞闻言,一人若无其事放下茶盏,左右转着扇子;一人若无其事收起手帕,拨弄鬓角碎发。两人一个赛一个的若无其事满不在乎,全然不见刚才如临大敌的样子。
宁留锋:“我道是什么呢,我们法宗的天才刻个符纹不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
南霞:“嗐,一道符纹而已,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宗法被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气得肺疼:“要是我这道符没画好,镇灵珠报废,还不得让你们来给我找新的天材地宝?”
宁留锋震惊道:“玄武就留下这一颗镇灵珠,被称为玄武至宝,放在修行界鼎盛时期也是让人抢破头的宝贝,我这颗是我诛杀魔族魔首,赤血一路势如破竹拿下十七城时,戎狄两部为求和献给我的,你让我哪儿给去你寻第二颗?”
宗法也震惊道:“你堂堂秦国长公主的独子,北秦皇帝都不如你风光得意,难道就这点家底吗?”
不至于罢?
“兄弟。”宁留锋无奈道,“要是在北秦公主府,寻不到第二颗镇灵珠,我多多少少能给你寻出几件压箱底的天材地宝。问题是杀上神山时事发仓促,我本来只是想去南周还那本浩然剑谱,中途改道杀上的神山,能有颗镇灵珠都算老天垂青。?”
没想到那次没还成的浩然剑谱,一隔三十年,换了种方式落到谢瑾手中。
也算有始有终。
“这样,我要是下次未卜先知,一定在我身上绑满灵石和银票好吗?”
宗法赏给了他一对白眼,突然很理解宁留锋为何是天下第一。
按他这张嘴和一身惹是生非的本事,单纯去还个剑谱都能掉头杀往神山,倘若不是天下第一,早该人人喊打为民除害。
“那云上君可真是个天下第一的败家子,随随便便拿出玄武至宝来刻符。”
宗法不阴不阳地刺他一句,细细端详起镇灵珠:“镇灵珠有储存灵气的效用,你修为全失,动不得灵力,所以我预备刻的符不用灵力也能催动,可以均匀向外输送它储存的灵气。系在武器上的话,比不过你握刀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也很难,你要是同意,我就下刀,”
宁留锋正色道:“多谢。”
宗法被他搞得没脾气,懒得理会他这声道谢:“你少折腾我两次我就谢天谢地了。对了,你真不考虑把镇灵珠系刀上?”
宁留锋抬起眼睛。
那并不是双形状很好看的眼睛,所以无从谈起画龙点睛,然而它全然睁开时,眼里的神光清亮透骨,好似能刺穿铁灰的天幕换来一个清明人间。
美人在骨不在皮。
“在……之前,”他话音一拖,将其模糊了过去,“我不会重新握刀的。”
于是宗法收口,不去劝他。
他们俱是天才,心里太明白若是在自己的道上没有自己的怪癖和坚持,是走不到极致,攀不到顶峰的。
在立道之初,他们全然明白并且欣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以手中刀剑,为心中大道,战至至死方休。
宗法握刻刀的手很稳,却突兀停在本该连贯的一笔上。
彼时夜色已深,又值春日,最响的声音不过是微风动静,鸟雀啾咪,远处国子监依次点着星星点点的灯,与浓重夜幕一同洒到平明如镜的洛水水面上去。
而洛水上蓦地映出一队不速之客,六面的宫灯开道,素纱灯罩里鲛油通明,映出一水白袍金边的持剑身影。
厚重的马蹄声“喀吱”踩过树枝与落叶,“哒哒”作响,分外纷乱。
三人面色不约而同凝重起来,交换一个眼神。
“昊天神殿。”宗法刻刀在他指间转了一圈,那点森然的杀意含而不露,“是陆不争。我没有修为,布下的阵法是奈何不了他,但他凭想彻底破阵,未免想得太美。”
说着宗法就要摁上阵法盘。
“等一等。”
宁留锋用折扇拦住宗法:“我听你说,大有对峙到天荒地老的意思,然而陆不争知道你是萧同光的话,他必不会轻易放过。”
宗法没好气道:“是啊,就比我和陆不争谁命长,谁当得住这缩头乌龟,你觉得如何?”
宁留锋说:“不如何。陆不争此时无可奈何,来日一定会带上更多人,南地宗座手下从来不会缺使唤人马,不如趁现在把他打残也好,逼他立誓也好,打死也不是不能考虑,反正先绝了后患再说。”
一开口就是打死打残杀气腾腾的,不愧是云上君作风。
宗法给他鼓了个掌:“那打死打残陆不争这一重任,是由云上君来嘛?我和南霞可以在一旁给你观个战。”
他本意是想挤兑宁留锋,不想宁留锋飘飘然答应下来:“可以,有镇灵珠在,不足百分之一的天下道,加上阵法,够了。”
宗法不语,南霞下意识道:“书院阵法仅有宗法能开,镇灵珠符纹未成,假使宗法专注于镇灵珠,必然腾不开力去开阵法……”
她言罢苦笑,自己也觉得这番话无可奈何得很好笑。
他们曾经是什么人物?以一当万亦敢头也不回地扎进魔修堆里。如今为阵法和镇灵珠的取舍左右支绌,可不可笑?
宁留锋拨开扇子,轻轻地笑了:“宗法你先刻镇灵珠,南霞你带着学生们去藏书阁避着,唉,幸亏我徒弟捐的一笔财物,藏书阁新设阵法不用宗法也能自行启动。陆不争那边,由我来拦。”
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时隔三十年,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你粗粗望过去,还会觉得他是当年北荒除魔那个云上君,天下刀刀锋掠处,三千里邪魔灰飞烟灭,从此戎狄不犯清平关。
“好。”
宗法和南霞没有多说话。
宗法重新端起刻刀,凝神下笔,而南霞快步走向宿舍,腰间佩着剑。
因为宁留锋有宁留锋要做的,他们有他们该做的。
把自己的事情做到最好,就是他们彼此之间最有力的信任。
陆不争高高坐在肩辇上,八名修行者所抬的肩辇行动无声,平稳得出奇,陆不争自坐上以来,手中一盏碧螺春分毫未洒,
他一手端茶,一手扶着扶手,视线高高扫过书院,几间白灰瓦房和一座格格不入的三层朱漆小楼俯瞰无疑。
“呵,那小楼就是近来风浪甚大的藏书阁罢。”他看完,冷笑一声,一句一句地数落:“没有灵脉、没有洞府、没有演武场……连围墙和大门都没有一个,萧同光往常多傲气的人,终于也沦落到过街老鼠的境地。”
属下并不知道萧同光姓甚名谁,何方神圣,但并不妨碍他趁机谄媚:“在昊天光辉下,谁敢光明正大站出来呢?过街老鼠,当然藏头露尾。”
不料被陆不争劈头盖脸泼了一脸的热茶水:“你懂什么,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陆不争其人,尚算年轻,长得不差,奈何他常年脸上蒙着一层阴沉沉的晦气,挥之不去,那点疾世愤俗的重量太沉,耷拉下他的眼角眉梢,仿佛带了张雾霭似的面具。
他属下的确不知,陆不争在几十年前前,是他口中的过街老鼠都看不上的过街老鼠。
“陆宗座呵斥下属,天经地义。只是我身为同伴,说不得要问一句,陆宗座懂什么,说什么我同伴是过街老鼠?”
有含笑声音清凌凌响起,白衣持扇身影缓步而来。
宁留锋在神殿队伍三步前站定,展开扇子挡住眼脸,饶有兴致地品评道:“鲛油灯,这玩意儿配素纱灯罩第一不配,用来夜晚出游第二不配。鲛油这玩意儿,须得配以琉璃水晶的罩子,挂一排在家里回廊高楼上,叫明如华昼,人间仙境。用来夜晚出游配素纱罩子,白惨惨的,跟闹鬼似的,就很吓人了。”
“要我说,夜晚出游用奇楠做的灯芯最好,光亮稳定,风吹不灭,雨打不熄,且柔和昏黄,灯下看美人,相得益彰。”
没等云上君兴致勃勃点评完,再来一句“不过我觉得你们昊天神殿也没有美人可看”,陆不争就打断它,显然是不耐烦听这败家玩意的败家心得:“萧同光在那儿?”
“说出萧同光位置,我饶你一命。”
宁留锋十分配合,回头喊道:“宗法,陆宗座找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宗法喊声远远传来:“一刀!”
镇灵珠的最后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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