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很想见我。”
随话音一同被抛过来的是颗深碧珠子,宁留锋接过,将流苏打个结系上扇子。
珠身上一道符纹如林间萤火轻盈流转,久违的灵力充斥于折扇间。宁留锋客观评估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要是有镇灵珠,他刚刚一刀少说打落天罗地网十七八剑。。
宗法面色略略有些苍白,更显神容消瘦憔悴,可他阵盘拿得很稳,青衫恨不得能融到天地气机中去,无人敢小觑。
陆不争阴毒道:“萧…同…光!”
仇恨是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宗法外貌和陆不争所认识的萧同光判若两人,但单凭步伐神态,一晃三十多年,陆不争居然还是一眼就认出来,真心实意恨得牙痒痒。
宗法突然道:“我本来以为三十几年活到狗身上,狗都能有点长进。”
他一开口,就不是那个一阵风都能刮走的落拓书生了。
因为没有一个书生嘴会毒成这样。
宗法淡淡接下去:“没想到三十年后见到你,方知你活得比狗不如,忘了法宗学的本事不说,莫非昊天神殿教给你的只有以力破巧?活该被转魄刀重伤,被乱棍打死都不冤枉。”
陆不争三十年没领教过他这嘴上功夫,怒气上涌,牵动肺腑伤势,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死死咬住嘴唇。
宁留锋却笑出声:“话不能那么说,狗活不过三十年,可见陆宗座比起狗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至少能抱着神殿大腿苟活。”
“萧同光好歹是法宗首徒,你——”陆不争缓过气来,正想充满怨毒说一句“你算什么东西”,忽而又闭上嘴。
大乘的灵识敏锐。
今晚夜色深沉,明月皎洁。
比夜色更深沉,比明月更皎洁的是宁留锋眼中杀意。
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想杀了南殿宗座!
陆不争不愧是改投神殿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能屈能伸,他揣度过形势,很快扯着嗓子惊恐吼起来:“你们不能杀我!”
宁留锋挑眉,闲闲道:“原来身份高贵如陆宗座,在求生时也和荒人魔修无甚区别,吼得跟小儿狂哭,泼皮骂街一个样。”
陆不争登时给他气得脸皮紫涨,什么能屈能伸都抛到脑后:“欺人太甚!你一个废物能奈我如何?”
“别看我啊。”雁长南抱臂道,“不都说了,我师承不择书院,当然得听书院院长的话,何况我这次就是为他——”
话到嘴边,雁长南给硬生生拐个弯:“为他所藏的天下刀而来。”
宁留锋听了这话,欣欣然笑道:“陆宗座听见了没?不好意思,在下平生最擅长的是给三分颜色开一处染坊。”
宗法冷不丁道:“这句我赞同。”
陆不争:“……”
他绝望又自暴自弃:“说正事!”
“那说回陆宗座性命相关的正事。”宁留锋扇子一指地上东倒西歪的神殿修行者,“很遗憾,陆宗座的属下似乎俱被陆宗座所伤,转魄刀站在我这边,我当然是想把陆宗座怎样就怎样。”
陆不争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见到比萧同光更欠打更能气人的奇葩,差点没一口气把自己厥过去。
他下意识喊出来:“马上是南周天子的寿诞,八方来贺,昊天神山亦会来人,寿诞紧接着群芳会,引动九州风云,你们若对我动手,神山必不会轻饶!”
昊天神殿的修行者艰难地把自己从地面上支撑起来,拦在陆不争周身,雁长南仍横刀在前。
局面僵持在那里,静得只闻洛水水流声,令人心烦。
宗法对宁留锋道:“他说的是真的。”
陆不争到底是南殿宗座,是神山在南地的颜面,举足轻重的人物,万一他性命有个好歹,牵涉到的很可能是南周与神山的战争。
远远不止不择书院。
雁长南说:“自从云上君销声匿迹后,神殿重新召回军队,招兵买马已久。我一直觉得神殿必有企图,在等一个时机。”
他说话不带偏向,谁都没看,却好像知道两人隔世已久,特意解释。
陆不争是法宗的叛徒,间接害死宁凤仪的幕后者。
也是天下局势间一枚用作平衡的棋子。
若是云上君,杀了就杀了,左右这种棋子没了一枚还能找到一把替代品,没有哪方势力会因为一个陆不争和云上君较真。
但宁留锋现在不是云上君。
宁留锋不答,他微觉有异,伸手抓了一缕风,发现果然不同,问了个牛马不相干的问题:“是何处的浩然剑气?”
是谢瑾处的浩然剑气。
谢瑾被南霞一把剑困在藏书阁中,看着剑气出鞘天罗地网,看着一缕刀光如雪,看着掌风惊雷,最后又归为平静。
灵光闪现、醍醐灌顶,都是一刹那的事情。
有时候走出自己的画地为牢,也只要那么一眨眼。
谢瑾人生前十八年,托出生皇族的福,从未缺过吃穿用度,比天下绝大多数人来得命好。无奈生在一个内忧外患,在走下坡路的王朝,父亲随时随地昏聩亡国,母亲随时随地发疯打骂,一堆的废物点心兄弟冲着皇位摩拳擦掌,个个自诩是了不起的野心家——
神智清醒的正常人总不会过得太快活。
所以谢瑾在一重又一重的烦心事和无能为力中,磨练出一身所谓的淡然超脱,活得浑浑噩噩,死生之间无大事。
左右没人教过他人生该怎么活,他也没有多余的无用好心去安置不相干的闲杂人等。
可是有人为他点了一盏灯。
然后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然后难道你要看自己师父陷入困境,自己无能为力,用一句又一句淡然超脱安慰自己,心安理得地蜷缩成一个废物模样?
之前的十八年不知道该怎么活也就作罢,往后的人生,有人为你点灯告诉路该怎么走,你莫非还不知道该怎么活吗?
藏书阁内一座座书柜宛若一重重大山压顶,向他倾倒下来,他仿佛听见饱含前人心血的修行书籍同样饱含前人愤怒的质问,问他为何后生无用,为何时无英雄,为何薪火将熄?
震耳欲聋。
谢瑾抽剑出鞘。
因为言语无力,人力有尽,唯有剑可以诉说心中愤怒,斩断不平。
惊雷洞彻。
谢瑾再以眼观此方世界,已有大不同,四周清气浩然飒沓,任他差使如剑。
浩然剑一共有三层,第一层以剑御气,第二层以气化剑,等到了第三层境界,天下亿万浩然气,尽做亿万浩然剑。今夜过后,谢瑾窥破第一层的门槛,得以踏入。
因为浩然气有无数种,心怀天下,兼济苍生是浩然气;世间不平,冲冠而怒也是浩然气。
怒也分很多种: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豪侠之怒,十步一人;布衣之怒,揭竿而起……俱是愤怒。
纨绔们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唯有南霞静静看完谢瑾一番动作,询问他:“可是在浩然剑上遇到什么问题?”
她是剑道大家,纵使浩然剑寄以浩然气,藏而不显,也能被她凭空道破。
谢瑾摇了摇头,温声道:“无事,临时有了感悟,在浩然剑上略有进境而已,先生见笑。”
他剑归入鞘中,整个人又是一副无事发生的风度翩翩。
浩然剑突破的一刻,谢瑾以浩然气观天下,了然明悟天地浩大,一日剑道不成,一日身如蝼蚁。
所以他将满身愤怒牢牢压进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如同无形盔甲般牢牢桎梏着自己。
提醒他无能的愤怒何等无用。。
自此,谢瑾真正踏上了那条一日立道的天才之路。
要么身攀高峰,要么粉身碎骨。
血脉封印未解,浩然气却在短短几日内进境到第一层,这无疑是极为惊人的天赋。
谢瑾不曾意识,宁留锋却是明白的。
他漫无边际地掠过一个想法。
若是他仍是宁留锋,谢瑾作为他徒弟,如此天资,理应是天下共贺他得一佳徒,他有心想办,当为人人奔走相告的盛事,动静绝不比天子寿诞,绝不比群芳会小。
而不是像谢瑾现在这样,躲在书院里不敢声张,学着他这个年纪不该学的韬光养晦。
他低眼再看陆不争,眉角上扬,似笑非笑:“陆宗座,实不相瞒,你间接害过我一个很重要的亲人,换作以前,我一定要你以命偿命。”
宁凤仪最后是因为窥视天机,天人五衰而死。
假使她修为还在,道途有望,那么一点窥探天机的反噬,能奈法宗最杰出的天才如何?
“这次你命好,她告诉过我人活着得向前看,我不仅得记着她的仇,我还得担着我徒弟他们的前程。”
从前天下刀一往无前时,宁留锋从来不用懂什么叫妥协,什么叫舍弃,他甚至不用知道退让两个字怎么写。
他是被整座天下纵容着养出来的骄子。
但他终有一日要面临这种抉择,要在活着的和死去的暂且选择一个,再把另一个的苦衷记在心里。
宗法这次没有嘲他,附和道:“是这个道理。”
“所以来,陆宗座。”宁留锋不知从何处熟练地摸出纸笔:“老套路,血誓包治百病,从此南殿不得对不择书院不利,不得对神山泄露一个字,否则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陆不争接过纸笔,警惕道:“那这些用来干什么?”
“写欠条啊。”
只听宁留锋理所当然:“虽说我不是很想要昊天神殿的钱,感觉这钱怪脏的,好在我们拿钱干正经事,教书育人,陆宗座给我们多打几张欠条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宗法冷冷道:“少写一两银子,我就要你的命。”
陆不争:“……?”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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