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了吗?”
“你说呢,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一大清早的,宁留锋就看见南霞和宗法在教室拐弯,一处竹子丛里交头接耳,清晨的山岚蔼蔼,竹林郁郁,皆掩盖不住两人身上的做贼心虚。
他不由疑惑道:“你们俩在这干嘛?”
南霞干笑:“防患于未然,防患于未然。”
宗法则要自然很多:“为你好。”
宁留锋:“……说人话!”
宗法想了想:“雁长南很期待你的刀法课,我和南霞认为他三十年前一定很敬佩你。”
宁留锋不明所以:“这难道不是很正常吗?他三十年前他要是不敬佩我,他是人吗?”
南霞冲天翻个白眼,流利地接下去:“为防他上完你的刀法课后三十年敬佩一夕破灭,情绪波动太大,当场晕过去太不好看,宗法托我提前给他熬碗安神汤,我一想有理——”
宁留锋:“……所以你还真熬了?”
只有他们三个知道,前任南疆国主落霞君生平有两大爱好,第一大是做饭,第二大方是练剑,练剑要排在做饭后面。
南霞大方道:“是啊,我特意熬了一罐子,你要来一碗吗。”
宁留锋婉拒她的好意,真诚建议道:“南霞,听我一句,下次多熬点猪脑汤和宗法一起喝吧。”
“毕竟以形补形,缺哪里补哪里。”
“秦!铮!”
南霞这句怒吼吼到一半,宁留锋已经连人影都不见。
学生们哈欠冲天,雁长南精神抖擞,南霞宗法提心吊胆,终于迎来今天的第一节刀法课。
出乎意料的是,宁留锋这次课讲得四平八稳,从出刀姿势讲到灵力运转,再从刀势变化讲到磨炼刀意,事无巨细,且简明易懂。
听得雁长南很是感慨:“我曾听我师父说过,最出色的天才人物,往往做不了好的先生,云……院长既是出色的天才人物,又是很好的先生——”
不愧是他欲求一败而不能的云上君!
宗法吞吞吐吐:“虽然…”
南霞也吞吞吐吐:“但是…”
他们目光心有灵犀地一转,转到谢瑾身上去,随即迅速达成共识:
他们觉得,那可能主要得谢云上君他徒弟。
奈何纨绔们是货真价实的朽木,任凭他名师庸师,睡得是十年如一日的雷打不动,把宁留锋弄得很纳闷,顺手敲醒离他最近的一个纨绔:“怎么,我讲得不好吗?”
纨绔从桌子上抬起头,睡眼惺忪,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啊?”
宁留锋:“你叫什么名字?有事可以直说,畅所欲言。”
“韦苏。”名叫韦苏的纨绔晃了晃脑袋,大着胆子道:“院长,我觉得吧,虽然神殿的人全是一帮孙子,但是他们在修行上讲的话有点道理。”
神殿于修行上的宗旨核心仅有四个字:修行天授。
觑着宁留锋容色尚且平和,韦苏便说下去:“院长,我们年纪不小,也快二十了。落霞君十八登上南疆王位,剑指处所向披靡。云上君二十射杀魔族部首,那是魔族几百年来唯一的圣境啊。他诛尽三千里魔族,边关因为他一刀改名叫做清平关时也不过二十三四。我们呢?”
“再往前一些说,我们的太女殿下十八掌管大周军方,压得神殿不敢喘气;秦国长公主十七从父兄手中接过北秦,神殿的反王的异族的,刀下尸首在宫门口堆成京观,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传奇口口相传,人人会说,等到细细品味,才发现那些英雄美人,原来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岁数。
韦苏一想也很觉得悲愤,梗直了脖子:“同样的年纪,他们叱咤风云,我们醉生梦死,连引气入体引的是哪门子的狗屁气都不知道。院长,不是我故意说丧气话,只是你想,大家一样爹生娘养,肉.体凡胎的人,云泥之差,不是老天注定是什么?”
纨绔们一个一个地打着哈欠醒过来,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左右有些事情生来注定,我们这辈子眼见无望,家里又不缺我们一口吃穿。院长,我们为什么不能活得容易些呢?”
宁留锋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失敬,往常是我对你们有所误解。”
以为纨绔们脑子里除了酒肉和声色塞不下其他,没想到还装着那么高深的人生哲理。
“你们说的大家一样是爹生娘养,肉.体凡胎的人我很认同。再想想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怎么你们长相和我的英俊潇洒就差了那么多,是不是看开点了?年轻人,放宽点心嘛。”
堂下一阵哄堂大笑。
雁长南木然道:“这…这…”
说好的大家都是年轻俊杰,九州天才呢?
怎么变成大型纨绔集中现场?
宗法向南霞使个眼色,南霞登时会意,两人手脚麻利地盛了一碗早准备好的安神汤:“雁兄,要喝点安神汤镇静一下吗?”
雁长南虚弱地摆了摆手:“倒也不用。”
唯独谢瑾望着宁留锋,心绪放空。
他想,或许纨绔们自以为遥不可及的传说,实则没有那么遥不可及。
这样想着,谢瑾积年古井无波的心境,忽然有一点不平起来。
云上君那样的人物,杀去魔族王城也好,杀去昊天神山也好,甚至杀去北地皇宫也好,做什么都该轰轰烈烈天下皆知——
怎么就在这里撩猫逗狗,沦落到和他们这群人为伍了呢?
“好了,既然讲到这里,那我就多讲点本来不该讲的。”
若是有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在此,则会发现宁留锋比以前平和许多,消融掉莫须有的戾气,好像终于和什么达成和解。
他问裴旭:“宗法应当和你说过修道境界和灵力境界这回事?”
裴旭点头。
“大家挂在嘴边的修行境界,通常指的是灵力境界,很少有人知道灵力境界之外,还有三重的修道境界:入门、入微和入道。入门是小乘门槛、入微是大乘门槛、入道则是天人门槛,想要突破小乘大乘和天人,则必须窥破入门入微和入道。相同灵力境界的人决胜负,通常是以修道境界定高下。”
宁留锋站在那里,语气如寻常:“我跟你们说这么一长串,不是为了显摆自己知常人所不知,而是想告诉你们,容貌长相,经脉骨骼,修行根骨的确是天定。但是亦有自己可以掌控的东西,就是你们所修的道,俗世三千,皆可入道。”
“这是你们可以自己握在手里的东西。不看命,不看天赋,不看根骨,只看个人。天道的确不公,但或许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不公。”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问雁长南道:“雁兄昨日和昊天神殿的陆宗座交手,可有察觉到什么?”
雁长南察觉到他用意,往后一仰,抱刀入怀,拿捏足了腔势:“陆宗座…虽说是大乘境界,却比正常大乘逊了半筹,要不然没那么容易被我随随便便打飞。”
纨绔们左探头右探头,模样鬼鬼祟祟,愣是没搞清楚他们合伙唱的什么戏。
“因为昊天神殿信徒的道均是昊天,你修昊天道的时候,就注定比旁的堂堂正正大道输上半筹。”
如果世上有个什么“昊天神殿死对头”称号,宁留锋一定当之无愧,因此,他对昊天神殿的了解,也是旁人所不能及。
“昊天那玩意儿老不要脸,自称是昊天,结果你们真信了?也不想想以昊天为道,连三千大道都要输个半筹,别说真正天道,它昊天算是什么东西?”
从修道境界上看,天道任由修行者触类旁通,自己去摸索大道三千,怎会是“修行天授”的昊天此等狭隘玩意儿?
口出狂言的纨绔们见得多了,平时喝个酒就要吹两句的比比皆是,口出狂言到这个地步的实在是闻所未闻,他们张开嘴,居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韦苏最先开口,找回自己声音:“可是院长,能入门你口中那个修道境界的人很少吧?我们这群床都起不来,上课都要睡着的人,凭什么能入门啊?”
纨绔们七嘴八舌附和:
“就是,我看不如躺着舒服!”
“唉,不如洗洗睡觉来得实际。”
“就算有天上掉馅饼的这种公平好事,怎么可能落到我们头上来嘛?”
宁留锋怒道:“你们就不能出息点?神殿信徒都知道抱昊天大腿,还比你们懂得上进!”
而往常,云上君对神殿信徒的评价是“猪都比他们有出息。”
和“祖坟得是被烧了才养出来这种傻子吧。”
他没想到自己灌鸡汤到这个地步,学生们竟然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差点把自己气到心梗。
还是谢瑾眼见不对,向南霞他们三人打个眼色,四个人一起把宁留锋扶下去,才避免不择书院建立初期,院长和学生们大打出手的惨状。
宁留锋被他们推到一间用来休息的厢房里,余怒未消:“我走了谁来讲课!”
雁长南很有眼色:“我来,我来。我师祖是不择书院的学生,一直传到我这里,开堂给西疆的学生授课,嗐,书院应该怎么上课,莫非我还不知道吗?”
他清白的出身说服了一点宁留锋:“那我干什么?”
南霞怜爱地给宁留锋倒了碗安神汤,递给他一碟莲子糕:“吃点东西。”
谢瑾:“我去给师父几本书聊作消遣。”
宗法最不留情面:“混吃等死。”
宁留锋:“……”
等谢瑾真给他找几本书回来时,其他三人已经回到教室,去和纨绔们比谁更耐气。
谢瑾默不作声将那几本书递给他,忽然又递了本浩然剑谱,静静道:“师父,韦苏说云上君二十时射杀魔首,二十三四时斩杀三千里魔族,从此边关更名清平关。有一点他没有说,在那之后,北秦赤血解甲归田,至今不见踪影。”
“我一直想不明白……云上君那时,是怎么想的呢?”
赤血是秦国长公主一手带出来的精兵,有别于秦国军队,用她的封邑和俸禄养,连名册都是另外造册登记,只听命于她和云上君,令行禁止,几十年前赤血所过之处,闻风丧胆。
倘若赤血没有解甲归田,倘若云上君仍是赤血之主,即使他修为全失,有那么一支精兵在,何患不能横行北秦?
以谢瑾的性情来说,那与其说是拙劣的套话,不如说是已经明示的询问。
宁留锋拈起一块莲子糕,老气横秋说道:“古来征战几人回。死在保家卫国,当然死得其所。但哪日云上君不在,长公主已死,赤血无主,在北秦朝野上下都是块香饽饽,被送去当填命的牺牲品,岂不是很可惜?”
俱是黄沙百战的将士,黄沙百战的精兵良卒。
可惜权贵们并不会管他们杀过几个魔族,又救过多少人。
“不如放手。”
谢瑾眼瞳微缩,听出宁留锋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在赤血解甲归田之前,宁留锋就早料到自己会有性命之忧。
谢瑾沉默了一下:“师父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什么想问的。”宁留锋眼也不抬,翻手把浩然剑谱扣到谢瑾肩膀上:“很欣慰。如果是刚见你那会儿,你想问赤血一定不会直接问我赤血,而是从赤血十八代祖宗的七大姑八大姨那儿问起。继续保持,毕竟我哪儿知道赤血十八代祖宗姓甚名谁?”
谢瑾被他损了一通,却是笑起来,那张画出来一样的眉目俊美熠耀。
不是寒暄客套时的矜持笑容,更不是冷笑讥嘲。
他轻声说:“我之前和您说过,云上君曾以我做不到的方式活过。”
“我现在想加一句,我很敬佩他,以那样的方式活着。”
给他当头棒喝,醍醐灌顶,是他这辈子的难以企及——
原来人可以这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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